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黎巴嫩的变与不变:看似出新的大选,依然失落的青年

在与莫娜的交流中,最常听到的就是她对“改变”的否定。一场大选不会改变什么。年轻人的热血无处挥洒,政治变革看上去遥遥无期。

5月7日,黎巴嫩内政部门前,公民社会团体的支持者抗议初步选举结果。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 杨小宇

编辑 | 曾宇

5月6日,上百万黎巴嫩人走入投票站,为他们心仪的议员投下手中的一票。在这个已经九年没有议会选举的国家,政府首脑经历过一轮又一轮的更迭,教派和党派斗争一直僵持不下。在西方媒体眼中,黎巴嫩是中东难得的“基督徒和穆斯林得以和平共处”的国家,但在黎巴嫩人心中,这却意味着无休止的争议、谈判、党派结盟和再结盟——割裂的政治被拽入了一个难解的死循环。

黎巴嫩是一个政教结合紧密的国家。在它的政治体制中,政府和议会的职位都和宗教挂钩:总统必须为马龙派基督徒,总理必须为逊尼派穆斯林,而议会议长则必须为什叶派穆斯林。虽然总理由议会多数党投票决定任命,但教派分权的规定却不为之动摇。

在这次久违的选举后,黎巴嫩暗流涌动的政局再现重重疑云。界面新闻请到黎巴嫩自由派法语报纸《东方每日报》(L'orient-Le Jour)主编米歇尔·图马(Michel Touma)和两位黎巴嫩青年,和他们聊了聊本地人眼中的大选。

哈里里没落,真主党回归?

本次选举的一大看点是黎巴嫩真主党(Hezbollah)的回归。在这次选举中,被美国视为“恐怖组织”的真主党,以及真主党的盟友、由现任议长纳比赫·贝里(Nabih Barri)领导的“阿迈勒”运动(Amal Movement)共赢得128个议席中的至少29个席位

但半岛电视台报道认为,真主党的其他盟友还赢得了超过11个席位;而路透社对初步选举结果的分析显示,真主党及其联盟获得了大约67个议席。真主党官方新闻办公室甚至称,该党和盟友们拿下了71个议席。

真主党党魁哈桑·纳斯鲁拉(Sayyed Hassan Nasrallah)在5月7日表示,本次选举结果是“反对派力量在政治层面、议会层面和道德层面上的一次巨大胜利”。

根据黎巴嫩议会规则,在议会决议投票中达到三分之二多数的决议即获通过。这就是说,如果真主党及其盟友能获得三分之一的议席(43个议席),他们就能对大多数议会投票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不过,米歇尔·图马指出,目前对真主党是否拿到了这三分之一的席位还无法下定论。“现在还不清楚哪些人能够算作真主党的盟友,”图马说,“现在(确定的是)他们(和“阿迈勒”运动)有29个议席,我们得研究一下选举结果,才能知道真主党(所称)的盟友到底是谁。”

由于和教派挂钩,黎巴嫩党派间关系错综复杂。黎巴嫩境内的主要教派为基督教马龙派、天主教、逊尼派穆斯林和什叶派穆斯林。因为历史原因,什叶派政党真主党、“阿迈勒”运动和由现任总统米歇尔·奥恩(Michel Aoun)创立的基督教政党“自由国民阵线(Free Patriotic Movement)”组成了名为“三月八日联盟”的保守派联盟,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由现任总理萨阿德·哈里里领衔的逊尼派政党“未来阵线(Future Movement)”和基督教政党“黎巴嫩力量”、“黎巴嫩长枪党”、“自由国民党”等左翼党派组成的“三月十四日联盟”。由此,政界的三位主要领导人分裂成左右两大阵营:一边是总理哈里里,一边是总统奥恩和议长贝里。

虽然“以一敌二”,但哈里里在黎巴嫩政坛并不处于劣势。他的家族在黎巴嫩政商界赫赫有名:他的父亲是2005年被刺杀的黎巴嫩前总理、石油大亨拉菲克·哈里里(Rafik Hariri),他的姑母、老哈里里的妹妹巴希亚(Bahia Hariri)也是黎巴嫩议会的议员。同时,他所在的“未来阵线”和传统盟友在原黎巴嫩议会中占有最多席位,共有31个议席。

然而,哈里里却在刚刚结束的这次选举中遭遇滑铁卢。他的同盟丢掉了10个席位,只剩下21个议席。即便如此,图马认为,哈里里丢掉总理位置的可能性不大。“总理必须是逊尼派,所以从逻辑上来说,总理应该还是哈里里,毕竟他是逊尼派主要政党的领导人,”不过他表示,因为这次选举情况不同,也可能会有变数。

哈里里执政两年多来,受到的争议从未停止。当被界面新闻记者问到“你如何看哈里里总理这个人”时,来自巴黎政治学院的黎巴嫩裔学生莫娜(Mona)会心一笑:“嗯……我还是不要说太深比较好吧……”

48岁的哈里里拥有黎巴嫩和沙特双重国籍,他的家族也深受沙特方面支持。自2016年第二度出任总理以来,哈里里一直面临内外交困的局面。他领导的阵营亲沙特和西方,而以真主党为首的阵营则亲叙利亚政府和伊朗,双方分歧严重,在联合政府中内讧不止,导致政府少有作为。

不过,“至少我觉得有一点我们不能指责他,他不是染指了内战的人,”莫娜说,“那些参与过战争,杀了人、背叛国家的人应该被赶出黎巴嫩。”始于1975年的黎巴嫩内战,断断续续持续了15年。

