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正达
6月20日，《模拟人生：畅玩版》国服发出了一则公告，宣布游戏将于2018年7月5日在中国区iOS商店下架，届时，已安装了游戏的玩家依然可以正常游玩，但无法再获得更新或购买游戏内容，没安装或已删除的玩家将无法再下载游戏。对于下架原因，公告用一句“为遵守相关规定”和“广泛而多元的价值观”草草带过，未有明示。
除了中国区，此次《模拟人生：畅玩版》下架地区还有科威特、沙特、阿联酋、阿曼、卡塔尔、埃及这6个国家及地区，虽然下架原因不明，但根据下架国家的信息，玩家们猜测，同性关系的开放是游戏运行受阻的最主要原因。早在《模拟人生：畅玩版》国服上架之初，就有玩家惊讶地发现，游戏内对于同性恋爱的态度十分开放，甚至还有人专门去贴吧里发帖感叹。
有玩家对EA的做法表示了不解，按理说，作为游戏的开发兼发行商，EA只要将游戏内容进行调整，改成“中国特色版”就可以了，然而如此“简单”的办法，从来“一心向钱”的EA却没有施行。
这或许是一种选择，EA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政治正确中，选择了他们一直坚持的那种。事实上，如果对EA稍加了解的话，就会发现，这家在业内素有“最差游戏公司”之称的企业，曾在2012到2014年连续3年蝉联美国最大的LGBT民事权利倡导团体和政治游说组织“人权战线”（Human Rights Campaign）授予的“最适合LGBT人群工作的公司”称号。“模拟人生”系列本身就见证了美国人民对LGBT态度的步步转变。
《模拟人生》初代：是意外，但不是那种意外
“即使是开发体育游戏的直男，也不会抗拒在游戏中控制两位女同。”回忆起《模拟人生》初代首次在1999年E3展会上亮相时的场景，游戏的程序员帕特里克·巴雷特（PatrickBarrett）这样感慨道。
作为一款没人在意的“边角料”游戏，《模拟人生》在当界展会上只得到了一个角落位置的小摊位，EA高层没人对这款游戏抱有任何期待，当时在公司内部关于游戏最大的争议是，它会不会影响“模拟城市”系列的热度。
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届E3，留给玩家最深刻印象的摊位正是《模拟人生》——展会第一天，在播放游戏内婚礼的宣传片时，《模拟人生》团队的两位女性工作人员——卡娜·瑞安（Kana Ryan）和克里丝·托蒂尔（Chris Trottier）当着众多媒体和游客的面，来了一段缠绵的激吻。
这次没有剧本的曝光为《模拟人生》初代带来了第一波热度，也让这个系列游戏在此后10多年中和同性话题一直相伴左右。在reddit上有网友总结了“模拟人生”系列4部作品中对LGBT群体的态度变化，可以分为4个主要阶段：存在但不被承认，存在且应享有与所有人一样的权利，存在且享有与所有人一样的权利，存在且接纳LGBT群体的多样性特性。
存在但不被承认——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模拟人生》初代中，游戏并没有对人物的性取向进行明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被好感度量化。换言之，游戏角色之间可进行的行为只取决于他们之间的好感度，与性别无关。即使是同性别的角色，只要好感度够高，“调情”“亲吻”等选项也会出现。
《模拟人生》初代的结婚系统极其简陋，只有两名未同居的异性在好感度达到红心状态时，才会出现结婚选项，两个人会换上礼服，并在家进行一个简短的结婚仪式。
没有离婚选项，没有嘉宾观礼，以及，没有同性婚姻。这种设定让许多人觉得，同性之间可以进行交往并非制作组刻意为之，只是一个游戏设定引起的意外。
多年以后，巴雷特承认，同性交往的确是个意外，但不是人们想的那种意外：在巴雷特加入《模拟人生》初代开发组前，开发组内部对游戏内是否该出现同性关系进行了一系列讨论，尽管此前一些游戏中已经出现了同性恋情节，但“模拟人生”的游戏类型与它们不同，为求稳妥，高层决定废除掉原本已经写好的包含同性关系的社交系统策划案。
事情在巴雷特入职时发生了转折。当时“模拟人生”项目负责程序部分的管理人员刚好在休假，为了让初来乍到的巴雷特免于无所事事，更高级别的领导给了他一份社交系统的策划案，没错，就是那份之前被废掉的策划案。
