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乱全球市场、让欧元区惴惴不安的意大利政治僵局进入第四天，总统马塔雷拉正在设法尝试组建联合政府，避免再次举行大选。意大利国债在连续重挫数日之后终于出现反弹，欧元也迎来了喘息之机。
截至北京时间周四15:00，意大利10年期国债收益率继续走低，至2.76%；周二该收益率升破3%，触及四年来最高水平。欧元兑美元延续周三的涨幅，至1.1684美元；周二欧元曾跌至10个月新低的1.151美元。
上周末，马塔雷拉否决了五星运动和联盟党提名的疑欧派经济部长人选，导致候任总理孔特放弃组阁，意大利遭遇政治危机。五星运动党甚至威胁称要弹劾总统。
随后，马塔雷拉委任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官员科塔雷利组建过渡政府，外界当时预计，意大利将在今年晚些时候或明年初重新举行大选。这引发了人们长期以来对欧洲前途的担忧，因为新的选举很可能进一步强化意大利反欧元的力量。
不过到周三时，紧张局势有所缓和。五星运动和联盟党可能再次尝试组建政府。接近五星运动的消息人士称，各党派正在努力寻求就经济部长的“其他人选”进行妥协。目前谈判仍在进行中。
五星运动的态度为何突然发生转变？意大利的反欧元区情绪为何如此强烈？意大利会选择脱离欧元区吗？如果意大利真的引发欧元区危机，欧洲央行有意愿，或者有能力来挽救欧元吗？欧盟真的像金融大鳄索罗斯说的，已经面临“生存威胁”了吗？
围绕这些问题，界面新闻对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金玲、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副研究员孙彦红和恒生银行高级投资市场经理温灼培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经过编辑整理。
界面新闻：为何五星运动突然改变立场，从威胁弹劾总统，转变为寻求重新组阁？
金玲：因为不太可能真的弹劾总统。首先，这只是五星运动的威胁，联盟党并没有响应。其次，依据意大利法律，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导致总统被弹劾：叛国或违宪。而这两点他都没有违反，因此被弹劾的概率非常小。
在新一轮选举中，反建制派的支持率的确很可能比上一轮更高。因为民众认为，总统此前的政策选择受到了来自布鲁塞尔的压力，这可能引发情绪反弹，导致反建制派的选民基础扩大。
但未来依然存在很大变数。民调显示，联盟党的支持率可能在未来选举中出现大幅上升，五星运动则有可能会下降。如果在下一次选举中，联盟党的支持率上升，可以和其他党组阁的话，那么五星运动就有可能被抛弃。
现在这两个政党之所以捆绑在一起，是因为上次选举后没有其它选择，但是这两个政党完全没有共同的政策议程。五星运动虽然明确反建制，但并没有任何成熟的政策主张。重新选举的话，组阁的可能性是多样的。
界面新闻：意大利的反欧元情绪为何如此强烈？
金玲：这与最近几年意大利的经济表现有关，同时民众对布鲁塞尔也存在误解。统计数据显示，在加入欧元区之前，意大利的经济结构性问题就已经凸显，它的竞争力和增长动力都远不如其它国家。加入欧元区之后，意大利人均GDP的增长水平进一步下降。在与其它成员国的博弈中，欧盟很容易就成为了替罪羊。
过去意大利拥有自己货币时，可以通过本币贬值来弥补竞争力不强的情况。但是采纳了欧元后，就失去了这一政策选择。意大利在出口市场的份额和竞争力都逐渐下降。
而且最近几年，在布鲁塞尔的强压下，意大利不得不实施紧缩的财政政策。但意大利的失业率并没有太大改善，经济复苏也比较慢，这一切都被归因为：欧元区有共同的货币政策，却没有共同的财政政策，导致意大利失去了灵活调整的空间。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布鲁塞尔的错，是欧元的错。
