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奇遇人生》

直到临近40岁,阿雅相信自己真的成了一匹马,开始奔跑。

文/展展

编辑/方奕晗

阿雅属马。她分别用丑小鸭、猛龙形容自己的童年与青年。直到临近40岁,阿雅相信自己真的成了一匹马,开始奔跑。

具体来说,是做一档可以让她“发挥”的节目。过去为了配合市场,她把自己丢到不同情境里,主持过四五万观众的演唱会、几百人的电影发布会,还在巍峨的长城脚下主持过时尚活动——重要的是拿捏分寸,既不能太高冷,也不能太综艺。

那些舞台上的阿雅是她,可也不全是。年纪渐长,做一件“忠于自己的事”的愿望也越发迫切。当中有丈夫的功劳。两人相识不久他就对她说,对许多人而言,看一本书是困难的,看一档节目是容易的,所以你的工作有意义。

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埋在阿雅心里。但首先,她得学会耐心地灌溉施肥,训练自己,等待合适的时机和人物出现。

赵琦就是那个合适的人。他们决定做一档披着综艺外衣的纪实节目,名叫《奇遇人生》,由阿雅带着小s、春夏、窦骁、毛不易、朴树、范晓萱、宋佳、李诞、白举纲、赵立新等艺人到世界各地去,与不同的人相遇。

阿雅对综艺再熟悉不过,但赵琦从不看这些。他擅长的是纪录片,拿下包括艾美奖、伊文思奖、金马奖、圣丹斯奖和亚太电影奖等在内的不少奖项。

赵琦找来欧大明参与总策划并担任分集导演。欧大明是纪录片界少数爱看综艺的导演,他推荐了几档综艺节目,赵琦一看心里有了底,知道自己能做出“不太一样的”。

至于有多不一样,赵琦刚开始也没把握。他拿出的第一个方案被否了,因为里面“刻意的安排设计”让阿雅觉得,这与市面上已有的综艺节目没有本质区别。

赵琦惊讶于阿雅的胆识,脚步又往外探了一点。

1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赵琦拉来分集导演、摄影师和剪辑师。这些人他在不同场合分别打过交道:摄影指导孙少光与他合作了十几年;导演赵青是他在纪录片电影节上认识的;剪辑指导林欣民剪过他担任制片的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大同》。除了导演洪维志,其他人全是做纪录片的。

▲《奇遇人生》总导演赵琦

这些人事后都说,如果赵琦说是要做综艺,他们大概不会参与。可赵琦一早明确,这是关于旅途的纪实作品,是一部短小的“真人电影”。

导演们跟各自的艺人嘉宾沟通时,也都这样说。通常的说法是“你爱干嘛就干嘛”,“不想拍就不拍”。

第一期节目的导演洪维志是阿雅推荐给赵琦的。2011年,洪维志在赖声川家的饭桌上与阿雅相识,无意中提到想拍纪录片。这是45岁的洪维志第一次做纪实拍摄。他习惯了广告片的操作方式,为了在有限时间里达到极致效果,必须严格控制拍摄流程。所以一开始,他以15分钟为单位制定了行程规划。赵琦告诉他不用这样做,因为失控几乎是纪录片的常态,事情一定不会按照预料发展。

洪维志陆续写了几个版本的剧情走向推演。其中一则剧情是,半夜盗猎发生,GRI野生动物救援主管Rachael临时出动救象,小s与阿雅参与其中。解救完成,众人重返大象孤儿院,内心有了新体会,从此看山不是山。

写到这,洪维志自己都觉得夸张,忍不住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

可事情真的发生了。到达赞比亚的第2天,8小时车程后,Rachael带来小象走失的消息。没有迟疑,赵琦与洪维志立即决定转向,跟拍这条线。

诚实地说,意外一定程度上解除了洪维志的担忧。故事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折,小s的情感如愿发生变化,一切变得波折、饱满。

“最后我们一直开玩笑说,是不是赵琦跟维志把小象给绑架了。”阿雅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笑了起来,“所以你知道赵琦的洞察力,什么东西在当场是更有价值的,怎么抓未知,要有深刻的洞察。这个节目最有趣的是,在真实场景里未知的发生。”

2

未知一个接着一个。

春夏去美国追龙卷风,前面接连数天,总是差一点;毛不易在台湾为音乐疗愈筹备演唱会,临上台前被告知,因为版权原因,不能在台上演唱别人的歌曲。

欧大明拍窦骁登印尼查亚峰,特意挑了旱季,结果连下5天雨,一行人就在酒店干等着,每天醒来看天、吃饭、打牌,夜幕降临、继续滞留。没有其他拍摄方案,欧大明就拍窦骁与登山教练孙斌的淡定、阿雅的焦虑。

如果第6天依然去不了呢?

