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们常说，不管孩子做什么，只要他们自己开心就好。人们都认为幸福快乐是人类世界最宝贵的财富，除了杠精，没有人会质疑善意的享乐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把问题换成：某些形式的享乐是否优于其他形式？分歧立马就来了。我们的快乐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是聪慧的还是愚蠢的，这很重要吗？还是说所有的快乐其实都差不多？
功利主义是道德哲学领域的一个理论，其核心思想是追求“最大幸福”。凡是能够增加快乐、减少痛苦的行为都是正确的，反之则是错误的行为。然而，即便是早期的功利主义者也无法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快乐是否应该被划分等级？功利主义哲学创始人边沁认为，快乐的所有来源都是平等的，他在《奖励的基本原理》（The Rationale of Reward，1825）中写道：“不带偏见地说，图钉游戏（译注：英国一项古老的聚会游戏）与音乐、诗歌的价值其实差不多。”而同是功利主义者的约翰·穆勒却不这么认为，他在著作《功利主义》（1863）中说：“宁愿做一个哭泣的人，不要做一头傻笑的猪；宁愿像苏格拉底一样事不顺意，也不要像傻瓜一样乐天知命。”
穆勒主张区分快乐的“高低”程度。这种区分是很难界定的，但他或多或少将人类所独有的能力从动物本性中区别出来了。只有人类才有能力享有更高级的快乐，因为人类拥有更复杂的认知元素，比如理性思维、自我意识、使用语言等等。相比之下，低级别的快乐只需要靠感官就行了。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喜欢晒太阳、吃好吃的、做爱，但只有人类才会从事艺术、哲学这一类的活动。
穆勒当然不是第一个做出这种区分的人。亚里士多德等人也认为触觉和味觉是属于“奴隶和野兽的”，饮食的乐趣“畜生也能享用”，因此，对于思维更加发达的人类来说，它就不再那么有价值了。不过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继续站在边沁一边，认为我们其实没有那么聪明、那么高尚，我们也接受自己其实就是个野兽，受到生物化学作用和动物性本能的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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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分歧难以解决的点，并不在于我们试图找到一个统一的答案，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整个争议都事先假定了智力与身体、人与动物之间存在明显的分界，而这个观点早已站不住脚。如今，很少有人仍是坚定的二元论者，把人类分成物质身体和非物质心灵两个部分。有很多科学证据表明，生物化学和荷尔蒙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然而，这种二元假设还是在影响着我们的思维。如果我们严肃认真地将精神与肉体看作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将人类看作一个完整的存在，我们对于快乐的看法又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我们可以先从用餐开始思考。食物和性通常被认为是最典型的低级快乐，所有的动物都是依靠嗅觉和味觉来进食的，它们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认知就能判断一个食物是否好吃。哲学家普遍认为，从饮食中获得乐趣只是在满足一种原始欲望。例如，柏拉图就说过烹饪永远无法成为一种艺术，因为它“从不思考这种快乐背后的本质或理由，只注重快乐的结果”。
所以柏拉图和他的弟子们永远无法体会到法国美食作家布里亚-萨瓦兰在《厨房里的哲学家》（1825）中所说的：“动物进食，人类用餐，只有人类的智慧才知道如何享受美食。” 布里亚-萨瓦兰在动物和人类之间做出了明确的区分，动物进食是为了汲取食物中的养分作为生存原料，而人类用餐可以也应该高于最基本的肉欲。用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单单购买食材就不是一件小事，不仅要费脑子做购物计划，还会影响到农民、加工制造商、动物，甚至是整个地球。而烹饪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对食材了如指掌，还要求技巧纯熟，懂得搭配不同的味道和口感，讲究营养均衡，注意上菜的顺序以及应该上在早中晚哪一餐。在理想情况下，用餐包含了以上所有这些元素，美食所带来的愉悦也因此增添了一份审美享受。
用餐的例子说明了快乐的高低之分并不在于享受的对象，而在于享受的过程。只有像猪一样狼吞虎咽地吃下水槽里的泔水才是低级享受，人类用脑、用心去准备食物和享用食物则是一种高级的快乐。从学术意义上讲，这种更高层次的快乐并不一定是智力上的，一位熟练的大厨可以凭借直觉判断味道和口感的搭配；家庭煮夫/妇可能想的只是客人最喜欢吃什么。美食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动物性的食欲，还涉及到了更复杂的人类能力，这也使得美食的快乐更加高级了。
不仅是用餐，对于任何一种快乐而言，我们都不难看出，过程比对象更加重要。但是，并不是说只要利用到了人类所独有的能力就是高级快乐了，而是要有目的地使用这种能力。去看歌剧还要换一身新衣服的人，并不是在体验音乐的高级乐趣，而是在享受虚荣的低级乐趣。比起能够全文背诵《荒原》（1922）但根本不知道艾略特写的是什么的人，认真阅读苏斯博士（译注：儿童文学家，创作婴幼儿教育绘本）反而能够获得更高的快乐。
性或许是人类最原始的快乐，性的享受也可以被分为高级和低级的方式。用布里亚-萨瓦兰的语气来说就是：动物交配，人类做爱。在一次次的性唤起和性高潮之中，人类所进化出来的能力似乎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但是性高度依赖于它发生的语境，它是发生在一段真挚的关系之中，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一次原始冲动，性在其中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因此，穆勒认为快乐的形式有高有低，这是对的，但他弄错了一点，快乐的高低并不取决于我们享受快乐的对象，而是取决于我们如何享受。这意味着高级和低级的快乐并不是两个独立的类别，而是一个连续统一体。我（指本文作者Julian Baggini）认为，之所以存在对“高级/低级快乐”简单粗暴的划分，是因为有些东西显然更容易被人欣赏。艺术就是一个典型，人们欣赏艺术的过程通常都需要思考，而吃东西则通常是一种不过大脑的动物行为。只不过我们把这种刻板印象误当成了分类标准。
这个错误还暴露了我们对人性的一种误解，即智力或精神才使得我们真正成为人类，而身体则是一个尴尬的载体。当我们学会用脑、用心，也充分调动感官来享受肉体快乐时，我们就不会再幻想着自己是被困在肉体凡胎中的高尚灵魂，我们也才能够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们不是凌驾于俗世之上的天使，也不是一味追逐肉体享乐的野兽，人的身心是一个统一体，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离不开我们的心灵、思想、身体和灵魂。
本文作者Julian Baggini是一位作家、哲学家，新作《这个世界是如何思考的：全球哲学简史》（How The World Thinks: A Global History of Philosophy）即将问世。
（翻译：都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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