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孤岛园丁:一对教师夫妇的海岛二十年

在长屿小学执教二十年的王开佺夫妇正在遭遇危机。岛民们不断迁往大陆,教学楼里空空荡荡。面对最后两名学生,丈夫坚持着自己从教的使命感,妻子则感受到从陆地那边飘来的压力。

2018年9月20日早上,林珠金送王开佺到码头乘渡船。摄影:翟星理

文|翟星理 

编辑|刘海川

在海岛上生活20年后,教师林珠金忽然倍感孤独。

这个新学期,福建省福州市长乐区松下镇长屿小学共有7名学生报名。2018年9月6日这一天,林珠金的丈夫、校长王开佺乘船去福州参加师德巡回演讲。返校后,他发现5名学生转学到陆地上的学校。

长屿小学是长屿岛上唯一的学校。从地图上看,在福建东北部海岸线上分布的一连串大小岛屿中,长屿岛平凡无奇:最近点距大陆4.5公里,面积只有0.65平方公里,距离福建第一大岛、中国第六大岛屿平潭岛苏澳码头直线距离约7公里。不同在于,长乐区36个岛屿中,只有这里有人居住。

1995年,25岁的高中毕业生王开佺到长屿小学任代课教师,初来时全校大约有300名学生和十几位老师。

岛上近两千居民全是从事近海捕捞的渔民。从上世纪90年代初,经济状况改善的渔民开始迁出长屿岛。

2005年,长屿小学只剩一百名学生,老师的数量也下降到个位数。王开佺记不清学生数量是哪一年下降到两位数的。他只记得,从2010年起学校只剩下两位老师:他和妻子林珠金。2017年9月,新学期只剩17名学生。

王开佺做完师德演讲之后,和林珠金一起面对仅剩的2名女生。4岁的王彤彤今年刚上学,她要从学前班读起。10岁的三年级女孩林艺琳平日由母亲在岛上照顾。

这剩余的两名学生很快又少了一半。2018年9月下旬,林艺琳请病假,学校只剩王彤彤一个学生。而她尚未适应老师和教室,不愿意到学校来。

2018年9月19日下午两点,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林珠金已经给王彤彤的母亲打过两个电话,均无人接听。下午三点半,家长给林珠金回电话说,王彤彤不想去上课了。

林珠金拿着手机半天没说出话来。在校门口的保安室外,她转过头去看着王开佺,“你见过老师打电话求着学生来上课的吗?”王开佺无奈地笑了。

整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林珠金都待在教师宿舍楼,尽量避免看到空荡荡的教学楼——2015年,王开佺申请到危旧教舍改造资金,政府投资250多万元新建了一座4层教学楼,紧邻教学楼的教师宿舍也重新粉刷一新。

长屿小学,这个耗资两百多元万元的全新校舍于2016年投入使用。摄影:翟星理

她打开微信收藏列表里去年录制的学生活动的短视频,一个接一个看着。去年,她还在下载过一个短视频应用,发布的全是课间带着17个学生录制的小视频。她注册的账号名是“孤岛园丁”。

长屿岛小学语文代课教师王开佺追求平潭岛小学语文代课教师林珠金时给她写过十几封信,对方只回过一封。

王开佺出生在长屿岛,到读初中的年纪才登上陆地生活。1995年,高中毕业生王开佺返回故乡任代课教师,后经表妹介绍认识了林珠金。

林珠金的家在平潭。岛上公路、公共交通、超市、菜市场、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就像是在更小一点的陆地上的生活,让林珠金在婚后境遇种种尴尬。比如,在1998年出嫁的路上,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晕船。

长屿岛上的景象是林珠金从未见过的。全岛没有一条水泥路,不通水电,淡水来源是七八口早年间打下的井,枯水时节人要下到井底用瓢盛水——入口的苦咸味挥之不去。

当时的长屿小学校舍尚是青灰色长条石堆砌的三层小楼。300多名学生挤满教室,教学楼不够用,林珠金的班级被安排在村里一间小平房,一墙之隔就是村民家的牛棚。她开玩笑说,那时候她“就是长屿小学最牛的老师”。

