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樑:播客是被“非虚构”忽视的天然盟友

非虚构的影视化曾经是特稿圈喊了许多年的口号,程衍樑却在作为新人时就保持怀疑态度,他表示即便在新闻工业与影视工业双发达的美国,编剧教材中提及成功的非虚构改变影视剧作品,至今仍在罗列原著写于 1991 年的《火线》。

很少有人的生活能像2014年的阿列克斯·布隆伯格那样,事无巨细均被记录下来。那年他开始创业,并在自己的一档播客节目里用声音记录下了自己创业的全过程。

在这档名为StartUp Podcast 的播客节目里,布隆伯格挑战了自己的隐私,他如同真人秀主角一般,记录下了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为公司命名而苦恼的时刻、与家人的沟通过程、与生意搭档的激烈争吵,甚至成功说服了投资人,令其同意自己在同投资者沟通时将全部对话录音并做成节目。

在过去,这种形式的播客内容闻所未闻,人们对于音频节目的看法长期停留在脱口秀、访谈或者圆桌讨论上,而将一场真人秀以音频的方式搬上汽车广播里,即使在美国,这种做法依然非常具有颠覆性。

不出所料,StartUp Podcast 一炮而红,一经上线就迅速在 iTunes 上跻身最受欢迎的英文播客之一。而布隆伯格本人的初创企业 Gimlet Media 也随之登上了新闻头条——这家公司的业务内容正是提供专业的播客内容制作服务。

布隆伯格曾经供职于被视为全美广播界西点军校的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创业前,他曾担任著名财经类播客节目「Planet Money」的制片人,这是一档市场为20至30分钟的金融脱口秀,诙谐而深刻,广受欢迎。投身创办 Gimlet 是一个布隆伯格职业生涯的一个阶段性结果,作为一位资深广播制作者,他将未来赌在了播客的全面崛起上。

关注到播客产业变化的不仅是北美的内容创业者。程衍樑在 2017 年接触到了StartUp 第一季,迅速被其突破性的内容所震撼。在此以前,他并非广播发烧友,仅仅出于朋友的推荐才尝试收听播客。与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他对广播节目的偏见根深蒂固:低成本,毫无营养,仅供杀时间。

「StartUp 算是颠覆了我的看法,」程衍樑如此描述自己的认知变化,「过去对广播的认知太狭隘了,根本不知道还能这么玩。」

 那时,程衍樑供职于一家国内一线新闻媒体,每周的任务是文化报道与人物特稿,他在济南的茶楼里和冯克利沏茶长谈,在上海的图书馆里听赵珩细侃旧时北平风貌。一来二去的采访中,对象往往能够吐出灵光一现的金句,或神气活现的故事,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呈现出来的文字,与实际的场景之间,仍有相当多的留白。

「文字可以激发读者脑补,但真实的情境也很有意思。」他后来在自己推出的中文播客节目《忽左忽右》的第一集片头里作出解释: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一种方式,让读者能够直接听到他们的声音。

就在寻找新的合适介质的过程中,程衍樑点开了 StartUp Podcast,这档音频节目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新闻圈子里,非虚构这个词火了很久,大家都在聊,但定义又常常很狭隘,好像就等于特稿,其实回忆录、传记文学、历史写作,都是非虚构的重要阵地,我一直希望追求的也是巴巴拉·塔奇曼式的写作。」但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尽管自认为开阔,却仍然囿于文字这一单一表现形式,「StartUp 其实就是典型的非虚构作品。」

真正让程衍樑感到震惊的是 Serial 系列,这是一档罪案调查类播客,同样诞生于 2014 年,出品方是播客品牌This American Life。听完两集,程衍樑的心情感到五味杂陈。

Serial 起源于一场发生在美国巴尔的摩的刑事案件,一位调查记者在复盘罪案中,将自己的调查过程制作成音频播客节目,其中包含了调查者的口述独白,与各路访谈对象的沟通录音,甚至在监狱对话“凶手”的过程,制作者以章节的形式一期一期推进对于案件的调查,却最终并未给出明确的结论,反倒是引起了美国网民的热议,与法院对于这起案件的重启调查。Serial 成为了iTunes 历史上登顶排行榜榜首速度最快的播客节目,同时由于精良的内容制作和堪比美剧的节奏推进,被媒体评价为“播客领域的《火线》”。

「层次感太丰富了。」和很多人一样,程衍樑认为 Serial 可能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播客节目之一,甚至放在所有非虚构作品中也丝毫不逊色,「我原来只知道我们的新闻工业与《纽约客》、BBC之间的差距,广播方面的距离很难意识到。但你一旦了解到了,就会很难受。」