巴雷特把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出色到这个社交系统比之前所有做过的都好，它自然、流畅，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面对这个系统里所包含的敏感题材，Maxis从上到下都默契地选择了无视。游戏的首席设计师威尔·莱特还曾向巴雷特明确表示过，他很喜欢这份带有同性恋爱功能的社交系统。
这份“无视”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模拟人生》初代开发于上世纪90年代，当时美国国内对于同性关系的态度正处于激烈交锋期：1996年9月21日，总统克林顿签署了《捍卫婚姻法案》，规定婚姻只能在异性间发生。到了1998年，夏威夷州投票通过了第二宪法修正案，该法案授权州政府通过管理和教育的方法阻止同性结婚，这比起之前《捍卫婚姻法案》“虽此，但不提彼”的说法要激进许多。换句话说，在当时的夏威夷州，同性间交往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治不正确。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发售这样一款游戏，EA自然承受了很大压力，巴雷特当时一度怀疑，某些极端群体会冲进自己家里人身攻击。然后，什么都没发生——没有媒体报道，没有团体抗议，也没有人来打他。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是20年前的事，彼时没有社交网络，游戏媒体也都是些纸媒，公共事件动辄上热搜的情形在那时还是不可想象的。但另一方面，EA总部所在的加州，是美国风气最开放的区域之一——1999年1月1日，加州建立了同性伴侣注册登记处，首次允许同性恋伴侣到医院探访。即使身处这样的环境，巴雷特依然会对游戏中涉及同性关系而担忧，可见当时美国LGBT群体所处的舆论环境并不如今天这样宽容。
多说一句，巴雷特本人也是一位同性恋，他能将同性关系自然地融入《模拟人生》初代的社交系统，比起福灵心至，不如说是一种水到渠成，毕竟事关同性社交，哪位直男敢说自己比他更有经验呢？
《模拟人生2》：“纠结”成了关键词
2004年9月14日，《模拟人生2》正式发售。当时，美国国内的保守派和自由派对于同性婚姻的态度开始发生激烈碰撞。
在这一作中，制作组给角色们添加了“性取向”这一隐藏属性，并对其进行了量化，取向值是一个介于正负100之间的数值，数值越小，则越喜欢女性，反之则更喜欢男性。当玩家操控角色与不同性别的NPC进行互动时，数值会发生波动。每个角色的初始取向值不同，且正负间可进行转换，换言之，每个角色都是“可掰”的。
同时，随着机能及开发预算的提升，《模拟人生2》中的婚礼变得更加正式，求婚环节、结婚仪式、嘉宾观礼一应俱全，和现实世界几无差别。
在这一代中，婚姻关系依然只存在于异性之间，同性间结为伴侣被称为“民事结合”（Civilunion），叫法不同，但这和结婚差别也不大了。在这里，游戏已经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努力，须知在当时的美国，同性婚姻还不符合联邦法律。
“民事结合”这个说法也不是EA或Maxis凭空捏造的——2000年，佛蒙特州成为了美国第一个立法承认同性伴侣关系的州，为了不与反同群体发生正面冲突，州议会决定绕个圈子，把这种关系称为民事结合，《模拟人生2》借鉴的正是这个叫法。
不同于部分地方政府的态度，直到2004年，也就是《模拟人生2》发售那一年，时任美国总统布什还宣布，他支持关于禁止同性结婚的联邦宪法修正案，这是布什本人思想的体现，也是当时执政党共和党的态度。
可以说，在《模拟人生2》开发及发售期间，美国国内对于同性关系的争论愈发激烈，牵涉也愈加广泛，各党派及各州政府纷纷表达了符合自身利益的态度。一个事实是，随着影响力的扩大，LGBT群体的利益开始与选票挂钩，情况也开始朝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在此节点上，《模拟人生2》旗帜还算鲜明地表达了对LGBT的支持，也为在续作中添加同性婚姻设定埋下了伏笔。
《模拟人生3》：城头变幻大王旗
时间转眼来到了2009年6月，时隔近5年，《模拟人生3》发售了。此时美国民众对于同性关系的态度正处于高速转换期，在一些州，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化。
