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重启对伊朗制裁牵动各方神经。欧盟在权衡之后的表态是，将与伊朗一起挽救核协议。继5月15日的多方外长布鲁塞尔会谈之后，欧盟又于5月18日表示，将启动防卫法的修法程序，以保护在伊朗的欧洲企业。
针对本次伊核协议危机，界面新闻于5月17日专访了欧洲安全专家斯文·比斯科普（Sven Biscop）。比斯科普多年从事关于北约、欧盟共同防务、欧盟外交的研究，他目前是比利时根特大学国际研究所的教授，也在知名智库、比利时皇家国际关系研究所（Egmont）任职，著有数部安全领域的专著。
以下是访谈整理。
界面新闻：对于欧盟来说，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核协议是个什么性质的事件？
比斯科普：它触碰了欧盟的红线。中东地区的安全当然是欧盟的主要考量，如果战争不断，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难民，他们会逃来欧洲，而不是美国。现在也门、叙利亚都有战火，巴以冲突也在升级。破坏伊朗核协议无疑是不利于中东地区稳定的。伊朗有可能会被激怒，重新启动核试验，甚至逐渐制造出核武器。我们知道，那个国家里有很多复杂因素在影响，会有特别难以预测的后果。所以欧盟也明确表态过，美国在明知后果的情况下，仍然做出这种对中东安全极不负责任的行为，让欧洲十分受伤。
界面新闻：欧盟怎样应对才是明智之举？
比斯科普：这件事也让欧盟学到了重要的一课：自身需要更加强大、并且更加灵活。美国是欧盟最重要的盟友，但我们也知道，当今世界里，欧洲与美国在利益上的优先级不总那么一致了，至少不如从前那么一致了。欧洲当然不会放弃与美国的盟友关系。但如果在一些议题上，出现了与欧盟利益更加一致的其他伙伴，欧盟应该与他们合作。就伊核协议危机来看，中国和俄罗斯也同样是这个协议的一部分，是欧盟应该争取合作的伙伴。这当然需要欧盟方面更加积极主动的合作态度和迅速有效的决策机制。与美国保持盟友关系是一方面，但也需要与其他利益相关方保持灵活的伙伴关系。
具体来看，为了让伊朗能够继续留在这个协议里，欧盟需要加强、而不是减弱与伊朗的经济联系。美国现在考虑重新启动对伊朗的制裁，欧盟应该联合中国、俄罗斯这些同样对伊朗有经贸兴趣的国家，一起表示，我们不仅不制裁，还要加强与伊朗的贸易，美国在这个游戏里就被孤立了。当然这将要求布鲁塞尔、莫斯科、北京之间非常默契的合作。
我们不需要复制特朗普的方式，以暴制暴。我们应该保持冷静，跟伊朗沟通，让他们相信留在协议里能给伊朗带来足够大的经济效益；跟在伊朗境内运营的欧洲公司协调，找到一些能让他们规避美国制裁的方式。跟中俄合作，让各个利益相关方都仍能在这个协议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界面新闻：那现在是什么让欧盟没有迈出这一步？
比斯科普：其实欧盟并不是有意识地不去迈出这一步，而只是之前没意识到，寻找美国以外的盟友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伊核协议的危机让我们更加认清现实，要放弃对美国现任政府的一些幻想。欧盟为了伊核协议付出了很多，有公开的呼吁、有高级别的外交努力，包括马克龙总统也去到华盛顿进行动员，结果特朗普还是说了不。这对欧洲的教训是，我们必须做好准备，经济上、军事上、外交上的准备，当现实需要的时候，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去追求我们自身的利益。
界面新闻：你提到了“欧盟的红线”。在欧盟看来，碰触了红线的事件还有哪些？
比斯科普：退出伊核协议当然算一个。退出巴黎气候协议又是另外一个。现在美国正在摩拳擦掌地想向中国发起贸易战，这其实也算一个。欧盟对于加入中美贸易战没有任何兴趣。得承认的是，欧盟希望中国能在一些贸易政策的层面上有所改善，比如一些具体的投资政策，欧盟不总对此感到满意。但欧盟不希望通过开展贸易战来解决改善这些问题。
界面新闻：有评论称，特朗普并非真心想要退出伊核协议，而是想要一个新的、对美国更有利的伊核协议。你怎么看？
比斯科普：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的退出是因为以色列给伊朗设了个陷阱。在我看来最大的问题是，特朗普政府的决策，是由意识形态主导的，而非基于事实。情绪扮演的角色远远大于理性。这本来是道很简单的算术题：只要你稍稍计算一下成本和收益，便会知道，对于中东地区的安全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遵守伊朗核协议。这跟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情况有点类似，是一个意识形态主导的决定。但如果你去看更近代的历史：如果一个决定的做出主要基于意识形态，这个决定多半会失败。
界面新闻：当前的伊核协议被指存在很多问题，包括马克龙也承认“它并不是完美的”。在你看来，当前伊朗核协议仍然具有价值的地方在哪里？
比斯科普：它首先是减缓了核扩散，其次也带来了不少地区的稳定。在欧盟内部的一个共识是，如果你希望保持中东地区的稳定，你需要与伊朗和沙特同时合作。你必须要找到某些元素、某些框架，让这两个国家都能从中获益。如果你清醒地知道必须跟伊朗合作，你首先就要将伊朗作为一个正常国家对待。
界面新闻：保持成员国在外交政策上的一致性向来是欧盟工作的一个难点。在你看来，伊核协议危机事件中，欧盟成员国的团结程度如何？
比斯科普：我的观察是，成员国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比较团结的。你说得没错，成员国并不总是对欧盟的外交政策表示出这种团结的态度。究其原因，第一是经济上，来自许多成员国的公司都在伊朗有业务，不希望制裁。第二是安全上，伊朗稳定、中东安全绝对是对所有成员国都有好处的事情。第三是实践上，欧盟已经为伊核协议努力了很久，也做过很多动员，因此它已经成为了成员国共识的一部分。
界面新闻：美国正在尝试与朝鲜进行去核化的谈判。退出伊核协定会否对朝鲜核谈判产生影响？
比斯科普：这当然会是一个问题。因为现在的情况是：伊朗签了减核协议、并且遵守协议，但这个协议几年后就被美国单方面解除了。那就会给观望的国家一个印象，协议也不过如此，签了也不代表什么。但现在的感觉是，美国并不在乎留给世界这样的印象。
界面新闻：有评论称，特朗普退出伊核协议后，给了中国与俄罗斯战略与市场上的红利，伊朗被迫更靠向中俄两国；俄罗斯联合土耳其与伊朗主导叙利亚战争的局势；中国也占有伊朗很大一块市场，是伊朗原油最大的买家。这看起来会对欧盟造成威胁。你怎么看？
比斯科普：我不会使用“威胁”这个词。但我想，当前的局势下，如果有国家正在与伊朗保持良好的经贸关系，我们应该也要努力成为这个关系中的一部分。我想对伊朗也是这样，聪明的方式是跟欧盟合作。欧盟、中国、俄罗斯、伊朗，这四国如果能建立起稳健的经贸关系，是一个多赢的局面。
中国在伊朗有很多经贸项目。我相信中国也希望能够阻止中东地区的核扩散，希望伊朗能够政治稳定，希望伊朗能够继续留在核协议里。在伊核问题上，我认为欧盟跟中国的利益是十分相似的。
（界面新闻驻欧记者王磬发自布鲁塞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