林珠金的海岛生活是从见识真正的风浪开始的。冬天,长屿岛上日常风力达到九级强度,顶风而立的人们寸步难行。

长屿岛的海浪也让出生于海岛的林珠金恐惧。岛上每天有两班渡轮开到长乐区松下镇的码头。现在的铁皮渡船是近几年刚更换的,以前的则是木船。以长屿岛与松下镇中间距离的苦屿岛为标记,苦屿岛到长屿岛航线上的浪高比到陆地上的松下镇高出数倍,风大时尤甚。

长屿岛位于海坛海峡的风口上,当木船在风浪中穿行时,林珠金的四周是数米高的浪墙,她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仿佛置身于一艘潜水艇里。

不管船舶往返的频率如何,出岛是必要的。长屿岛上颗粒无收,所有生活必需品必须到陆地上采购。

申请调离长屿小学的教师越来越多。岛上生活枯寂,与陆地往来交通不便,他们无一例外地申请调到陆地上的学校任教。

来来去去的教师中只有两个让王开佺夫妇难以忘怀。1997年来长屿小学任教的那位男教师在岛上足足任教三年多。三年多时间里,他的亲友不断劝说他申请调离,但他喜欢这座海岛和岛上的学生,始终不为所动。

他是为了结婚才离开长屿小学的。王开佺知道原因,甚至没有挽留他,“把他关在这个0.65平方公里的小岛,他的婚姻不就毁掉了吗?”

“那你和林珠金也关在这个岛上,你们的婚姻就不会被毁掉吗?”有人问王开佺。

这位中等身材、体型瘦弱的教师偏了偏头,目光搜寻着坐在不远处长条凳上的妻子。他的左鬓灰白,海风常年拂面,皮肤黑而粗糙。他陷入沉思。

另一位教师则诱发了一起几乎导致林珠金死亡的事件。

2010年冬天,林珠金为了挽留一位去意已决的女教师,开始照顾她的日常生活,包括为女教师烧洗头的热水。

那个晚上,正在煮米饭的电饭锅被女教师拿去烧热水,林珠金把夹生饭放在另一口锅里加热。高压锅的压力难以掌握,使她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王开佺找来长屿村唯一的赤脚医生,为林珠金注射了一针头孢拉定。但谁也没有意识到,校长的妻子对头孢类药物过敏,随即失语。

林珠金开始难以把握自己的意识,但仍然知道王开佺和医生在轮流给她做人工呼吸、心肺复苏,她感到身体摇晃,明白自己正躺在王开佺包的渔船上,驶向陆地。

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林珠金不知道谁正为她人工呼吸,“一股气流灌进我的肺,原来已经瘪下去的心脏又鼓起来了。”而后她陷入昏迷。

在长乐区的医院急救室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王开佺是赤着脚从岛上来的。

这双脚正站立在坚实的陆地上,它的主人第一次为没有生活在陆地上而对妻子感到愧疚。

赤脚医生背负上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今日他仍然坚持劝说病情稍稍复杂的岛民到陆地的大医院治疗。林珠金的情况更加糟糕,她至今害怕闻到西药的味道,每当身体抱恙只能用中草药对付一阵。

离开孤岛——长屿岛上的居民们陆续搭乘着渔船前往大陆,再也没有回来。2010年后,长屿小学只剩王开佺夫妇两位老师。

34岁的长屿村村支书王文强是林珠金在长屿小学教的第一批学生。长屿村户籍人口1700多人,目前实际居住人口只有大约400人,其中300多人是空巢老人。

长屿岛目前有约400常住人口,仍在劳动的村民还在从事近海捕捞业。摄影:翟星理

王文强说,长屿岛上的人们唯一的职业就是海产品捕捞。长屿岛附近海域风浪大、水流急,不具备发展近海养殖业的自然条件。全岛面积狭小,土层稀薄而疏松,淡水奇缺,只能种植少量的红薯和花生,粮食无法自给。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起,经济状况得到改善的村民陆续在福州长乐区、福清市等陆地区域买房定居,全家搬离长屿岛。

2018年新学期开学前,王文强统计了全岛户籍内从学前班到六年级的所有适龄儿童,共有50多人。

除了目前在长屿小学就读的王彤彤和林艺琳,其余学生全都转学到陆地上的学校。孤岛的地理、自然环境改变了岛上村民生活的状态。那些转学到陆地上的家庭,通常由母亲在就读地租房全职陪读,而父亲则常年在外工作以保障全家的开支。

