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黑人王家卫,也别再提政治正确

詹金斯很少去担心“白人怎么想”这个问题。

《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剧照

作者:小飞侠

两年前,巴里·詹金斯带着那部让他一鸣惊人的《月光男孩》出现在多伦多电影节时,几乎整个影展都沉浸在梦幻般的蓝调月光和迈阿密岸边汹涌的海浪中。虽然最后在多伦多电影节“人民选择奖”上败给了《爱乐之城》,却“意外地”在奥斯卡上扳回一局。

2018年,詹金斯携新作《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卷土重来,在多伦多电影节“人民选择奖”中名列第二,其余两位分别是第三名的《罗马》与第一名的《绿皮书》。

作为一位拿过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的美国非裔导演,詹金斯很少去担心“白人怎么想”这个问题。跟创作《月光男孩》的初衷一样,《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探索一位美国黑人在数十年的爱情动荡中所经历的生活,影片以小见大,从个体的命运窥视社会变化的本质。

与《月光男孩》相似的是,“监狱”在两部电影中,都是打破原有生活的戏剧触发装置。而这一元素,无疑在《比尔街》中用得更为流畅有趣。人对于爱的信念从未在挫折中摇摆不定,在美国黑人无时无刻都必须面对的破碎体系中,因一种独有的、强烈而明快的老式对比而更加耀眼。

1. 每个在美国出生的黑人都生在比尔街

巴里·詹金斯的《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根据詹姆斯·鲍德温于1974年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在文本的非线性时间叙述中,与其说是回溯过往,不如说是以切分跳跃的方式跨越了时间。从剧本的结构上看,《比尔街》在文本创作上的野心,远远超过了《月光男孩》的三幕剧结构,取而代之的是长达数十年的倒叙,在破碎的岁月里拾掇过往。

“每个出生在美国的黑人都生在比尔街,”詹金斯以鲍德温书中的点题开篇,以“比尔街”这一文化象征隐喻美国非裔族群的精神寄托。开场散发着柔光的褐石色的场景里,暖橙与明蓝拉近了眼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距离。当光线穿越一个年轻黑人生命的三个时代,《比尔街》用倒叙手法玩出一场影像游戏。

影片从方尼和蒂什的爱情开始,以方尼的被捕割裂戏剧的前后部分。这部电影在结构上早早地给幸福的爱恋蒙上乌云,简单的美国梦终究要被种族主义和莫须有的强奸罪磨碎。但《比尔街》却能在乐观和绝望之间找到平衡,用极致纯粹的爱和亲情抵消种族主义文化中的残酷现实。如果说有什么场景可以捕捉冲突中力量的缩影,那就是蒂什和方尼沿着黑暗的、被雨水淋湿的街道走着时,紧握的红雨伞在暗夜中执着地遮风挡雨。

双线平行叙事的结构早就不是新鲜设置,但却很少像《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中那样转场顺畅、效果显著。蒂什的独白,从松散沙哑的听觉上,引领观众们沉浸在蒂什与方尼初遇的浪漫爱河中,又将观众带到方尼被诬陷强奸的社会种族问题上。这种在以往的电影中常被诟病影响影片叙事节奏的独白,反倒成就了本片的超然时刻。

剧作上,古典浪漫主义与种族主义社会现实之间的相互作用,反复提醒观众在被夺走的卑微梦想中有着浪漫的困境。情节放大了政治,政治刺激着情节。这种双重撞击下的力量,丝毫没有因为相互对冲而减弱。

“鲍德温的作品有很多不同的面孔,”詹金斯说,“有的是愤怒的反抗,有的是郁郁葱葱的生命力,有的是浪漫的希望。”影片《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几乎将这这几种表达平衡到了最佳的状态,在电影中看到两个黑人彼此相爱是件非常有感染力的事情。