非虚构的影视化曾经是特稿圈喊了许多年的口号,程衍樑却在作为新人时就保持怀疑态度,他表示即便在新闻工业与影视工业双发达的美国,编剧教材中提及成功的非虚构改变影视剧作品,至今仍在罗列原著写于 1991 年的《火线》。

他还列举了安德鲁·索尔金的例子,索尔金是《纽约时报》的记者,出版过《大而不倒》一书,被公认为新生代中最杰出的财经媒体人。2011年以后,他开始利用自己的金融知识与华尔街掌故参与编剧工作,七年过去,他提供的成品仍只有两季金融剧《亿万》——还是在有另外两名编剧协作的情况下。

「如果你去查阅历史,这个现象(特稿作品影视化)其实不多见,是一种美好想象。」但他对于音频的非虚构化则持积极看法,「反倒是播客节目,也许比文字更加适合影视化。」

这并非单纯的猜测,尼曼新闻实验室在 2017 年发布一篇评论文章,专门针对「播客影视化」(Thepodcast-to-TV adaptation trend)这一话题进行讨论,最终结论是,为故事制作播客不仅成本较影视更加低廉,还能迅速测试市场反响。

就在今年 StartUp 第一季被买下版权,改编为美剧《我要做老板》( Alex Inc. ),目前已经在ABC 上线播出。

「喊了那么多年非虚构,但播客这个天然盟友就一直被忽视,我很奇怪这么多从业者怎么会对它无知无觉?至今中文播客仍然停留在讲课、聊天、或者干脆读文章,很少有人尝试发掘多元化的制作方式。」 

2018 年 2 月,程衍樑和他的朋友杨一合作推出了自制的文化沙龙类播客节目《忽左忽右》,这档节目的核心意图在于专业领域的嘉宾访谈,它不同于固定主持、嘉宾的漫谈节目,而选择制作足够深度话题的沙龙谈话。

在这档节目里,他们时而邀请布朗大学的比较文学博士畅谈19世纪的科幻作品与当时社会对技术革命的看法,时而邀请上海图书馆竞争情报处的情报学专家交流勒卡雷与间谍小说话题,时而找来杨氏太极拳的传人询问其对传统武术与现代搏击之争的观感,甚至有次还将一位易学研究者请到录音棚,细谈八字命理的世界观。

「我的初衷其实就是,聊我们想知道的话题。」程衍樑建立播客的理念曾受专栏网站 Waitbutwhy 的影响,它的创始人曾告诉媒体,自己的写作思路就是「只写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这是个风险很大的事,通常我们的常识是,你要制作听众感兴趣的。但如果听众的审美很差劲怎么办?把平庸之作捧成奇迹,这种事经常发生。」程衍樑打算任性一把,搭档杨一也认可他的想法。

果然,任性的选题不断引起身边朋友的质疑,总有人提醒他应该专注在某些「垂直」领域,或者将节目长度削减一半,但程衍樑都不置可否,他经常抱怨自己节目的内容向度还不够多元,「目前的选题总体上还是太偏社会科学了。我希望增加更多商业的话题,科技的话题,或者美学的话题。玄学也行啊。」

《忽左忽右》上线的第二个月,就被喜马拉雅 FM 注意到,负责对接节目的平台运营小哥告诉程衍樑,他们监测了后台数据,《忽左忽右》作为一档平均时长在50分钟的沙龙类播客,完播率在同时长节目中可能是全站前五名,潜力巨大。

完播率不同于点击率,它所指代的是用户在这档节目上真实付出的个人时间。这个数据令程衍樑备受鼓舞,他当晚发了一条朋友圈:即使在中国,做一档完全不考虑用户口味却能被市场接受的深度播客,依然是可能的。

2018年3月,喜马拉雅 FM以 135 万人民币的价格签下了《忽左忽右》一年的独播权。同一个月,程衍樑的团队开始了另外两单活儿,分别来自领英(LinkedIn)与上海译文出版社。

「非常巧,正好我在打磨播客的过程中,发现不少企业开始试图建立自己的官方播客。他们看了我的节目,觉得不错,就找过来问我愿不愿意为他们制作。」领英推出了一档职场人物访谈类播客节目《转折点》,程衍樑负责策划、主持与制作,而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节目则是为即将出版的新书服务,程衍樑与杨一为其设计了由图书作者亲口进行内容讲述的节目模式,自身则全程作为幕后制作者。

每当有新的商业机构找到程衍樑,问他能否给他们的企业播客「出出主意」,程衍樑几乎总能不假思索说出一个可以直接对标的英文节目名称。例如在研究领英那档职场人物访谈节目时,程衍樑向对方推荐了商业访谈类播客 How I Built This with Guy Raz。