陪读家庭对支离破碎的生活习以为常。“海岛上的人只能去适应陆地上的生活。生下来,活下去,不就是这回事吗。”王文强说。

王开佺的母亲和六个兄弟姐妹也陆续搬到陆地上生活,只剩他为了学校常年生活在岛上。

长屿小学生源严重流失的情况也许将来会有所改善。王文强已经向松下镇政府申请加强学校师资,以吸引学生回流,毕竟长屿小学师资薄弱是家长让孩子转学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珠金也想离开长屿岛。这个念头由来已久,不过她没有对王开佺挑明过。王开佺对长屿岛和长屿小学的感情投入贯穿于他们的婚后生活。

二十年的教师生涯中,王开佺为他的历届学生们拍摄过数百张照片。

泛黄、发霉的老照片保留着王开佺全部的工作记忆。长屿岛上的礁石、草甸、常年葱绿的低矮灌木丛中。那些影像中的脸庞如今多已长大成人。王开佺,这位在草甸上比着“V”字手势、意气风发的年轻语文教师,如今面容疲惫,年近5旬。

2010年至2013年,他们的儿子在长乐侨中初中部就学。母子分离的日子让林珠金备受煎熬——毕竟儿子只有十几岁。在儿子生病打电话向岛上的林珠金求援的一个晚上,她第一次告诉王开佺她想申请调离。

“如果我们都不教了还有谁会来这个岛上教?就因为他们出生在海岛上就活该没有书读吗?”王开佺怒不可遏。“我们留不住别人,但是我们可以留住我们自己啊。”

林珠金沉默了。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对王开佺说要离开这座孤岛。

王开佺的坚守多半出于某种使命感,而林珠金则更多的是适应了孤岛上的生活。尤其是两年前儿子考入福州一所大学之后,陆地对她几乎失去了吸引力。

长屿小学原本有7名新生报名,但到9月中旬有5人转学,全校只剩2名学生。摄影:翟星理

原本枯燥的孤岛生活给她带来一种全新的体验。岛上的生活必需品均购自陆地,包括衣服。如果哪个女人穿着一件漂亮衣服回到岛上,其他女人一定会托人捎回一件相同款式的。有一年的冬天,岛上半数女人穿着同一款枣红色的皮衣,林珠金一度认为那是长屿岛的制服。

夏日的夜晚,林珠金和村妇们跳一会儿广场舞,而后和王开佺一起去岛屿最南端的码头散步。

长屿小学在岛屿的中央,一段大约500的长下坡路将他们指引到码头。路上横卧着青蛙,偶尔能遇到慌不择路的蜥蜴和蛇。蛙叫虫鸣来自道路两侧茂密的植被深处。王开佺告诉林珠金,它们都是野生的,有些蛇有剧毒。

码头上堆放着备用的渔网,咸腥湿润的味道顺风飘到数百米外下坡路上的王开佺夫妇身前。

对岸松下镇的海岸线上灯火通明,海面上闪烁着提示过往船只躲避的渔网夜间浮标。月光舒朗的晚上,云仍然是白色的,繁星点亮,苍穹深邃而神秘。风从陆地的方向缓慢吹来。

但长达二十年的孤岛生活也使林珠金丧失陆地生活的部分技能。她的社交活动也中断了二十年。夫妇两人的亲戚、同学、同事尽数在陆地上生活,而长屿岛每天只有两班离岛的渡轮,上岛的渡轮只有一艘。遇到大风天和台风天,海上停航、岛上通信中断。

长屿岛上至今没有全面覆盖宽带网络,三大通讯运营商的手机信号也时有时无,他们生活在真正的信息孤岛中。

这造成的一个严重后果是,王开佺夫妇是在福州房价飙升之后才知道消息的。林珠金的哥哥打来电话:“你们为什么还不赶紧买房?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了你们心里没数吗?”

按照福州地区的民间传统,有条件的父母会在儿子成年前后购置房产备为将来的婚房。福州市区的房屋均价是在2009年之后才突破万元大关的。在此之前,市区房价常年维持在每平米5000元至8000元。

位于福州主城区东南方向约30公里处的长乐当时是一个县级市,城区房价稳定在每平米4000元左右。王开佺夫妇是有能力支付长乐城区一套100平米左右的房产首付的,“但是当时没想买,工作在海岛上,孩子又小,房子买那么早干什么呢?”