这部具有强烈社会现实主义的作品,因其纯粹的视听美感和内在的人文主义,被提升到诗意的高度,爱意缠绵与种族博弈之间,回转出让人失神的诗情画意。对比导演的前作《月光男孩》,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鲍德温写作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优雅的、解剖性的文字,詹金斯将其文本嚼碎消化后创作的剧本,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尊重原著”的范本。

2. 我希望不再有人必须透过玻璃来看着爱人

影片最大的高光来自于以情动人,丹尼尔·卡蒂与方尼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动人的情谊。短短的十分钟里,两个年轻的黑人相遇,从强势对立,到慢慢放下防卫,打开自己,展露同处于社会劣势中的相互同情怜悯。

这种男人间惺惺相惜的情感以有机的方式,在镜头前层层剥离,仅仅十分钟,在人行道上的说说笑笑,从空间、时间到镜头与角色距离形成的景别,再到声效配合,无一不显示出创作者细致的设计。

方尼被捕后,丹尼尔因自身犯罪记录以致证词不可靠,无法为方尼提供不在场证明。闪回时,导演刻意回避这个问题,直到丹尼尔承认自己捏造罪名,入狱伴友。他的独白,层叠的烟圈和爵士乐,营造出忏悔的氛围。这样的时刻建立在角色彼此的基础上,铺设了人物、叙事和意义的丰富层次。整个比尔街贯穿着身份的交叉性,但它是如此精细地编织在电影中,毫无说教感。

与蒂什两人间让人心疼的爱恋。正因为生存不易,爱得艰难,二人对视时无法压制的情感才更显汹涌,成就影片中最美的一刻。方尼和蒂什四目相接中只有对方,仿佛他们的爱情便是世界中心。

詹金斯的大部分叙述和大量对话直接取材于小说,在影片开头借蒂什之口说出,“我希望不再有人必须透过玻璃来看着爱人”。甫一开场,便调出爱得让人心碎的基调。紧接着的那一段田园诗般飞扬的场景,由心碎渐变为浓浓爱意。

在一片黄叶漫漫的林间徐行,两人沿着被阳光浸透的哈德逊河漫步,方尼身着鲜黄色的上衣和蓝色牛仔裤,蒂什身着淡黄色外套和蓝色连衣裙,仿佛默契使然。这种浓烈而脆弱的爱,就像两人做爱前,轻轻落在黑胶唱片上的唱针那样小心翼翼。

詹金斯为他们设计的拍摄方式也尤为温柔,连对话节奏也变得格外悠缓,镜头停留在方尼充满爱意的眼睛和蒂什羞涩的眼神回应上,热恋中忘我的全神贯注,灼热的爱意将银幕都烧得泛红。两个微弱的生命在彼此间找到灵魂的栖息处,让人想起托德·海因斯的《卡罗尔》,在身不由己中偷取片刻幸福。

影中方尼的强奸情节相对原著而言,其渲染更为复杂。被害的波多黎各女性,在某程度上也是受有色人种歧视下的移民。相对于白人身份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刺激和戏剧冲突而言,鲍德温和詹金斯不约而同地都舍弃了这种戏剧冲突,将社会分化等外部因素干扰项减至最低。

影片中,导演给被强奸的维多利亚一个直视观众眼睛的镜头,加强其被害者的情绪渲染,从而中和其在片中与主角对立的身份设定。而观众们永远都不知道袭击的人到底是谁,在批判之上,更多的是公平的机会。

片中大量浅焦近景拍摄和人物面部特写探视着角色的内心。詹金斯试图通过更加具有共振意义的影像、声音和体验来架构表达。用无数细节让观众进入这个痛苦的爱和浪漫的世界,它带着淡淡的红棕色调,却从不被怨恨笼罩。

即便浓情凝视的灼热终将被琐碎淹没:性、孩子、交错的手指、婚纱、木质门廊上的新钉子、温暖的床和煎锅,清晨落在脸颊上的吻……生活始终意味着拥有对方的每个瞬间都是充实。即便命运急转直下,蒂什在柜台工作时忍受的怀孕阵痛,方尼隔着监狱玻璃看着蒂什的双眼“诉说”出的无言痛苦,即便苦涩分离,所幸依旧还能深深爱着。

