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影迷来说,吕乐并不陌生。作为摄影师,他凭借《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获得戛纳电影节技术大奖和奥斯卡最佳摄影的提名。他也以导演的身份,获得过洛迦诺电影节金豹奖和东京电影节评委会大奖。10月5日,他执导的电影《找到你》终于要在大银幕上与观众见面。上一次观众在大银幕上看到他的导演作品,还是十多年前。
吕乐在北影求学时期,是张艺谋和顾长卫的同班同学。他和这两位同学一样,从摄影师做起然后转型导演。唯一的不同,是前两位在成为导演后,再也没有以单纯摄影师的身份加盟影片,而吕乐从1998年到2006年,多次在执导故事片之后,回到了摄影的老本行,直到2012年之后,才再度决定放下摄像机拿起导筒,制作了两部在2018年亮相的《找到你》和《速求共眠》。
吕乐导演很诚恳,他表示,最早从导演再做回摄影,是为了“生计”,2006年后回到摄影师身份,是因为“想做这份工作”,而在2012年决定不再做摄影师,则是因为“胶片彻底淘汰”。
2012年,电影的拍摄从胶片时代全面进入数字时代,吕乐也尝试过数字摄像机,但总觉得“没有手感”,也不太适应如今愈发庞大的摄制组,所以便决定坐在监视器后。
当摄影师时,吕乐形容自己像个“算命跳大神”的,因为胶片洗出来什么结果都是惊喜。后来做导演时,想拍出好片也要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好故事时,他选择继续“散装”地等待。
他过去执导的几部影片,上映后普遍反响不大, 有的甚至没有上映的机会。这次选择拍摄现实题材的作品,也只是做了一个“排除法”。他喜欢科幻题材和现实题材,但目前没有好的想法和靠谱的投资,没办法拍摄高成本的科幻故事,只能拍摄现实题材。
拍摄《找到你》纯属偶然,是机缘巧合下壹心娱乐拿给他并积极参与所促成的。这部影片的剧本短、比较成熟,还是中国和韩国的“一片两拍”。2016年,该剧本已经在韩国被拍成电影《迷失:消失的女人》。
《找到你》并没有在大的故事提纲上进行改动,同样是讲述被绑架孩子的母亲与绑架孩子的保姆在4天之中发生的事。剧本的改编上,吕乐和团队首先加入了最后进行总结的结尾,其次是做好故事的本土化。
他为人物塑造了一个更加丰满的背景和社会身份,在找孩子的过程中,也将故事线索改为更加符合现代人习惯的手法,将电话、摄像头等元素加入其中。刚刚升级为父亲的他,希望通过这部片子,表达了自己对女性的理解和关怀。
如今,鲜有第五代导演还在拍摄现实主义题材的影片,反倒是当下的青年导演扛起了现实主义的大旗。吕乐很欣赏当下青年导演的现实题材作品,比如《路过未来》、《路边野餐》,都具有很鲜活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能够看到影片很极端的一面、崇拜大师的一面,“但这些都挺好的,他们就坚持这么走呗。”
界面娱乐对话吕乐:
界面娱乐: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自执导作品了,为什么会选择女性题材回归?它什么地方打动了你?
吕乐:我是在2012年做完《一九四二》后就决定不做摄影了,因为那时胶片没有了。决定做导演后,找题材的过程就像找工作。这期间,我做了优酷的短片《一维》,又做了《速求共眠》。
《速求共眠》本来应该今年上,但我们后期又对阎连科的剧本做了一定的改动,调整后就会上映。女主演是朱亚文的太太,她所在的公司壹心娱乐看完后,就拿到一个剧本找到我,问我有没有意愿做。我觉得剧本还挺有意思的,就和大家一起修改和调整。而且团队中女性居多,大家聊得非常好。从2017年2月到9月,拍摄7个月,后期又调整了7个月,开发过程比较快的。
界面娱乐:同剧本的韩国片《迷失:消失的女人》口碑不错,《找到你》的剧本改编重点在哪些方面?
吕乐:这个剧本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成熟的,不少桥段,例如带孩子逃跑都是他们的建议。但和韩版相比,我们的优势在于更加落地。例如,韩国版是通过照片找到照相馆,这一点在几年前的韩国可能出现,但对当今都有智能手机的现代人来说就有些落后了。因此,我们在剧本中,调整为通过快递单找到第一个女孩,以这种方式增加可信度和时代感。
在主要结构上我们也有一些改动。一是增加了结尾,起到总结性的作用,给人性的光辉一些笔墨,让人看到不管生活多艰难的人都有人性的闪光点。另外剪辑师张一凡也做了很大改动,在片子平铺直叙拍摄后,他增加了一天的闪回部分,把片子的起点弄得很高。这一点是后期制作时做的,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样影片从第一分钟就开始进入故事,给观众充分的想象空间。
界面娱乐:会担心复杂的时间线穿插进来,会带来一定的观影障碍吗?
