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8月1日凌晨两点，黄伟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醒，起身一看，此前已有数个未接来电。
“很多电话从美国打进来。”回忆起半个月前在纳斯达克上市的公司遭遇恶意做空的情形，万国数据（GDS，NASDAQ）董事长黄伟仍心有余悸。
美国东部时间7月31日，美股市场刚一开市，一份针对万国数据长达50页的做空报告发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万国数据当日股价大跳水，以下跌37%收市。
黄伟现在讲述起当时的情景很是淡然，但8月1日的那个凌晨没有这般静好，一场公司声誉和股价的保卫战即刻打响。
黄伟回忆，收到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出乎意料”。不久前，他还收到业界朋友的善意提醒，要当心被做空机构盯上。
做空机构一般会利用上市公司发财报前30天的静默期下手，找一些国内的调查公司，炮制做空报告，给市场扔下一枚重磅炸弹。黄伟当时却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因为万国数据的商业模式很简单，就500多个客户，数据作假也比较难。被人家做空的机率不大。”
冷静下来之后，黄伟决定先仔细阅读那份“言之凿凿”的做空报告。
以黄伟和首席财务官Dan Newman等公司高管的判断，该份做空报告里的质疑并没有实质性内容。他们立即回电给大洋彼岸那头的投资人们，主要是来自美国的长线投资基金。“需要一个一个向他们口头解释。”电话沟通从2点一直持续到天亮。黄伟知道，要抓紧时间去把握投资者的去留决策。
当一只股票被做空，股价处于剧烈波动时，对投资者来说，既是风险，也可能是机会。投资者要决定在当时的情形下，听取上市公司初步的解释是不是有逻辑，以决定是继续持有、卖出、或是增持。
当不知道做空报告中的信息真假时，大部分的美国基金经理会选择先卖掉所持有的股票，以免事后被追责。等待被做空公司的回应，再决定下一步的操作。
黄伟表示，由于万国数据平时跟投资人保持较高频次的沟通，彼此之间有积累起来的信任。所以当他和高管团队把报告中质疑的点在电话里一一进行口头回应后，投资者的情绪还算比较稳定。
当打完最后一个投资者的未接来电后，看着蒙蒙亮的天色，黄伟长舒了一口气，又立即赶到公司召开紧急董事会。
包括软银中国资本、STTelemedia等在内的几方股东在董事会上决定，就被做空事件即刻成立应对小组。以首席财务官CFO作为主要牵头人，包括法务团队，财务团队等在内一起草拟书面回应，针对做空报告的质疑，逐个回以证据。“起草的这份声明还要符合美国证监会的监管法，所以很多外部律师，审计机构也参与进来。”
“做空者的质疑显然站不住脚，但要作出回应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因为公司正处在发财报前的静默期。应对小组最终制定出了三个回应版本，一个详细的，一个中等详细的，还有一个简单的，最后选择了一个中等的发布。“我们既要不失原则性，还要有一些相对细一点的细节。”黄伟回忆道。
做空万国数据的这家沽空基金叫Blue Orca Capital，2018年5月才刚刚成立。万国数据是这家新晋做空公司的第二个做空“猎物”。第一个做空目标是新秀丽。
虽然是新公司，Blue Orca Capital却熟谙做空中概股。创始人Soren Aandahl曾参与创办了另一家知名沽空机构Glaucus。
资料显示，Glaucus自2011年成立至今年5月解散，共对全球近30家企业出手。Aandahl自称，其中，只有4家股价回升至被沽空前水平，7家已被除牌或价值归零。
Blue Orca Capital的这份做空报告对万国数据的质疑主要集中于两点：一是质疑关联交易夸大了收购公司的价值。这一论点是基于万国数据提交的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文件数据与中国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备案之间的“差异”，认为并购中虚增购买价格；二是质疑万国数据夸大了其数据中心利用率，主要证据是一张数据中心空柜的照片。
一位不愿具名的投行人士向界面新闻表示，并购的一个通行做法是，在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备案的数据通常仅包含目标控股公司支付的金额，而不是实际经营实体。这些控股公司通常只持有其资产在SEC备案中披露经营业务的一小部分资产。这意味着，SEC和中国工商总局的数据本不是一回事。
而一家投资了万国数据的美国基金也表示，涉嫌“夸大”数据中心利用率的所谓“空柜”现象，则是由于第三方经销商尚未完全出租其空间，但仍在支付万国数据全部租金收入以分租其机柜。据悉，分租是美国数据中心运营商普遍的做法。