但德国认为，在这么高债务的情况下还继续实施财政宽松政策，是不可持续的，最终会引发整个欧元区的危机。不仅是德国和布鲁塞尔这样认为，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和IMF的报告也持同样的观点：意大利需要经济结构性改革。但改革会触动老百姓的钱袋子和福利，会存在阻力，这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谁改革，谁下台。
孙彦红：意大利是欧盟和欧共体的创始成员国，自1950年代以来一直是欧洲一体化的坚定支持者和积极推动者。但是自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由于经济危机和难民危机的冲击，越来越多的意大利人开始抱怨欧盟的政策，疑欧情绪高涨。2017年底时有民调显示，只有59%的意大利人支持统一货币欧元，这一比例是此类民调中最低的。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意大利自身经济疲软，抗冲击能力较弱。自2008年以来，意大利先后遭遇了国际金融危机和主权债务危机，是欧盟大国中受冲击最为严重的。意大利的失业率也是欧盟大国中最高的，青年失业率最高时曾达逾40%。虽然在欧盟重压下，意大利实施了一些改革，也执行了严厉的财政紧缩措施，但是到目前为止，该国的经济复苏并不是很强劲。简言之，长期以来，民众感觉承受了改革和紧缩的成本，却没有看到明显收益。
另一个是难民问题，意大利作为地中海前沿国家，深受其害。这的确与欧盟难民政策失效有关。而疑欧和反欧政党在宣传时，经常会将意大利国内的经济困难归咎于欧元区的紧缩政策，把难民问题归咎于欧盟失效的难民政策。意大利民众的疑欧情绪，得到了五星运动和联盟党的迎合与回应，并因此进一步升温。
界面新闻：意大利会选择脱离欧元区吗？
金玲：无论是从民意角度，还是从制度和现实情况来看，当前意大利退出欧元区的可能性都非常小。
尽管意大利在欧盟国家中，对欧盟和欧元的支持率都相对较低，但依据最新民意统计，支持欧元的还是占多数，为59%，反对的占30%。在对于欧盟未来发展乐观方面，更乐观的占50%，悲观的占40%；在欧盟形象方面，正面占37%，负面占23%，还有36%中立。
意大利民众的真正诉求是，通过政党变革来施压布鲁塞尔，赢得更多财政预算方面的灵活性，以及紧缩政策方面的放松等。他们并非真想脱离欧元区。
脱离欧盟则从来不是任何一个意大利政党的选项，虽然五星运动和联盟党在上次选举中都曾提过脱离欧元区，但最后态度都有所软化，表示并不要求脱离欧元区，只要求欧元区改革。
从制度方面来看，《里斯本条约》中并没有退出欧元区的条款。意大利也没有针对退出欧元区或欧盟的公投，除非修宪。
从现实情况来看，退出欧元区、发生债务违约后，受伤的还是意大利民众。因为该国债务主要是内债，其公共债务大部分由国内民众持有。另外，退出欧元区、回到自己的货币，的确可以使本币贬值，但很可能引发通货膨胀，从而抵消因货币灵活性增加带来的所谓竞争力。
温灼培：意大利根本无能力脱欧。首先，意大利不同于英国，英国一直保留着自己的货币，所以对英国来说脱欧会较容易。更重要的是，意大利债务沉重，其政府债务总规模已达2.3万亿欧元，占其GDP比重高达132%，与希腊的150%相去不远。
而意大利人民支持民粹党派，很大程度是希望新政府能摆脱欧盟的制约，使新政府可继续扩大开支，给予人民更好的福利和生活。但这只会加重意大利政府的债务负担。也就是说，离开了欧元区保护网的意大利，其货币里拉很可能会遭到抛售，难以支撑足够的进口。因此可以想象，离开了欧元区的意大利，其人民生活只会比现在更惨。
当然，民众的决定并不一定理智。但从经济角度想，意大利不应该，也无能力离开欧元区。不过，即便新政府不脱欧，如果在政治、经济政策上一直与欧盟对着干，也会拖累欧洲经济以至欧元汇率。
也有人提出，如果少了意大利这个穷亲戚，欧元区经济岂不是更好？这从经济角度看是对的，但却会带来另一个危机，即对“欧元”整个概念的质疑。当市场的疑问愈大，对欧元的信心就愈少，这会给欧元带来负面影响。
界面新闻：为何在欧洲经济发展加速之际，意大利的增速却一直比较缓慢？