吕乐:中间穿插的回忆都是描述和丰满马伊琍所饰演的角色。有网友们评论说电影的故事结构太乱,于是我专门写了个时间线。其实电影是从星期四发展到星期天早晨。星期四白天,孙芳带着孩子去买菜,回家路上碰到来要钱的前夫。夜里,孙芳趁孩子睡着给他送钱,前夫却还要“办事”。孙芳急了抄起酒瓶子杀了他,才把男友张博叫来处理后事,张博同时找她要孩子。周五早晨,李捷宿醉上班,孙芳想跟她说昨晚的事。
电影从星期五切进来,故事也是顺着这个时间继续往下叙事。李捷工作一天后发现孩子没了,才开始寻找。
界面娱乐:马伊俐和姚晨都是母亲,她们的加入有没有对电影起到一些影响?
吕乐:马伊俐和姚晨作为母亲和职业女性,都是非常符合电影人物形象的。她们都有过请阿姨的经历,我自己也是最近有孩子后请过阿姨。大家在讨论时,就会聊到阿姨的背景、小动作。我们在电影中设计了从西北嫁到海边城郊的人物背景。人寻找水源,有水的地方一般会更富裕。而且在拍摄前,我们有一个围读。编剧、副导演、演员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界面娱乐:片中姚晨和马伊俐的表演非常不一样。姚晨较多崩溃的哭戏,马伊琍爆发点更少,更加收敛,表演都很精准。您是怎么指导她们的?
吕乐:我觉得还是她们自己的功劳。故事是由编剧团队的秦海燕和壹心娱乐一起调整出的,她们两人在内容上也有自己的把握和努力。我主要还是提醒。比如说姚晨追的戏特别多,但是比较散,有时候甚至是后追的先拍。这时我就得提醒她应该怎样去表现。特别在几个比较重要的点,打钱、找孩子、翻孩子和上船的时候,这些状态都是有起伏的。
再比如说片中村子里和声色场所的两段,如果先拍的话,得提醒她们分别应该是什么状态,提醒得及时再调整一下,可能拍两三条就过了,不需要特别指导。而且她们都有出演电视剧的经历,有大局的统一性和碎场景的统一性。这个故事很短,100分钟就结束,两人真的把握得很好。
界面娱乐:电影中不管是李捷还是孙芳都非常独立,而且对孩子有着无限的爱,您怎么理解现代女性的这种特征?
吕乐:过去实行计划生育,加上经济节奏快、生活压力大,更多的是一胎家庭。我的一位合作多年的老友曾说过,他的姥姥生了十二、三个孩子,有的孩子已经夭折了,但姥姥执着地摆着原有数量的筷子。抗战时期常常是这样。但在今天,由于孩子数量减少,家家只有一两个孩子,再加上受教育的程度,情感更集中。特别是对于母亲来说,自己孩子生病是不存在得绝症的。
这也是我跟马伊俐讨论的一个方向。片中李捷的孩子藏在某个地方,即使不幸夭折,对她来说也是活着的,孙芳的孩子也没有得绝症。现实生活中对于母亲来说也是这样。不管孩子得了什么病,都一定要治疗。这也是电影感人和表现母性顽强的地方。
我们看到很多视频中,哪怕一只狗被压死了,那小狗也在旁边不离不弃地舔它、拱它。人和动物确实有这种本能。 虽然如今人会患上各种各样的绝症,但这种血缘和母性的顽强信念,是特别感人的。
界面娱乐:开场李捷打离婚官司时,把职业放在更高位置。最后在经历种种之后,她把人性、母性放在更高的位置。你怎么看待她的这样一种转变?她从什么时候转变的?
吕乐:我觉得她的转变是孙芳带来的。当她逐步了解这个女性的家庭关系、对孩子的情感,她逐渐理解了母亲的状态。她从一个生硬的职业女性,开始往母性这边靠拢。
界面娱乐:孙芳一开始可能是想报复拐卖孩子的,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李捷的孩子的?
吕乐:其实一开始孙芳并没有喜欢上这个孩子,只是在工作过程中慢慢建立了感情。周五的早上孙芳非常矛盾。一方面,李捷态度生硬地出门了。另一方面,她身上有命案必须把孩子交出去。考虑后,她还是决定抱走孩子。她抱走孩子,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孩子,保护李捷。她离开非常匆忙,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没带。
界面娱乐:她自己的孩子出现在冰箱里特别震撼,当时为什么考虑设置这个细节?
