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导演,一定不吝对人性的挖掘和探索,才会在丰富的舞台语言表达下,呈现出耐人寻味的质感和张力。中国国家话剧院四大导演查明哲、王晓鹰、田沁鑫、孟京辉(排名不分先后)在国际艺术节集体亮相,让我们一次性地将各种戏剧体验撞了个满怀。
查明哲的《死无葬身之地》《纪念碑》在极端情境下拷问人性;王晓鹰的《伏生》则用中国式舞台意象进行现代化;田沁鑫的《山楂树之恋》以女性的细腻视角讲述了一段纯爱;孟京辉的《四川好人》用荒诞派戏剧的方式探讨善恶的边界。虽然四大导演的风格迥异,从不同纬度呈现了他们的戏剧美学,可是其作品秉承了一条共同的主线——“关于人性的拷问”。借此辞旧迎新之际,对话这四位重量级导演,不失为一次中国戏剧脉络的集中盘点。
査明哲戏剧最本质就是拥有人文关怀
《死无葬身之地》是查明哲导演18年前的作品,2014来沪也是该作品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走出京城。这是法国哲学家萨特的作品,剧本就很棒。1995年,查明哲导演从俄罗斯卢那察尔斯基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学成归国之后,因为接连导演了几部战争题材作品,被冠上了“残酷导演”之名。
Q&A
生活周刊:很多人都认为,《死无葬身之地》是您的开山之作,您自己对它作何评价?
查明哲:18年前演出的时候,得到了一片赞誉之声,它发挥了新时期戏剧所能起到的价值。我回国的前几年,小剧场话剧比较多,生活喜剧式的戏剧比较多,但同时缺少了从主流价值观上对人性的思考。那时候,萨特理性思考的作品有点销声匿迹。这样一部有思想分量、思辨力度强的哲理思考作品,当时少之又少。戏剧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俄罗斯导演灌输给我的理念是,剧场就是教堂。通过这样的作品,你可以理解戏剧的力量,理解戏剧的魅力。
生活周刊:萨特的作品本身就很好,无疑让您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
查明哲:这部戏,除了最该得奖的萨特之外,我们全部得奖了。导演、舞美、音响、演员都得奖。这样一部严肃的有思想深度的作品,让我们对戏剧的理解,一下子就有了体现。我们读书的时候,还有萨特热。不论褒贬,都不是特别公允,这个戏让他的思想哲理体现在有血有肉的人物里面,比那些哲学文章更加感性,更加拥有力量。
生活周刊:您觉得国话的风格和上海戏剧的风格有区别吗?
查明哲:南北观众,南北戏剧人是有着不一样的美学追求,北方戏剧更强调力量、力度,包括北京人艺的戏,国话也是北方风格的一种;海派文化,从传统来说,他们有自己对戏剧的理解,包括戏剧的尺度分寸,也包括观众,被海派风格培养出来的观众和北方戏剧培养出来的观众也不一样。
王晓鹰戏剧拓展了我对生命的感受
在这次上海国际艺术节上,王晓鹰的《伏生》是唯一一部中国历史题材的作品,这是他去年的新作,演绎的是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一段历史,王晓鹰导演见长于在历史经典中解剖人性,探讨经典重构的意义。
Q&A
生活周刊:您很想对戏剧进行民族化的尝试,通过中国意象来探讨戏剧的现代化表达,《伏生》是不是就体现了您这方面的想法?
王晓鹰: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追求,最近一系列的戏《霸王歌行》、《理查三世》、《伏生》,是一步步地在往前推进。不是简单地去把话剧民族化,我想说是中国式舞台意象的现代化表达。因为我希望它不是简单地把过去戏曲的一些技术性的程式,戏曲的一些表面性的技巧,用到今天讲述传统故事,那样会形成一个所谓话剧民族化的模式。
生活周刊:您觉得《伏生》这部作品是如何体现对人性的拷问?
王晓鹰:对“人性的拷问”这个词,在我的戏里用得比较多。其实,好的戏剧都应该是对人性的拷问,至少是对人性的一种挖掘。这种人性的挣扎,不仅仅是人跟外部的压力、敌对或破坏力量之间的抗争,好的戏是把冲突矛盾挣扎留到人物的内心,这就进入了人性更深刻更复杂的部分,《伏生》在这一点上,做得比较极端。
生活周刊:您觉得在现今时代,我们应该如何去解构经典?
