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工业园娄葑镇有一条路,叫车斜路,这条路的两旁是几个名为“莲花新村”的低端小区。每天早上和傍晚,小区门口停满了工业园区的企业班车,车身有公司标识,有三星,伟创力,艾丽苏州,博世,等等。车上坐满了中国的少年和青年,黄头发,玩手机,不说话,眼睛望着车窗外的远处。小区附近很热闹,卖烧烤的的摊位前人头攒动。这些大巴准时把他们和她们拉去工厂,八小时工作制,生产出笔记本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和HTC的智能手机,卖给美国或者南美的巴西。政府收税,建起摩天大楼和轻轨,一部分税收用来创建和谐社会,支付社保和养老基金。
苏州市就这样成为一个GDP等同于陕西省的“大市”。这是江湖之远。
车斜路往前沿河直走,不用换道,一站地,路名变为松涛街,是中国人民大学苏州研究院。人大的经济学和法学开在这里,环境优美,像地产广告上的英伦风格楼盘,满眼绿树,人才高端。这些学生从图书馆获得资料在导师指导下写出硕士或者博士论文,发在学术期刊上,这些刊物再被图书馆收藏,形成资源内循环。这些学生毕业后凭大学的金字招牌找到一份白领或者公务员的工作,10年后中产。这是庙堂之高。
中国从农业社会一步踏入工业化,学习英美,GDP总量超过日本,成为庞然大物。这个过程花了30年时间。一些社会肌理被随之改变。按照费孝通先生的理论,中国的传统农业社会是一个“差序格局”,这个格局由鬼神、君臣、父子、贵贱、亲疏、爵赏、夫妇、政事、长幼、上下构成。
改革开放之前,国有企业被成为“共和国的长子”,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记录的成都国企其实在西部随处可见。在这样的企业里,你的同事就是你的交往对象和生活中的邻居。就是说,企业自己办了一个微型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国家为你打理一切,子女教育和就业都是一个封闭的体系。我家乡的水泥厂以前甚至办过冰棍厂,连夏天买冷饮都不用走出工厂体系。这个模式的问题是这个体系和工厂属地不联通,过度内循环造成人际关系比较复杂,因为你的同事下班后就是你的邻居,这样对方买了一块肉你都知道,没有多少私人空间可言。
工业化之后,这种“微型社会”逐渐消失,代之另一个反面:你不认识你的邻居。你在甲地居住,住在商业楼盘,在乙地工作,两地用地铁或者公车联通。你下班回家,和同事不再发生交集,关上门,和邻居也不发生交集,一个小区住了三十年,你可能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苏州工业园是新加坡和苏州合作开发的。新加坡也是华人社会,李光耀先生在剑桥大学读书时,逐渐形成他的民族观。他深刻的意识到新加坡人有可能会成为香蕉人:黄皮白芯,建国后强制推行华文教育。新加坡对苏州的影响最重要的不是投资建厂,是附带的社会塑造:邻里中心。
邻里中心,英文称为Neighbour Center。简单的来看,是一个商业综合体,但其属性并不是Shopping Mall。它里面有菜场,超市,理发店,餐馆,彩票站,还有市民广场,晚上有大妈大叔跳交谊舞,还会组织放露天电影,看电影的多不是本地人,多数是来苏打工者。他们穿拖鞋,抽卷烟,在异乡的土地上寻找不多见的温情,他们当然寂寞。相比别的城市,这个城市稍微显得对他们宽容一点,正规就业,政府强制雇佣方缴纳五金,下班后,换下工作服,洗把脸,能去市民广场看看小孩子的表演,也算是种幸福。当然他们买不起楼盘,但幸福是个比较级,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幸福,就是穿着干净的内衣,坐在自己的床上。当然,中国的床要比俄国的贵一点,关键是放床的地方太贵。中国的一个典型特征是:越大的城市,日用消费品越便宜,但地价越贵,北上广三个一线城市创造很多世界记录。前一阵被美国干掉的本拉登在巴基斯坦住的“豪宅”才价值一百万美金,这么牛逼的人物在北京四环以内200平方的毛坯房都买不到。所谓的“长安大,居不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最早说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的这个人叫范仲淹,苏州人。庆历四年,他眺望大江,写下了一篇被后世传诵的文章。庙堂之高,在中国是一张脸,一张写着“威严”的脸。江湖之远,在田野,在流水线,你看看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就知道江湖之远。这个江湖随着工业化逐渐显得像浆糊,人找不到自己的坐标会失控,会说:“我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会说:“上访者99%都是神经病”。会说:“中国站起来”。
在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之间,有邻里中心作为缓冲,把人的失序感拉平到大地上,这是苏州的幸运,也是来苏者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