最终，万国数据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和纳斯达克股票市场（NASDAQ）做出如下正式回应：
- 关于数据中心的使用和服务的区域——万国数据广州一号数据中心100%的被两个客户整租，并且客户已入驻94%的机房面积，万国数据为其提供服务从而产生服务收入，这符合公司对“使用面积”的定义。
- 关于收购价格和关联方的交易——公司提交给美国证交会(SEC)的文件中披露的支付金额准确无误。相关的SAIC备案仅反映了部分考虑因素。报告中列出的被收购数据中心的员工、董事或股东，任何时候都不是公司的员工、董事或关联方。
- 关于融资和负债——在纳斯达克交易所(NASDAQ Stock Exchange)上市的GDS Holdings, 是公司在海外筹集长期资本的实体。根据相关规定，包括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SAFE)的规定，该公司只能通过外管局的批准将资金从境外汇入境内。因此，公司将其现金存放在海外，直到有特定需求的时候，才会在中国内地完成资本注入。
- 关于未开单应收账款的余额——公司的应收账款周期（包括未开单应收账款）持续约70天。未开单的应收账款在正常业务过程中产生。较高的未开单应收账款反映了公司客户向大型云客户（主要是中国大型互联网公司）的转变。此外，应收账款天数完全符合市场惯例，该公司三年内没有坏账。
- 关于延长应付周期——公司计算应付天数的方式即平均应付余额除以运营和资本支出的总购买量乘以360。根据这样的定义，其2015、2016年和2017年的应付天数分别为 119天，106天和122天。
在发出回应后不久，多家全球著名投资银行也陆续发布相关报告。8月1日至2日，包括RBC Capital Markets（加拿大皇家银行）、J.P.Morgan（摩根大通）、Credit Suisse（瑞士信贷）以及Guggenheim Securities（古根海姆）在内，多家投行认为，做空报告对万国数据的指责是无中生有，同时继续保持对万国数据的价格评级，并建议买进。
不过，做空者早已提前布局。
万国数据自上市后，空位一般在300万股到500万股之间的正常区间。而到了今年7月份，万国数据的空位突然翻了一倍，骤然升到了1200万股的位置。做空机构已经在发布报告前一个月的时间内建立空位。而在被做空的第二天，万国数据的看空仓就出现显著下降。这也意味着，做空者利用时差，在做空当天股价大跌到底部时，就已经实现套利。
7月31日，万国数据开盘价35.25美元/股，收盘价21.83美元/股，跌幅高达37.18%，当日公司整体市值蒸发16.2亿美元，约合110亿人民币。而当日的成交量是3160万股，这一数据是前一交易日（266万股）的10倍。8月1日成交量1913万股、8月2日成交量644万股。被做空后第四个交易日，8月6日，成交量恢复正常至140亿。此后多个交易日成交量在100亿至300亿之间。
一周之后，第二波做空力量再度来袭，但这一次对万国数据股价冲击非常有限。
美东时间8月9日，Blue Orca Capital开始对万国数据第二波做空。
不过当天，被质疑的广州那家“空柜”第三方经销商租赁GZIDC在官网上发布澄清声明，指出Blue Orca Capital从来没给他们打过电话取证。
该声明被美国的一些财经媒体转载之后，万国数据的股票开盘即涨。但紧接着，Blue Orca Capital又发布了两份质疑文件。其中一份主要还是在重复原来的内容，另一份是做空者追加的对GZIDC声明的回应。“对方说GZIDC是万国数据的客户，会受到万国数据的压力，但其实这个不是我们的客户。”黄伟表示。
股价显示，此时的美国市场投资者已经不再相信做空者的质疑。8月9日，万国数据股价不仅没下跌，反而以大涨10%收盘。
自从7月31日被做空股价大跌后至今，万国数据的股价一路反弹，单边上涨，从21.83美元/股上涨到目前37.87美元/股。短短二十个交易日，已经恢复并超过被做空前的股价水平。
然而，做空者早已获利离去。粗略估算，做空者从中套利约5000万美元，合计约3.41亿人民币。
风波过后，黄伟总结了这次被做空事件的一些经验。
他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公司治理非常关键。财务数据要用严格的标准，收购要有规范的流程，管理流程要完善，公司业务要扎实。这样遇到危机的时候也能有理有据，经得起考验。
而一位外资律所的资深律师表示，对于做空机构而言，即使它的证据并不充分，对他们的追责也显得格外困难。做空的法律成本和资金成本都非常小。
以浑水为代表的美国做空公司，对中概股发布做空报告，利用股价大跌，从而从中渔利，这样的套路由来已久。但今年以来，呈现出一些新的特征。这类做空报告的内容不再确凿，往往夹杂着夸张的说辞和片面的证据。
今年6月，浑水对中概股教育公司好未来出手，指责其虚构利润。做空机构Spruce Point也发布了对社交软件陌陌的做空报告。7月初，Spruce Point再次对外表示，陌陌运作上存在问题，有众多未披露信息。被做空当日，这些公司的股价均现大幅下跌。
