维琪·罗宾（Vicki Robin）从没想过她会在进入千禧年后揽获一群新粉丝。
现年72岁的罗宾是1992年一本名为《富足人生：要钱还是要命》（Your Money or Your Life）的畅销书合著者。去年年初，一个在某场活动中认识的年轻人告诉她，她的名字在Reddit关于财务独立的论坛上火了起来。
罗宾那会正在髋关节置换手术的康复期，因而有充足时间探知社交媒体上发生的一切。她躺在位于华盛顿州惠德贝岛的软沙发里，那里可以望见喀斯喀特山脉和普吉特湾的景色，由此她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真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名人。
“这太令人震惊了，”她说，“我居然是一个我压根不知道的社区里的偶像。”
罗宾的粉丝隶属于一个极为活跃的、主要由千禧一代发起的运动，“F.I.R.E.”——“Financial independence, retire early”（经济独立、早早退休）的首字母缩写，正从字面上描绘了这一群体狂飙突进的热切。这群年轻人打定主意，通过在财务上一系列精密无误的约束与盘算，早早地和职场告别。
因而当那本十数年前出版的书恰逢其时地出现，它旋即成为这个群体某种意义上的圣经。书中，罗宾引导着读者进行旨在改变人与金钱关系的九项计划，它不是关于如何变得富有，而是多少才算足够。在明智的投资计划和生活成本砍削的前提下，一个“临界点”将出现，“从那之后，你便可以提前几十年从带薪工作岗位中解脱出来。”罗宾在书里写道。
这与FIRE群体的意图不谋而合。
提早退休
在听完《纽约客》（The New Yorker）对“钱胡子先生”（这是一位30岁就成功退休的“节俭大师”）的播客采访后，斯科特·里肯斯（Scott Rieckens）深受启发。
里肯斯和妻子泰勒（Tylor）住在圣地亚哥的昂贵郊区。一直以来，为了维续一种由社交网络界定的中产阶级的颜面，他们用尽了赚来的每一分钱。开豪车、在米其林餐厅优雅地点单、给尚在学步的女儿装扮时髦，再将这一切反馈至网络。在一种秘而不宣的社交礼仪中，身边的朋友会接连进来互动，替他们完成新一轮的身份确认。
直到某一天，里肯斯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为了负担这种生活上的体面，他和妻子不得不每周工作40余个小时，而且毫无疑问，他会因此错过女儿最宝贵的童年时期。尽管目前的一切都在暗示他们正走在一条正轨上，但他很清楚的是，这种生活违逆了他的心愿。
于是，当他在网上找到“钱胡子先生”，并头一次接触到F.I.R.E.时，他大开眼界。里肯斯试探性地向妻子传达了这样的意思，他们应该抛弃习得已久的成年财务观，转而进入FIRE倡导的那种模式：大幅缩减生活开销、崇尚简朴、努力让储蓄率实现质的飞跃。
妻子的工作是为公司招募员工，起初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宝马车和海滩边上的生活，以及这种生活的气派，直到她看了一个退休计算器的结果，计算器显示，如果他们采用FIRE生活方式并搬走的话，他们可以在10年内退休；如果他们继续享受高档生活方式的话，他们需要工作到90岁才能退休。
“我以前从不关心财务情况。我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她说。“生了孩子后，我在如何能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孩子身上这个问题上面临很大的压力。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我几乎被我工作所奴役。”
提早退休可能意味着在加勒比海岸拉起船帆，但这并非FIRE们打算这样做的缘故。很大程度上，这一运动正被他们视作对吸食灵魂的工作和愚蠢的终生财务图谱的逃离。
除此之外，对于未来普遍的恐慌感也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这一群体的兴起。好莱坞制片人特拉维斯·莎士比亚（Travis Shakespeare）正在执导关于此运动的纪录片《玩火》（Playing with FIRE）。他在Mad Fientist（这是一个传授财务独立方式的节目）的播客中谈及社会安全网的演变时，毫无犹豫地抛出了类似“阴谋”、“危险”之类的大词。
“你能感知到某种安全感的丧失。社会保障体系和养老金同时在朝着不好的方向演进。而我们的金融机构——这就让我不得不阴谋论——正在迫使个人承担起对自己未来财务状况的责任。我们对此毫无准备，因为我们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财务知识，因为美国文化一贯教导我们要做消费者。”
“而那都是谎言。”他说。
算术与简朴生活
F.I.R.E.的追随者们是一群痴迷与数字打交道的人。
如果要在任何年龄退休，你需要至少25倍于每年开销的储蓄——假设每年需要20万元来维持生活，则需要积累大约500万元，由此保证每年4%的提取率。