“那就只能做没有上去的(内容)。”赵琦强调,没上去不意味着片子没价值,事实上,它恰恰代表着生活的常态。赵琦说,好故事固然好,但身处历程之中,“多么像我们人生的本质”。

成片中,等待的过程占据了一半篇幅。最初大家都很担心,剪辑时又觉得这部分反而更有趣,“很多片子都在讲爬山这件事,我们都知道,他可能爬上去或者爬不上去,但这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林欣民说,重点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我们要看的是中间,是因为这件事情而产生的一些情绪变化”。

可担忧还是无法避免。出于对风险的考虑,洪维志的方法是能开机时尽量开机。第4期节目,毛不易去台湾参与音乐疗愈,洪维志拍摄的素材加起来20T,是第3期拍摄量的近7倍。

拍摄春夏去美国科罗拉多州追风时,赵青一度不知如何处理素材。过去做纪录片,她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事情发展、变化。这次拍摄,5天时间大部分都在车上度过。

车里满是琐碎、冗长的对话。工作人员在春夏与阿雅乘坐的车上拉了块黑布,赵青和孙少光躲在后面听她俩漫无主题地交谈,不时交换眼神,忧心忡忡。

“你会觉得这个很枯燥,好像没什么劲。”孙少光说,没人知道有趣的对话何时发生,摄影师只能保持警惕,一直拍摄。等到下了车,春夏似乎也只是拍拍照片,与身边的人淡淡地聊天。她敏感、渴望表达,但也有些封闭。

出于安全考虑,摄影师被要求必须与龙卷风保持距离,既无法靠近,也无法长时间停留。这种蜻蜓点水的拍摄方式缺乏力度,赵青很沮丧。但赵琦跟她说,没有东西也是一种状态。

从美国回来后,赵青很快去新疆喀纳斯为下一次拍摄勘景。赵琦找春夏补拍了一段采访。近1小时的采访录音传到喀纳斯,赵青听完,给赵琦发了条微信:赵导,我知道这一集该怎么剪了。

经过时间沉淀,春夏重新追忆往昔,她说起追风感受,谈论她对爱情、生活与演员职业的理解。春夏的形象、剪辑的思路都在这些话语中一寸一寸清晰起来:“你那么接近那个目标,但你就是碰不到它。我觉得生活中大部分时候还是那种,我快要追到了,然后发现我完全没追到。……你想要的和你拥有的之间是有很大差距的。”

片子结尾,春夏与阿雅去坐滑翔伞。等待期间,春夏出神地看着前方。孙少光被她的神情触动,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我吗?”春夏转过头看向镜头,又很快将眼神移开,“我在想我爱的人。”她低下头,神情倔强又落寞。

彩色的滑翔伞在空中展开。镜头扫过科罗拉多州的山野与苍穹,轻快的音乐响起,画外音是春夏的声音:“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把所有的时间空隙都拿来想爱的人?”

这段被放在结尾的影像拍摄于春夏到达美国的第一天,用于传达某种释放、开展的情绪。那时,她还未见过真正的龙卷风,还未在期待与失落间反复摇摆。

一切像极了电影《踏雪寻梅》的结尾。春夏扮演的王佳梅去影楼拍照,画面定格在她天真、憧憬的微笑中。那段戏同样拍摄于进组第一天,她还未经历王佳梅的沉痛与压抑。导演翁子光说,“我希望观众离开电影院时看到微笑,感到人生有一点温暖的寄托。”

3

拍摄现场,阿雅经常“赶人”。

镜头越多,真实越远。拍摄现场被分为第一核心区和第二核心区。第二核心区是导演和摄影助理,在需要时快速补上,尽力隐形。第一核心区通常只有两位摄影师和一位收音师,“我们不可能几十台机器把艺人包在一起。”孙少光说。

他对摄影师起码有三项要求。一是尊重艺人,不干预、不打断。二是不能进艺人房间,不把他们的隐私、花边提供给观众。三是但凡在现场发现任何让自己心动、感动、激动的东西,就听从直觉,转身去拍,不用怕丢故事,不用担心艺人不在镜头里。

▲《奇遇人生》摄影指导孙少光

他更愿意将《奇遇人生》形容为一个打开窗口的过程,让人在娱乐的同时,看见世界的丰富多彩。他又说,“我们不想通过这个节目教育别人”。

把孙少光的说法转述给赵琦时,他表示认同:“我们的思想都很统一。”随后补充,“我们的思想统一其实就是希望造成不统一的反应”。

在赵琦看来,常见的综艺套路是在努力操控观众的思维和情绪,这成了他们反向为之的关键。他认为应该尊重观众独立思考的空间,不去摆弄人的情感。

经验来自他长期深耕的纪录片领域。具体到操作手法上,阿雅的说法是,赵琦是个“想要让自己不太乐观”的人。她说的是克制。第一期节目中,小象走失本是个可以渲染情绪的情节,阿雅建议赵琦将一些情绪点适当放大,但被拒绝了。“他说用另外的方式呈现,不是刻意引导,而是真实呈现,同样会有另外一种触动。我是认同的。”阿雅说。