3. 黑人的爱是“他妈的”美丽

对很多人来说,鲍德温是激进艺术家的代表,他的作品大多表现美国社会对黑人的不公和偏见。是黑人生活文化最重要的传播者之一,他对语言的精准掌握,捕捉了生活的过去和现在,每一个承受社会压迫的非裔美国人都能够在文字中找到自己。

在《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中,导演并不急于将七十年代的语言“翻译”成今天的用语。相反,对于鲍德温原本中大量的语段保留,反而呈现出一种跨越时代的魔幻感。四十年前美国社会的对话,在今天美国家庭饭桌中依旧出现。

正因为导演没有刻意去营造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氛围,反而让电影语境更为真实地贴近于生活本质。戏剧浪潮的目的是承载更为沉重的社会道义,影片延续了戏剧浪潮的波长,折射成美国黑人生活的镜面。

影片以方尼和蒂什的关系作为视角出发,浪漫梦幻得让人再次想起在《月光男孩》中致敬了无数遍的王家卫。与王家卫满溢出镜头的情欲不同,詹金斯的电影语言同样有力,蒂什与方尼的四目凝视,两人面部表情的大特写细致地描出面部每一寸线条,散落的灯光舔在黑色的皮肤上透出无限性感。黑色皮肤的特质在侧面打光下,有一半脸庞隐藏在阴影中,巧妙地成为了画面构图的一部分。

众所周知,导演詹金斯不时在电影创作中致敬王家卫。但与王家卫水乳白的柔光滤镜不同,詹金斯的镜头更像锋利的短刀。摄影师詹姆斯·拉克斯顿丰富而温暖的调色,每个角色身上笼罩着柔和的泛着金色的光点,叙述之外的色调视角,让影片植根在社会现实的残酷中,少了些压抑,而多了一层诗意的闲散。

在蒂什的独白中,来回穿插的黑白照片,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污秽包围、被粗暴对待。在充斥着酒红、浅金和红棕色调漫延的电影里,戛然而止的明暗之间,嵌入鲍德温原文的引用,像一记干脆有力的耳光:“虽然死亡有很多种形式,即便是早逝,方式也是各种各样。但死亡本身很简单,原因简单快捷得像一场瘟疫。孩子们被告知他们连粪便都不如,围堵他们的世界用尽所有来证明这一点。他们抗争着,抗争着,但依旧跌倒,像苍蝇一样聚拢在垃圾堆上日复一日地活着。”

詹金斯为所有人造出了一个平凡人的美国梦,尤其是一个黑人的美国梦,公平、自由和爱。有人说《假若比尔街能够讲话》是在郁郁葱葱的浪漫下透出的凛冽的美国社会的残酷。笔者认为正好相反,影片用诗意调和残忍,任凭现实如何冰冷,依然有爱包围全身。这并不是刻意调出的鸡汤,而是带着希望的态度。

巴 里 · 詹 金 斯 专 访

Q:为什么鲍德温作品全是发生在“比尔街”的故事?

A:当时是一位好朋友给我推荐这本书,她问我读过这本书没?我说我没有。她说,那你应该读一读,我觉得你应该想把它拍成电影。现在大家都拿这件事来说,不过读了小说之后觉得她是对的。蒂什和方尼之间的爱情就这样吸引到我,这种感情看起来特别浓厚。我想,只要我能拿下鲍德温,一定会全力以赴拍好这部电影。

Q:鲍德温的原著改编授权是出了名的难,但是你居然让他们点头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A:其实是杰克·吉伦哈尔不经意间帮的忙。他是鲍德温的忠实粉丝,一直在和鲍德温作品管理基金会商谈着,通过各种渠道想得到另一部作品的授权。碰巧我也有给他们写信。基金会的女高管说“如果我们遂了杰克·吉伦哈尔的意,这会让我们觉得基金会违背鲍德温先生的初衷,因为基金会永远都不想成为那种只对名人唯唯诺诺的地方。当时我还是个无名小卒,所以当我的请求信送到时,基金会同意给我一个机会去尝试。

Q:那你觉得你或者是你的剧本为什么能打动基金会的呢?