在《模拟人生3》中，同性关系也取得了重大突破——同性间可以结成与异性别无二致的婚姻关系，游戏甚至还自带一个同性恋角色供玩家选择。开发者和发行商已不再担心同性婚姻会涉及法律问题——从2008年7月16日开始，在公司所在的加州，同性恋情侣可以合法结婚。加州首开先河后，同年，康涅狄格州和爱荷华州也加入了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阵营中。
此时，美国政界城头变幻大王旗——2008年，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就职总统。而早在参加竞选时，奥巴马就曾呼吁废除《捍卫婚姻法案》。
《模拟人生：畅玩版》正是《模拟人生3》手游化的成果，游戏于2011年1月推出，2017年5月在中国拿到版号，属于较早一批获得版号的海外游戏。在这款手游推出的2011年，美国支持同性婚姻的声音已盖过了反对的。在次年大选中，美国公众支持同性婚姻的比例首次超过反对方，奥巴马也成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公开支持同性婚姻的总统。
可以说，在2009年推出的《模拟人生3》较为准确地顺应了美国社会的风向，做到了让LGBT群体在游戏中“存在且享有与所有人一样的权利”。
“存在且享有”与“存在且应享有”只一字之差，但其背后所隐含的“堂堂正正”之意味，却天壤之别。在自由派、LGBT团体及执政党的共同影响下，如同上世纪60年代的“黑人运动”和“妇女运动”一样，“同性恋平权运动”胜利在望。
《模拟人生4》：逆转的政治正确
在《模拟人生4》发售的2014年，相较于上世纪90年代，在同性婚姻问题上，舆论风向已经完全逆转——支持同性婚姻成了最大的政治正确。比《模拟人生4》早一年发售的任天堂模拟养成游戏《朋友收藏集：新生活》（Tomodachi Korekushon: Shin Seikatsu），因为在游戏中未加入同性结婚功能而遭到了LGBT团体的抗议。
在《模拟人生4》中，制作组彻底放开了手脚，对游戏中的性别问题进行了一系列微操，异装癖、小便姿势、男性是否怀孕都变成了可选项，是之谓“存在且接纳LGBT群体的多样性特性”。这里值得一说的是，“男性怀孕”功能是为了避免在同性婚姻中出现可能会引起争议的“代孕”问题而添加的。
此时，“同性恋平权运动”距离完全胜利仅一步之遥，希拉里、拜登等政界名人人纷纷表态支持同性婚姻，《捍卫婚烟法案》的签署者克林顿也于2013年表态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同年，《捍卫婚姻法案》被联邦最高法院宣布废除。只剩下少数共和党保守派依然坚持着“婚姻只存在于在异性间”的原有观点。
到了《模拟人生4》发售的次年，也就是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裁定同性婚姻在全美合法。至此，“同性恋平权运动”宣告胜利，在美国，任何涉及同性题材的游戏都无须再担心法律问题了，但在世界范围内却并非如此，美国本土的反同先锋——福音派基督徒眼见国内大势已去，纷纷开始拓展海外业务，并间接促成了俄罗斯2013年反同法案的出台。早在该法案出台前，俄罗斯就已经因涉及同性题材而将《模拟人生3》标注为“18禁”游戏，之后的《模拟人生4》也是如此。
长久以来，俄罗斯人视同性恋为一种罪。苏联时期的法律规定，同性恋者将被处以5年以下监禁。俄罗斯刑法中的相关条款至1993年才被废除，1992年时仍有超过200人因同性恋问题被判刑
不止俄罗斯，在世界其他一些地方，起码在政策上还没有开放的趋势，这可能是《模拟人生：畅玩版》在一些国家和地区下架的根本原因。
时光变换20年
从2000年到2014年，“模拟人生”系列见证了美国LGBT地位巨大的变化，尽管开发者们有所担忧，但实际上每一代“模拟人生”在同性婚姻问题上都比当时的主流理念要快上一步。
当然，事情并非一帆风顺。2012年，因为在游戏中加入同性元素，EA曾收到过来自反同群体多达数千封的抗议邮件。EA方面则说，同性内容是真实世界中无法回避的一部分，他们只是在游戏中进行还原。
面对世事殊异的公共态度，巴雷特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模拟人生》中，成为同性恋并不可耻，它也因此成了第一款能让同性恋群体自由娱乐和表现的游戏。第一对同性恋人在虚拟世界中的那一吻更是个奇妙的时刻，我至今仍在想，当初它究竟是怎么就获得了接受，并逃脱了道德卫士们的法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