最后一天,春夏和阿雅终于追到龙卷风,可镜头拍到的风看上去远远的、小小的。后期有人建议加上情绪强烈的音乐,烘托一下兴奋气氛。“凭什么非得让他兴奋?”赵琦反问。

第三期节目中,查亚峰是个被拟人化的对象,“你遇见的是一个庞大的、静默的实体,你在它面前应该怎么反应?”赵琦解释到一半,又停住,“这个东西我们也没必要去告诉大家应该怎么看,就看大家自己的感觉了。”

但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这档由腾讯视频出品的节目依然被分在“综艺”类别下,流量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在这个陌生领域,这支纪录片团队需要与综艺观众磨合,寻找共同的兴趣点。

为了寻找“综艺”与“纪实”间的合适尺度,第一期节目剪了不少版本。小s出场即带综艺感,“很多既定观点或流量需求就会想要突出小s比较综艺的部分。”林欣民说,“但我们想要呈现她真实情感的部分。”而这与综艺有时是互相抵触的。

正片中出现的小s送赵琦尿布、在车上用传讯工具吓唬洪维志的片段,都是在不断拉扯后加上去的。关于尿布的情节,他们有过多次讨论。这段情节与剧情本身也缺乏连贯性,但它的确是个亮点。最后,它被处理成花絮,放在片子最后。

这期节目原本还试过添加旁白,后来也拿掉了。少了语言上的强加灌输,“我们用剪辑让每一个段落有足够的复杂度。因为复杂和暧昧其实是艺术本身精妙的地方,也是世界存在的本质。”洪维志说。

10期节目有虚有实,是导演们各自风格化的作品。欧大明拍朴树,满是中年男人的喃喃自语。“但你能说它没价值吗?当然有价值,对我们都有很深的共鸣。但你要说它有故事吗?它没故事。”赵琦说,“它绝对没有想象的那样的故事。”

节目播出后,《奇遇人生》监制、企鹅影视天相工作室总经理邱越发现,这档每周二晚8点在腾讯视频播出的节目,播放量与评论数会在深夜陡增,是其他时间段的两三倍。“很可能因为这样的内容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它是一场跟自己的对话,它没那么浮躁,也没那么娱乐。可能现在的人希望在深夜睡前能安安静静看这样的内容,让自己安静下来,有一些思考的空间。”

4

赵琦喜欢“奇遇”二字。在他看来,“奇遇”是人与人的碰撞、相识,带着浪漫色彩,追溯起来千丝万缕、难以穷尽,像种子一样埋在心里,几年以后生根发芽,回首时才发觉,人生轨迹已被改变。

比如他与阿雅的相遇。二人相识得益于一位朋友介绍,而这位朋友又是他通过另一个女孩认识的。赵琦过去在电视台工作,有一天他收拾办公桌,一份简历恰巧掉下来,女孩就这样成了组里的实习生。

欧大明年轻时在湖南遇到过一位老先生,曾在深夜教他如何欣赏各类碑文。到北京后,他时常想起他。往后发生的好多事与那并无直接关联,但那段品书论画的时光似乎又在冥冥中奠定了什么。

标▲《奇遇人生》导演欧大明(右)

阿雅在震后采访过一位救援人员。她问:“救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对方回答“先照顾好自己”。事情过去许多年,这句话她一直没忘。“那个moment就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个奇遇。它给了我很深的影响,就是你要爱别人之前要先爱自己。”

几年前,赵琦拉着欧大明、孙少光等人做了一套名为《奇遇》的VR片。他们到世界各地探访了10个人。包括在西班牙修建教堂的92岁长者,在希腊圣托里尼开最美书店的美国人,在冰岛生长、开airbnb、最后又带着家人搬离的渴望热闹与阳光的女人。这些地方与人让赵琦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价值观一点点完善起来。在这个基础上,他觉得自己能做出点不一样的东西,通过综艺节目,将这点“不一样”传递出去。

这次,被置身特殊环境的是艺人。他们去到宏大的自然景观中,直面人的生老病死,与环境、他人连接,身体的湿度、温度发生变化,开始思考那些日常生活中不常想到的事。

艺人天生敏感。“他们的反应就会更强烈一些,情感呈现也更丰富一点。”赵青想起在冰岛的拍摄时,赵立新独自在冰天雪地中行走,身影越来越小,回来后,脸上挂着泪水。他一直觉得爱情是伟大的,面对冰岛的自然环境时,忽然意识到,世上只有大自然超越了爱情。

赵立新与赵琦有过一次2小时长谈。两人从这次拍摄聊到哲学、萨特、存在主义,聊起爱情、婚姻与死亡。对话深入、私密,棋逢对手、肝胆相照。后来赵立新参加的节目《一本好书》开播,赵青对赵立新说:“我看你们的对话就犹如看一本好书。”

在《奇遇人生》,对话不是对既定事实的简单回溯,它是情感,是把年轮般的真实从表层再往里切一点。“重要的是他们有所感知,然后相对诚实地把这个感知告诉大家,让大家也能有所感知。”赵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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