「英文播客的产业太成熟了,几乎没有你想到了人家没做过的类型。除非你愿意尝试定制化的内容。」

程衍樑深知,企业播客的模式在美国早已呈燎原之势,市场里更是涌现了 Gimlet、Panoply 等专业的播客制作服务商。2017年,洲际酒店推出了自己的企业播客节目 Storis of theIntercontinental Life,主持人是《纽约客》特稿作家何伟。何伟是许多中国特稿写作者的偶像,他的《江城》、《甲骨文》被视为近年来非虚构文学的经典之作。

「真正出类拔萃的企业播客,几乎都是定制的,制作精良,按季播出。」最近一个让程衍樑印象深刻的播客节目来自历史频道,今年初,他观看了历史频道新出的美剧《骑士陨落》,圣殿骑士团的题材令他对这部剧好感十足,在查阅历史频道官网时,程衍樑发现每更新一集剧集的次日,历史频道都会上线一期新的剧集播客。内容则是关于中世纪历史,主持人是《金雀花王朝》一书作者、历史学家丹·琼斯。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逻辑,喜欢看这种题材历史剧的观众,往往也对这段真实历史感兴趣。播客作为剧集的补充,提供了增量信息。」

增量,是程衍樑口中反复提及的词。他对目前的诸多中文音频节目的形式深恶痛绝,原因便出在「不提供增量」上。「很多人没有意识到音频真实的价值在哪,往往制作的节目就是将一篇文章或图书章节重新读一遍。音频沦为了文字的附庸。」程衍樑坚信,提供真实有价值的增量信息,是播客活力的源泉,否则它的存在就没有价值。

「归根结底,播客这种形式有很多缺陷,譬如它的弱社交属性,但它的优势也极为明显,那就是支持多任务处理,在许多无法阅读文字、观看视频的场景里,收听音频是没有障碍的。」程衍樑甚至察觉到,音频与听众之间的亲密互动感,往往强于文字或视频,「当我们带上耳机听音频时,或多或少已经处在与外界隔离的孤独之中了。这种浸入感是非常可贵的。」

仅仅完成向播客服务制作商转型,并不是程衍樑希望做到的全部。

「最期待的当然是做出和Serial、StartUp 一个水平的中文播客节目。」程衍樑一脸正经,丝毫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是文字出身,对非虚构有偏爱,音频又是一种特别适合非虚构创作的传播介质,出现高质量的中文非虚构类播客是迟早的事,如果有第一个,我希望那是我做的。」

他甚至不认为这和商业化的目标有冲突,在程衍樑看来,布隆伯格的 Gimlet Media 是一种值得效法的商业模式。Gimlet 的业务分为两块,一块是自产的播客内容节目,一块则是为企业制作并运营的官方播客,后者的客户中就包括中国企业联想。

「这是非常标准的 Professional Service Firm(专业服务类企业)。我认为我提倡的高质量的非虚构播客,会和商业播客融为一体,最终都会走向定制化。」谈及目前国内对播客的接受度,程衍樑坦言,这对于中国人来说仍然还是个新事物,但在中国,市场的变化与成长永远出乎人们的意料。

全球最大的流媒体平台Spotify 在今年初发布了一份报告,分析了自己平台上 1.5 亿音频用户的使用习惯,程衍樑在第一时间研究了这份报告,其中关于播客的分析令他大吃一惊——数据显示绝大多数Spotify 用户收听播客是在工作日的工作时段,而非人们同样以为的上下班通勤时段。

不过稍微琢磨一下,程衍樑心里明白了:「就像我们上班处理邮件时会听音乐一样,他们只是耳机播放的内容换成了播客。」程衍樑调侃道,也许这说明当代人的工作已经普遍不饱和了,完全可以容忍一心二用。那么,为什么 Spotify 的用户(大多是英语母语者)上班时间花在播客上,而中国白领缺乏此类习惯呢?

程衍樑认为这不难解释:「中文播客目前的平均质量太低,不足以将音频使用者从音乐那块市场中拉过来,一旦内容质量得到提升,自然而然播客收听比重也会增加。人性都是一致的。」也正因如此,才坚定了他选择播客内容创业的信心。

「播客是流媒体的最后一个领域,也是用户私人时间的最后一个板块,它不会取代谁,但它的市场份额会逐步增长,最终占据一块版图。」程衍樑表示,平台们已经教育了市场,培养了一批播客用户,接下来将进入到升级内容质量的阶段,「播客就是个阵地,你来或者不来,早来或者晚来,这个阵地都在,并且玩家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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