2010年过后,福州房价进入上升快车道。如今,开盘价低于三万元的新房难寻,黄金地段的二手房成交均价也曾达到四万元的高位。长乐主城区房价也一路水涨船高,目前的二手房均价已经超过两万元。

林珠金的哥哥打来电话之后,王开佺去长乐看过几次房,都没有下手,“一直在涨,有涨就会有跌,我就等它跌。后来才知道人家都是买涨不买跌,我真是在岛上时间太久了,陆上的东西我什么都不懂。”

林珠金甚至有意减少了登陆的次数,“到陆地上你能去哪呢?哪都不是你的家,你在哪里都是客人。”她对已经读大学的儿子心怀愧疚,“我们没本事,让你在陆上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从2018年6月开始,王开佺利用暑假时间频繁登陆看房。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到大学三年级,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买房的机会。

长乐主城区的首先被林珠金排除,无论新房还是二手房他们都负担不起。林珠金将目光锁定在“长乐西边郊区的隔壁的一个乡镇”一处新楼盘,开盘价约为每平米一万三千元。

2018年9月19日晚上,销售人员在微信里说开盘将不接受贷款,王开佺夫妇必须准备好全款。他们看上一套103平米的三居室。王开佺趴在饭桌上算账,“如果交全款,我们差多少钱你知道吗?一百万。”

9月20日早上7点半,王开佺乘渡轮离开长屿岛,他要参加次日早上在长乐区举行的师德巡回演讲,必须提前一天动身。

王开佺并未申报师德代表评选,2018年8月,上级教育部门通知他,他在海岛上坚守二十年的工作实属不易,将作为长乐区的代表参加全市的师德巡回演讲。

9月20日晚上,销售电话通知林珠金,楼盘将于次日正式开盘,请她务必现场选房。9月21日是星期五,学校有课。林珠金给校长王开佺发微信,希望能准她一天的假。

王开佺马上打来一个电话,“学生还要上课你请假去看房合适吗?”校长没有批准,但是答应早上演讲完之后马上去选房。

登陆的前一天晚上,他曾告诉林珠金,他想在长屿岛上终老。

9月21日中午,在楼盘项目部,销售人员拒绝了王开佺贷款的请求。他放弃了,怀疑这是饥饿营销的手段。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销售人员放宽条件,同意他们只付50%的首付,但103平米的房子已经出售,现在只剩更大的房子了。王开佺赶回去交了定金,并开始四处找亲友借钱。

那天傍晚给林艺琳上完最后一节课,林珠金走上一千多米之外的长屿岛制高点狮子岩。她决定次日登陆,找娘家亲戚借钱。

渡船离开长屿岛南码头,驶向陆地。摄影:翟星理

巨大的工程船归港。2013年年底,福州至平潭岛的铁路、公路两用项目开工建设,途径长屿岛。工程队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岛上修建一条水泥路,供施工车辆同行。

远处高耸的跨海大桥从长屿小学侧后方的天空穿过。村支书王文强说,长屿岛面积、人口都达不到要求,铁路、公路均不会在岛上设置出入口。它在长屿岛上的唯一痕迹将是从西北至东南方向排列的9根数十米高的水泥混凝土桥墩。

林珠金站在狮子岩的顶端,背后是长屿岛上仅有的一片青草甸。它墨绿的色彩和起伏的姿态像语文课本上塞外景色,王开佺将这里定为长屿小学春游的固定地点之一。

林珠金对面的大陆海岸线上灯光闪烁,此时的王开佺正奔走于亲友之间。他从三个亲戚那里借来20万元,但仍然杯水车薪。销售人员给王开佺三天的时间筹齐首付。林珠金咨询过福州市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他们夫妻二人积攒下来的公积金无法用于支付购房首付款,只能先付首付再申请提取公积金。三天的期限里,王开佺没能借到这笔巨款,他们又一次放弃了。

林珠金脚下的岩石凹面中贮满一汪浅浅的清水。“这不可能是潮水。”她说,如果潮水涨到狮子岩,意味着整个长屿岛已经被淹没在海面之下。她不知它来于何处,也不知它将归于何时,她唯一知道的是,此次此刻它正在这座孤岛上。

主编语

大海不仅拥有无边的想象力,也有常人无法抵达的生活的另一面。无论如何,固守清贫没有错,向往大陆也没有错。夹在其间的,是生而为人的他们,在孤岛上经历的爱与遗憾、平凡与焦虑。这是主流叙事之外的叙事,是白描的真实。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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