金玲：意大利的经济问题由来已久。首先，从经济结构来看，意大利主要是中小企业占主导。而在参与全球化过程中，在利用现代信息技术方面，中小企业的创新动力不是太强。
第二，该国银行业非常脆弱，尤其债务危机以来，呆账坏账特别多，不能给经济发展提供动力。第三，意大利政局不稳，经济环境也不好，公共治理的能力相对比较较弱，因此吸引投资的能力不强。
第四，劳动力市场僵化。具体表现在：集体谈判体系、能进不能出、薪资还要按一定比例上涨。这几年虽然有所改变，但没有触动根本。而且人才流失严重，年轻人看不到希望都走了。这些因素导致意大利的全要素生产率下降，全球竞争力也随之下降。
孙彦红：意大利增速比较缓慢，主要存在内外两个方面的原因。内因是，在金融危机爆发前，经济体系效率低下对经济增长的拖累就已经明显表现出来了。1990年到2007年期间，意大利经济的平均增长率只有1%。原有经济体系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但却始终没有进行彻底改革，这是它自身的问题。
外因则是，由于陷入欧债危机，从2012年起，意大利被欧洲“逼着”开始实行严厉的财政紧缩措施，每年的财政赤字都被控制在3%以内。这大大束缚了政府增加公共开支的手脚。而因为银行体系的问题，意大利的私人投资渠道并不通畅。在私人投资和公共投资都受到严重限制的情况下，经济复苏必然缓慢。
界面新闻：如果意大利真的引发欧元区危机，欧洲央行有意愿，或者有能力来挽救欧元吗？
金玲：欧央行肯定有这个意愿，而且一定会尽其所能地实施干预。欧债危机时就曾有很多讨论指出“意大利大而不能倒”。今天的情况比债务危机时好很多。比如，10年期意大利国债收益率在债务危机时曾高达7%，现在虽然一度触及四年来最高，但也仅略高于3%，意大利的情况并没有坏到最严重的时候。
今天的欧元区也不像债务危机时那样缺乏准备。市场恐慌是必然的，欧元出现波动也是肯定的，但是再想像曾经的债务危机一样，引发“欧元要崩塌”的这种想法，目前不太可能。
孙彦红：欧洲想要做的和能做的，是尽全力避免意大利引发欧元危机。因为一旦引发，救助起来并非易事，不像希腊。欧洲要做的，是在表态和措施上预防危机的发生。
界面新闻：意大利会成为下一个希腊吗？
金玲：意大利和希腊完全不一样。希腊的债务基本是外部力量购买的，而意大利主要是内债。另外，两国的经济规模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欧洲也不会允许意大利成为下一个希腊。
孙彦红：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希腊，主要取决于市场是否把它集中视作投机对象。实际上，在加入欧元区以前，意大利的公债率就达到了120%以上。加入以后，也一直维持在100%以上。换句话说，公债比重高本身，并不应该成为必然引发债务危机的因素。只能说是一个软肋，使意大利容易受到攻击。
意大利的债务并没有真的高到可以引发危机的程度。另外，该国70%的债务是由本国居民和机构投资者（包括银行）持有，所以也不存在整个被抛售的问题，风险点主要还是来源于外界。
界面新闻：金融大鳄索罗斯说，欧盟现在面临“生存威胁”。您怎么看？
孙彦红：索罗斯并非第一次这样说。如果确实遭遇危机，或者处在危机边缘，欧洲人应该会尽全力来保卫欧元。就像2012年夏天欧债危机处于最危急之时，欧央行行长德拉吉所说的那样，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欧元。
从意大利本身来说，疑欧情绪比较严重，并不意味着要坚决退出欧元区，因为退出统一货币的成本极其高昂。另外，对于如何退出欧元区，意大利人现在也没有完备的设想。
意大利和欧盟之间的龃龉，会成为影响欧洲一体化进程的重大障碍，但并不一定是以意大利退出欧元区、欧元解体的形式出现。同时，因重大政治问题引发市场极大关注的时候，往往也是考验意大利人和欧洲人政治智慧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