王晓鹰:经典可以用原来的方式去演绎,也可以做新的解释,这里头不存在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更不能说是解构。解构,就把它的意义消解了。当然,随着时代进步,对经典的挖掘和表达应该往前走,但并不意味着经典本身没有意义,所以按照经典原来的方式去演,依然有意义,你注入它新的生命,也依然有意义。
生活周刊:您觉得戏剧在你的人生旅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王晓鹰:它原来是我的一份工作,一份事业,现在越来越成了我生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延展部分,我用它来表达我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张力,同时它又带着我去理解自己生命的现实范围我所接触不到的生命情感轨迹。这些经验是我的直接生命体验接触不到的,但是通过戏剧,它扩展了我对于生活的感受,对生命的感受,也拓展了生活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它越来越渗透到我整个生命当中去了。
田沁鑫我的出发点是想劝善于人
今年乌镇戏剧节,田沁鑫的水剧场版《青蛇》作为开幕大秀,让许多人惊艳不已。就在开幕大秀的4天前,她的《山楂树之恋》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上成为国话演出季的开场秀。作为一个女性导演,她的大部分戏剧题材都跟爱情有关,她说自己已经不太相信爱情了,可她的舞台上,人类这种最难控制的情感依旧饱满丰润。
Q&A
生活周刊:您的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青蛇》《山楂树之恋》讲的都是爱情,您如何看到情欲在爱情中的表达?
田沁鑫:人从情欲中来,情欲像情绪一样容易失控,情绪是魔鬼。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控制不住。情欲不是情爱,我们一般只是知道情,其实欲是第一步的,然后才知道情,知道爱。爱是可遇不可求,然后才是大爱。佛家慈悲之心,就是大爱,爱动物,爱自然,分摊了很多大爱。个人的是小情小爱,凡夫很难避免这些事情。想分清楚情和欲,鸳鸯湖蝶派在小说《秋海棠》序中有个解释,你要是能分清楚情和欲的关系,就像理发店里剪了一地的头发,你能分清楚哪些是你自己的吗?一步之遥就是欲,退回一步就是情。
生活周刊:《青蛇》就表达了很多欲念?
田沁鑫:《青蛇》确实如此,欲望是会给你带来苦难的,有亲必有疏,有爱必有憎,如何平衡这样的关系,我们没有智慧。所以有时爱就会泛滥,随之而来的一定是苦,这是真理。西方人是讲宇宙和自己的关系,所以西方人认为自己是伟大与渺小的结合体,才会向自然发问,向宇宙发问。他们会重视欲望,他们谈情欲和性欲,他们这方面的解放会让他们的身体上更快乐、更释放,西方也慢慢从情欲里来反观和宇宙的关系。但是作为东方的古老智慧不一样,东方从来都是天人合一的关系,爱情和家庭的花朵是要培育的。所以我个人虽然做了一些和爱情有关的、和女性情感有关的话剧,但出发点还是希望劝善于人。
孟京辉先锋戏剧的疯狂玩法
孟京辉已经毋庸赘述,作为中国先锋戏剧的标杆,他到哪里,粉丝都会蜂拥而至。用他们的话说,“对孟京辉的戏,你用不着期待,也用不着不期待,它是有一定品质的,怎么也得80%吧。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喜不喜欢,人们都愿意去看他聊了些啥,所以即便有些人一边骂着他的戏,什么玩意?一边还津津有味地去看他的戏,这就是“模子”。
Q&A
生活周刊:《四川好人》表达的版本很暗黑,你想突出和强化的内容是什么?
孟京辉:我想突出的是,在这个社会上好人与坏人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对《四川好人》来说重要的是,现在社会丢弃了好多布莱西特对社会批判性的东西。但我不是直接地批判,而是有思考地批判。
生活周刊:您的戏大量使用多媒体,有电子音乐、噪音、工业等元素,您是如何保持对时下年轻人热点元素的捕捉?
孟京辉:有个音乐家颜峻,写了一篇文章《像孟京辉一样热爱音乐》,我特高兴,我得到声音艺术家的肯定,我用过民谣、用过古典加摇滚,用过中国噪音之父丰江舟做的摇滚音乐,还跟电子音乐人邵彦棚合作过。我喜欢音乐,也看过某些导演的戏,我一听,还用理查·克莱德曼的音乐,这就太土了。比如说汤姆·威兹的音乐,我比大多数人了解,我看过他大量的影像资料,这些至少很多人不知道,所以我就敢说点儿话了。
生活周刊:聊聊先锋戏剧的玩法?
孟京辉:我们什么都玩,特别是“玩”演员,演员必须被玩,还要会被玩,这样才带劲。还有就是玩”坚持“。有一天,先锋变成一个普通的词了,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不是几点几线构成的,而是立体的,三维的,四维的,五维的,我们就会庆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有一天,当你们看待一个问题的时候,不是用一种大众的主流的观点来看,我觉着整个人类就会有一个跟以往不太一样的进步。简单地总结起来,先锋戏剧尽管是一个可爱的标签,但是这个标签我们想继续把它幻化成一种文化力量,一种新的思维方式,我们还需要更远的目标和更近的努力。
(注:本文节选于《生活周刊》1555期,转载请注明“来自生活周刊,微信号lifeweekly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