A:鲍德温的作品非常丰富,我要做的,并不是单纯来到他们面前推销我的故事。我做了一份非常清晰的计划书,对于改编内容和原著内容的构成和表达都阐述得很完整。当然我是不可能代表基金会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想基金会大概是看到我能够诠释鲍德温的潜力。

Q:想请你谈谈影片中的两位主演,因为不少人质疑过史蒂芬·詹姆斯(男主角扮演者),说与书中人物相比,他真的是太过有魅力了。

A:我可以想得到他们的想法是打哪儿来的。书中的蒂什和方尼与银幕上的呈现的确是有差别的,尤其是方尼。他在书里是浅肤色的黑人,但是我们是直接忽略了这种肤色的动态性,因为斯蒂芬·詹姆斯的确是非常好的演员。我在写角色的时候是看不到演员的,所以希望有个演员可以很好地来诠释我写的角色,两位主演都做到了。

创作的时候希望蒂什是个深黑皮肤的女人,那对作品最后呈现很重要。为了尊重文本,原本希望将方尼设定为一个肤色比较浅的人。但是斯蒂芬的出现,让我最终改变了初衷。看到两个黑人以电影中的方式相爱,真的是一件非常有感染力的事情。

Q:目标是让观众们熟悉更多年轻面孔吗?

A:事实上,当你决定铸造一个整体,所有的组成部分都应该服务于那个整体。我喜欢能够给还未被大众所熟知的演员们一个机会。像《月光男孩》,方式也是一样的。但是无论如何,演员的选用其实都是按照鲍德温的文本进行的。鲍德温最擅长捕捉生活细节,特别是黑人生活,对语言有特殊的把控力。电影中最黑暗的女性独白,可能会让人生厌;但这都是詹姆斯·鲍德温的原文。

Q:很多人对《月光男孩》之后的作品都或多或少有些期许,你会觉得紧张有压力吗?

A:没有。两个剧本是同时创作的,所以它们对我来说是相辅相成的一对,两部作品完成的时间都比较长了。事实上,我原是希望在《月光男孩》之前拍完这部电影的。两部作品是独立但却又是相通的,这并不是《月光》的延续,这是对当时我痴迷于这两个故事的一个反应,我不知道人们会期待看到什么。电影本身就是一个很特别的东西,我一直是试着用它本身发自心底的声音来制作。

Q:你的剧本看起来是紧紧贴近原著文本的,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A: 首先是对于鲍德温先生的尊敬,其次这是鲍德温先生作品第一次被改编成英文电影,第一次将场景设在美国纽约。所以我觉得有责任紧贴原著,即便如此,原著依然提供了足够自由的空间,去做我想做的改编,同时尊重原著。我非常喜欢这部小说,觉得改编方向是对的。

Q:你以前说过你是为黑人拍电影的。那你认为黑人观众和其他观众会从《比尔街》中得到不同的观感体验吗?

A: 是的,是的(笑)。但是,并不是说我们在这部电影中,对非黑人族群有什么别的用意。有一些东西是从根本上就植根于鲍德温小说的土壤中,来自于我们的背景,或者说是鲍德温先生的背景,这些情节存在于黑人族群的生活土壤。这是不必言说就能感受到的一种能量,一种精神。只要感觉到就好,我想这部电影是这样的。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电影里有很多和美国灵魂息息相关的东西。原著中通过两个黑人间非常柏拉图的爱情反映出他们的灵魂。从决定改编的第一个瞬间开始,这种灵魂的纯粹就一直伴随着我。将这种文学上纯粹的爱变成清晰影像,对电影创作而言,就是一次充满挑战的旅途,把书中的感觉转化为影像。

来源: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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