不过近年来，在被做空中概股企业中，也不乏因公司基本面向好，在被做空后股价却一路上涨的公司。包括傅氏科普威、展讯通信、新东方、网秦、分众传媒等。
以下节选界面新闻与万国数据董事长黄伟的对话：
界面记者：被做空距今也有大半个月了，公司有受到一些实质性的影响吗？
黄伟：短期对股价产生了影响，但很快就恢复了。从公司角度，一个是如何应对这件事；另外，是应对我们的业务，和合作伙伴沟通。把事实跟人家初步讲一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我们的目的是，在应对这件事的同时，不能影响正常的业务。所有的事都是从这两方面展开的。最重要的是要把各方的情绪稳定好。
界面记者：以现在的时间点来看，你觉得应对此次做空可以结束了吗？
黄伟：基本上结束了。
界面记者：应对这次恶意做空之后，有没有哪些经验总结给中概股公司？
黄伟：最主要还是公司治理，这对于一个上市公司来说非常关键。
界面记者：做空者的这些质疑和证据，你觉得是公司治理的问题吗？
黄伟：对。公司的公司治理非常关键。一是，公司的财务数据要严格，要用严格的标准。另外，收购一定要有规范的流程。如果没有这些东西，被做空时就很难说得清楚。所以这些都是平时在运营当中的公司治理，包括公司管理流程一定要完善，这样的话要碰到这种危机的时候，也是有理有据的，站得住脚的。另外公司的业务要扎实，才经得起考验。
很多中国公司上市了以后不愿意去和投资人沟通，有时候派一个资历很浅的人去沟通，但其实投资人希望听到你们公司真正在管理业务的CEO、CFO的意见，而且公司要更透明。
我们有很多投资人，让他们跟我们高层的管理团队都建立关系。可以交叉检查我们公司的业务，不是光听我说，他也可以从任何一个分管部门的经理那边了解到公司的情况。
我们跟投资人和分析师沟通得比较多，所以大家对我们的信任度还是很高的。所以股价恢复得很快。
还有一个忠告，每次季报发布尽可能都跟投资人沟通。
界面记者：你觉得美股投资者真的是比较看重公司资本面，比如说一旦出现恐慌性抛售时他们能扛得住？
黄伟：对，扛得住。公司要有一批看基本面的基金，这是你的中流砥柱，这是长线。一定要有一批长线的，对你特别信任的，对公司管理团队很信任的，对这个业务很信任的投资者。所以这个也是很重要的，关键的时候，他们能够顶住。
界面记者：美股投资者对于做空中概股的行为是怎么看的？
黄伟：他们历史上买过很多被做空过的公司，所以也司空见惯了。但是，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中国公司多少有点问题。为什么做空的成功率有80%？说明很多公司确实天生有一点瑕疵在里面，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公司后面有很多回应不够及时，回应不够细，回应不够强烈。
界面记者：只要是这个公司确实没有问题就不怕？
黄伟：对。
界面记者：机构投资者也会对你们相信？
黄伟：对。
界面记者：他们不会从众？比如说有一些开始抛售了，他们会从众吗？
黄伟：首先他要再次确认你讲的内容，他们有几个质疑点，听你跟他怎么解释。我们的解释他们觉得是非常有逻辑的，是有道理的。
界面记者：当天这个股价下跌，他们还是有很大帐面损失的，他们真的扛得住？而且不动仓位？
黄伟：扛住了，确实扛住了。不动仓位。还有一个我想说，平时认认真真好好做公司，我们的客户，包括我们主要的几个银行，后来他们还专门联系我说，放心，我们相信你，我们会支持你们的，你不用担心我们这边。
界面记者：他们的支持意味着什么？
黄伟：这个事对公司的短期会有影响，当你还没有说清楚这件事的时候，各方还是可能有恐慌的。尤其是重资产行业，比如银行如果收紧贷款，公司就可能会有流动性问题。他们在业务上告诉你：你放心，我们了解你们，不会因为这个事就有相应反应。
界面记者：现在基本上半个月就处理完了，余下的影响你认为要多长时间消散？
黄伟：一般要三个月，我觉得可以逐步消除掉影响。
界面记者：股价恢复？
黄伟：对。当然，股价现在有时候还不完全是万国的问题。
界面记者：这半个月来是完全都在做这件事情？
黄伟：也有业务，业务还是很重要的。应对这些事主要是财务团队为主，还有我们的公关团队，IR团队，包括我们美国的投资人关系，要了解投资人在想什么。
我们的回应发到我们的投资人那边，包括分析师，也包括主流的一些媒体，媒体也是独立的，大家都可以说。中国公司一定要跟美国主流的财经媒体有沟通，发出你的声音。
在季报中，除了业绩以外，我们把细节也再次做出解释。
界面记者：发布看多报告的这几个投行和你们有利益关系吗？
黄伟：没有，他们是分析我们的股票，我们被做空后，是各大投行的分析师首先做出反应，超乎我们的想象。因为分析师不是我们控制的。几个大的投行，JPMorgan，RBC，花旗等。
界面记者：他们背后的机构是没有持有你们仓位的？
黄伟：都不能持有，非常独立。
附：上述做空报告原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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