吕乐:当时我们也讨论过。她自己的孩子两个月大,当她来到李捷家时其实是手足无措的。一开始她的确想倒卖李捷的孩子,但慢慢有了感情后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就想,到底要不要出现这个孩子?还是干脆就埋了不再更多叙述?韩国片里就是这样呈现的,也非常让人震惊。我们是借着这个点调整完后,接着说电话。
我觉得片子应该呈现所有人的回忆,不应该表现双方逃跑之类的场景。 但到这块就卡着一个坎。应该怎么表现这个内容?干脆设计成一个电话,借着话头转镜头。
我们没有采用上帝视角,而是跟着李捷的视角展开故事。所有的回忆都是因为李捷了解到了。孩子这一段我们也还是选择了保留,让故事更加有逻辑,也呈现了残酷性。
界面娱乐:同时代的第五代导演,最近都很少涉及现实题材,你为什么还在坚持拍摄现实题材的影片?
吕乐:我个人觉得,故事还是应该现实一点好。从抽离的状态叙述故事我其实不太能欣赏的。以前我也很喜欢武侠,但是徐晓东现在把武侠揭露了,显得打斗、发气一类的有些虚。宫廷的片子中国的观众最专业,因为观众大多生活在职场里,常常有“迷你”宫斗,所有大家看宫斗特别过瘾,甚至还能学一些东西。
但我生活在一个“散装”的状态,没有在工作环境中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对宫斗戏也没什么感觉。
我其实是在做排除法,我喜欢科幻,也喜欢现实。但现在做科幻片比较难,视觉化不容易,投资也大。因此我就慢慢等,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了现实主义。
界面娱乐:现在更多的现实题材影片出自青年导演之手,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他们的一些作品,觉得这一代导演对现实题材的理解如何?
吕乐:我觉得年轻导演拍的现实题材会更鲜活、感性。他们虽然没有经历过中、老年人的生活,但他们会对青年阶段,比如说恋爱、求学、求职,选择的迷茫和生活的迷茫等感受深刻,甚至可能自身就有这种经历,不少还挺有意思的。前段时间我看的《路过未来》、《路边野餐》就有很鲜活的一面。当然这些作品也有很极端的一面、崇拜大师的一面。这些都挺好的,就坚持这么走呗。
界面娱乐:他们这代青年导演,跟你们第五代当年有什么区别?
吕乐:50后现在是最挨骂的一代。什么爱碰瓷的、逃票的、公交车上打架的、跳广场舞的,都是这一代人。但是没办法,他们走过的路,更多的是大时代、大政治的背景,留下的也是被历史裹挟着前进的感觉。今天的年轻人,哪怕是60末之后,经历的都更加个体化。
这种历史就跟个体的历史状态相关。比方说你找一个唱摇滚的拍,他会很感性。但是对于50后、40后这些人来说,他们所处的大时代都和各种运动相关。对于这些年轻人,我觉得更多地要考虑个体和历史的分散,就像树枝一样慢慢舒展开,这些叶子是一个松散的状态。
界面娱乐:你的同学张艺谋和顾长卫,当了导演以后都没有选择再当摄影师了,但你为什么在执导多部影片后,再回去当摄影师?
吕乐:这也是大历史的一个部分。1986年,我导了纪录片,1997年,我又导了第一部故事片。当时我四十岁,岁数挺大的了,连着拍两部,都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发行。我的生计存在问题,后面的工作也存在问题。
后来我又回到摄影,从1998年到2003年,我一直做摄影的工作。这期间,我又开始找片子,导演了一部《美人草》上映了,后两部又没上成。这时候正好赶上《集结号》,导演觉得我拍过大场面,就邀请我。这时我的生计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但又的确想做这份工作。自《集结号》开始,我就一直没有停下摄影。再后来,技术手段变了,数字时代来了。
界面娱乐:从胶片变成数字后,你有怎样的感觉?
吕乐:我个人觉得,数字比胶片的调整余地更大,特别是后续的调色环节。但是胶片原有的状态更像一个算命跳神的,得先找找手感,让人有点半仙的感觉。有时候胶片出来和监视器的效果不一样,只能先别着急,等洗印厂出来又是另外一个样了。
那时全组100多号人傻呵呵地看着你,觉得你有那种“半神权”的光芒。但是数字出来以后,你的“神权”就倒了。前期变得透明,有什么不足都能微微调整,它的神秘感就慢慢减弱了。我自己也是确实不适应数字技术,一个是摄影组人数增加,二是我的感觉也不太好,有点茫然,所以干脆就先停下来。
界面娱乐:未来你还会重新扛起摄影机吗?
吕乐:应该不会。未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去做导演和创作。当然也不会把摄影路封死,不然说不定就真没工作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