这只是FIRE们经过一系列精密算术得出的基本准则之一。要实现财务独立，还需要考虑至少数十年的通胀率、计算复利现值、以及低成本指数基金对房地产出租的投资回报率等等，这些话题一般人未必听得懂，但正构成了他们的强项：在税收和会计的细枝末节上大做文章。
点开“钱胡子先生”的博客或者Reddit留言板，这种左脑思维的狂欢一览无余。关于FIRE的讨论围绕着财务管理：将你的储蓄比例增加到神圣的70%的策略；通过用航空公司的回馈卡廉价出行；在杂货店省下几分几毫的方法。
在这些数字游戏下，隐含着一种圣旨般的行为模式：放弃对财富的激烈竞争，过上60年代嬉皮士式的简朴生活。这意味着减少开支、最大化节约，并朝着FIRE的终极目标大步迈进。
当里肯斯和妻子真正决定践行这套实验时，他们还半带着戏谑的口吻，自称是对奥德赛的艰苦跋涉的复刻。事实上，他们也的确经历了不少起落。起初，他们放弃了宝马车，大幅减少在外吃饭的频率，但很快发现，这完全不足以构成他们在生活方式上的缩减。
于是他们下定决心，搬出了风景动人但费用高昂的科罗娜多海滩。两个人先是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住了两个月，又在夏威夷的哈纳莱度过了一段倒霉的时光。最终他们选择了俄勒冈州的本德，这里没有州销售税，夫妻俩在当地买了一所面积不大的房子，抚养女儿的同时继续存款。
这显然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权衡。在圣地亚哥，他们可能根本买不起房，而在这里，这只需花费他们额外两年的储蓄，而不是被抵押贷款牢固地拴住。丈夫还另外买了一辆已经跑过18.6万英里的本田CRV旧车，在当地给本田车加油，每加仑的汽油价格要比圣地亚哥便宜一美元。里肯斯一家彻底和所谓的“中产生活方式”作了告别，尽管如此，他还是经常在城里骑自行车。
F.I.R.E.的拥护者们还会追踪他们的钱花在哪里，并考虑每笔交易的实际成本。他们的想法是，美元数额应该等同于“生命能量”。因此，如果你每天挣300美元，但想买一双100美元的鞋子，你需要问自己:这些鞋子真的值你在地球上宝贵一天的三分之一吗?
颠覆性试验
在某种层面上，当很多高呼财务独立、提早退休的千禧一代参加工作的实际年限还不超过十年，这种声音被视作异想天开和不务实的叫嚣并不难理解。
但这群年轻人并不这么看待。
杰森·朗(Jason Long)是一位住在田纳西州乡村的药剂师，他在去年以38岁的“高龄”退休。他说，他的父亲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不能继续工作、领取15万美元的薪水。
但朗说，他做这份工作非常不开心。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目睹了药品价格飞涨、生病的人与医保公司斗争、过度的阿片类药物处方和成瘾危机。那些愤怒的、经济拮据的顾客经常对药品柜台后面的人发泄。
“有的时候我一次要上12或14个小时的班。我不去洗手间，也不吃饭，因为我有成堆的工作要做，”朗说。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把相当一部分收入存起来。他和妻子有一套已付清的住房，并拥有价值略高于100万美元的投资组合。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现实的情况是，我已经有那么多钱了，”朗说，“这时，去做一份每天都让你痛苦不堪的工作来充实银行账户是没有意义的。”
对于F.I.R.E的追随者来说，当逃离都市、尽早退休的旗帜拉起时，它更像是某种符号，指向能动性、时间和对当代消费主义的抵抗。在他们看来，资本社会的循环运作机制维续太久了：它不断地将人投入再生产，进而使得人整个的从财务、时间到自我定义都被收编在内。
正是因为这样——按照罗宾的意思，这些年轻人在向前看，然后问自己，“这样下去我能得到什么？”在形成一个相对明朗的答案后，他们决定索性推翻这一切。
这种情形准确地描绘了很多已经在行动的人。里肯斯自认为对退休的定义做过深入思考，“提前退休这种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控制你的时间。”他说，他最终认为，退休意味着是从强制劳动中退休，而不是要在海滩上喝菠萝汁朗姆酒才算。
30岁退休的格兰特·萨巴蒂尔(Grant Sabatier)拥有125万美元的存款，在《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的观点与里肯斯不谋而合，他这样写道，“财务独立的要义不在于钱，而是跟时间有关。随着年龄的增长，时间变得越来越有价值。”
“时间宝贵”（Time is Precious）,这一运动口号就张贴在FIRE的网站首页，发出浅蓝色的光。这是一个被精心运营的网站，也可以被视作是一块试验地——在F.I.R.E.里头，激进、破坏、对某种关于财务和职业的前话语模式进行挑战正是中心奥义。尽管面临一系列质疑，但当宣扬财务独立的纪录片《玩火》的预告流出，一个红衣女性面色肃然地坐在镜头前，她的头一句话仍然可以想见地带有警示世人的耸动性:
“那些点缀着名牌高校、白栅栏的美国梦，背后可都是累累债务。”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