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取还是想象:作家有权书写他不曾经历的生活吗?

Morgan Jones认为,小说是我们在看似没有关联的地方寻找关联的最好办法,通过阅读或者写作一部小说,我们可以抵达别处。

作家能看得多远?图片来源: Andrew Aitchison/Corbis/Getty

我(指本文作者Morgan Jones,作家)最新的小说可能需要一些铺垫。小说有一半内容都是由一位生于开罗的17岁女孩索菲亚来讲述的。而身为作者,我是个男人,今年47岁,从未在英国之外生活过。更确切地说,故事开始于索菲亚到达叙利亚参加ISIS,和我本人的经历更是相去甚远。有人私下问我,我有什么权利去写这个故事?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现在这本小说出版了,我必须公开回应。

这同时也是个复杂的问题,在近些年里已被反复讨论。有人觉得这种书写是一种冒犯,甚至是剥削利用——写作者篡夺了沉默的被书写者的经历、文化和身份。我们确实应该反对这种书写。正如奥威尔说的那样,谁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我们讲述的虚构故事和历史一样有力地塑造了我们。这样的书写应该由故事的主人来完成—不仅仅因为道义上理应如此,也是因为每一次他们被别人书写,他们自己被听到的机会就减少了一些。就像年幼的孩子被年长的孩子代替着说话一样,他们被剥夺了自己发声的机会。

还有一些人则提出了另一种观点,看上去也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作家只能书写自己了解的内容,他们就会限于写自己或者与他人互动的经历,而无法去想象他人的存在。书写的边界会变得很窄,文学也就死了:再也没有安娜·卡列尼娜,没有摩莉·布卢姆,没有弗兰肯斯坦,简·奥斯丁也创造不出达西。

再延伸一下,书写的边界在哪里?谁又来判定这个边界?我上一本小说的主人公艾萨克·哈默是一个近60岁的纽约犹太人,富有、单身、居住在伦敦。但我既不是索菲亚,也不是哈默。我的生活可能在表面上看着和哈默更近一些,没有人质疑过其中的差距。那这样就可以了吗?那我可以写一个和我背景相似的女性吗?或者一个男同性恋者?我可以写比我所处的阶层高一级或者低一级的人吗?再假设下去就会变得可笑。

本文作者Morgan Jones

但上面的两种观点都有道理。小说家必须发挥想象力,进入别人的生活和思想。同时,这也确实是一个侵入的过程,中间包含着一定程度的挪用。作家从别人那里拿走一些东西作为己用,这对于任何长期被歪曲误解的群体来说,与实质上的偷窃和破坏没什么两样。

世界变了,过去的想法不再适用,作家也需要和其他人一样随时代改变

作家对写作与现实世界的道德关系再熟悉不过。我们的作品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吸收了周遭的人物和事情。作家吸收的东西越多,就越有机会创作出好的作品。这也是家人朋友对我们保持警惕的原因。格雷厄姆·格林也曾说,世上不存在无聊的午餐,都是寻找写作材料的好机会。如果我们做得够好,我们不仅借用别人的经历,我们还会吸收进去,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偷取别人的经历。

作家和政客、银行家们并非处在同样的地位上,这表明了一个协议似的存在,即这个世界认为作家创作的好处大过了对他人生活的入侵。很多国家看重作家是很有道理的(当然也有些政府害怕作家)。但是近来对文化挪用的讨论表明,这个协议的条款不再那么清晰或者合理了。世界变了,过去的想法不再适用,作家也需要和其他人一样随时代改变。写作小说没有被豁免的特权。

有没有一个办法来应对这种困境呢?用质疑我的人的话来说,我凭什么写这部小说?

首先,写这本小说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并没有刻意做这样的决定。我在读关于ISIS的东西做功课,同时也浏览了讲英语的ISIS参与者的博客和推特,其中关于女性的故事最吸引我。参加ISIS的男性很多是为了逃避现实中的不快(比如毒品上瘾、犯罪行为、精神疾病等),想要借此改变生活(拥有汽车、妻子、枪支),女性的动机则更加复杂多样。让人震惊的是,很多女性展现出了激进主义倾向,叙利亚战争的恐怖使得她们憎恶西方,从而促使她们献身于建立起伊斯兰乌托邦、也就是哈里发的事业。其中有些女性非常聪明,本可以功成名就。简单来说,参加ISIS的男性追求幻想,女性则追求理想。

从这众多声音中,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逐渐形成——时而确定,时而模糊,时而强烈,时而明智,时而幼稚。我开始把这种声音记下来,最后变成了索菲亚。直到我完成了初稿,我才想到自己是否有权写这类故事的问题。

ISIS中的女性

我的写作可能算不上政治意义上的文化挪用,但即使是好意的窃取也是窃取

我知道,这个故事及其语言都是我想象的,因此我必须对它负责。区分一部小说好坏的标准,往往在于作者能否敏感深入地进入角色。我想要理解索菲亚,想要真实记录下她如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非利用她的恶名。

这是个重要的问题,但绝非关键。我的写作可能算不上政治意义上的文化挪用,但即使是好意的窃取也是窃取。但是也有一些特殊情况。没有人在写索菲亚的故事,未来似乎也不会有人写。有不少非虚构作品描写了激进化的过程、ISIS的奇特魅力以及哈里发的真实生活。针对女性远赴叙利亚的动机,也有人做了一些很好的研究。但女性的个人叙述则仅限于新闻报道——这些叙述也是片段式的,因为她们好不容易离开了ISIS,迎接她们的不是出版合同,而是手铐(ISIS丧失领地之后,成百上千的女性被伊拉克政府敷衍了事审讯后,即被长期关押或者判死刑)。这个世界的索菲亚们很可能无法书写自己的故事。

但她们的故事又值得倾听,值得思考。不是因为这会改变我们对历史或激进化的看法,而是因为一旦我们侧耳倾听,这些故事就不会那么陌生,过程中还会引发我们对自己的思考。

索菲亚眼里的残忍世界确实存在,她的拒斥是一种年轻人的反抗——虽然程度不同,但性质接近。我曾参加过一个关于“圣战新娘”(在场的人都不喜欢这个称呼)的研讨会,一个观众说这很“朋克”。他的这个结论不算对,但也不算错。索菲亚去拉卡(叙利亚中北部城市,ISIS自命的“首都”——译者注)是因为她想要摧毁这个现有的世界,建立起她理想中的世界。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即使程度轻得多,连正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也有着类似的冲动。

当我刚开始写作本书时,我无法理解索菲亚身上的谜团和危险。但当我完成终稿时,我知道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彼此相连。我希望读者也会有这样的心理过程。

这也是我认为我有权写作本书的原因。虚构作品是我们在看似没有关联的地方寻找关联的最好办法,而小说又最鼓励深入持久的探索。阅读或者写作一部小说,我们可以抵达别处。我们可以与他人更接近,哪怕只有一点点。在这个分化越来越严重的世界,这是一种宝贵的经历。

但作家不应滥用这样的特权。如果要写一个和自己差距很大的故事,需要遵循一些规则。我的规则是:心怀最大诚意地去写作,写好写全,不要轻易借用别人已经在讲述的故事。同时,这种特权也需要保留。如果限制作家写作某些故事,我们就会在一个本该弥除分歧的过程中加入分歧——在如今这个时代,更不应该如此。

(翻译:邱小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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