莫娜不认为哈里里是个好的领袖,“他有今天的成就,也是沾了他父亲和姑姑的光。”莫娜说,除了他富裕的家庭和诸多腐败指控,还有很多可以挑毛病的地方。但在黎巴嫩,一个政治家的政绩很难衡量,许多时候,“成功”只是出于宗教原因或地方原因。

“我听到有人说他是个懦夫,或者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也有人说他特别有魅力,这些说法我都听过,”莫娜说,“在黎巴嫩所有政治领袖都是这样,有人被说尽了好话,也有人被批得一无是处。”

虽然真主党及其盟友在议会中的席位有所增加,但看上去他们还无法完全左右政府的人事和政策。“哈里里和沙特的关系很近,沙特和伊朗之间的关系又比较紧张,”图马说,“所以真主党可能会反对哈里里的任命决定。他们可能会尝试让总统任命另一个人,但我觉得他们还不足以做到这一步,因为他们还没有拿到多数席位。”

图马认为,真主党在选举前就已经在黎巴嫩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但在这次选举后,他们也不会比从前更强势。“就真主党由此带来的影响来说,我觉得政局不会有显著的改变,”图马说。

一半多选民不投票背后的秘密

这次选举中,黎巴嫩内政部公布的初步投票率为49.2%,这意味着370万登记选民中,有半数以上没参加投票。在任何一个民主国家,如此低的投票率都很罕见,但黎巴嫩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投票率在黎巴嫩很正常,”图马解释说,“我们从来没有一次选举的投票率高过55%。”在2009年的前一次议会选举中,黎巴嫩民众的投票率也只有54%。

一部分黎巴嫩人表示,他们对上届议会和政府感到失望,投票率降低这一结果只是选民在用脚投票。他们认为,政府负债、基础设施老旧、公共服务不力和高失业率等等都让选民对政府失去信任。

但图马认为,低投票率的背后还有历史和体制原因。“许多黎巴嫩人在战争时期就离开了,所以已经成为登记选民的一大部分人口并不在黎巴嫩,不能在本地投票。”图马举了自家的例子。他的大家庭中有12到13个人,但只有三位成员身在黎巴嫩、能参与投票,其他人主要定居在巴黎。“(在黎巴嫩)有许多这样的家庭,”他说。

根据黎巴嫩法律,21岁以上的公民将自动获得投票资格。如果身在国外,则需要向当地的黎巴嫩大使馆申请投票。本次大选中,境外投票人数仅有8.2万。

此外,刚刚更改的选举法也成了选民正常投票的一大阻碍。“许多黎巴嫩人不去投票,是因为他们觉得新选举法太复杂了,他们看不明白,不知道怎么投,”图马说。

在过去,选民只需选择自己心仪的候选人,得票率最高的候选人在本选区获胜。但新通过的选举法更改了规则:在一个选区,候选人自行分组后提交候选人名单,当地选民先选定一份名单,再从名单中选出他中意的候选人;投票后,将按照多份晋级名单的得票数来分配各名单获得的议席,再按名单中候选人的得票多寡来确定当选议员。

许多选民无法适应这一制度上的改变。如果一个选民同时支持两个不同党派的候选人,在原先的选举系统中,选民可以把这些候选人放在选票的不同排位上。但在新系统中,假如两个候选人在不同名单,而一份名单中又存在选民不支持的其他候选人的话,这位选民就很难做出选择。“很多人说,我不想做选择,我不想光投一个名单……所以他们就不投票了,”图马说。

而莫娜则认为,作为一个体制来说,“比例代表制”比简单多数投票更让她信服。只是在她看来,这个在黎巴嫩经过无数轮投票、讨论和磋商才得以实施的新选举法,并不是一个“为人民说话”的法律。

“有很多文章批评这一法案让现任官员得以继续掌权,”莫娜说,“表面上看,它让更多黎巴嫩人参与投票,让结果更有代表性,但其实还是让同样的政府领导人保住位置。到最后,那些不被选民所知的新兴政党和新兴候选人就毫无机会了。”

走向世俗,求变而失落的青年

莫娜出生于一个黎巴嫩逊尼派穆斯林和法国天主教混合的家庭,她和家人常住法国,目前正在黎巴嫩留学。虽然常常因为家庭原因来访黎巴嫩,但这是她第一次在黎巴嫩长住,她也因此对“母国”的政治图景有了更深的了解。在与她的交流中,最常听到的就是她对“改变”的否定——无论是哪个派系占优势。

“说实话,我不觉得现在我们能看到任何改变,”她说,“我倒希望它能快点发生,但我不认为黎巴嫩已经为体制层面的变革以及领导人换血做好了充足准备……他们已经在位很多年了,选民们都认识他们,大家都习惯了,不想现在就改变。”

一些国际媒体分析认为,本次大选会给中东政局带来新的改变——由于真主党做大,中东的天平可能会向伊朗一侧倾斜,美国和沙特的力量则会有所削弱;同时,黎巴嫩和以色列的敌对也有可能升级,届时黎巴嫩要如何面对外部的不稳定因素也还是个问号。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对这些变化并不敏感。

就这次大选的结果,不管是对中东地区地缘政治的局势,还是对国内党派的未来发展而言,莫娜都保持着一贯的消极态度。“老议会是2009年组成的,他们早就不能代表现在的政治现实了。新议会也没有改变什么,他们只不过是把过去一年的政治现实摆上台面罢了。”

在这一点上,另一位年轻人安托万(Antoine)和莫娜的想法如出一辙。安托万来自贝卡(Bekaa)地区,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长大。“我不觉得会有改变,在黎巴嫩我们打了15年内战,在成百上千生灵涂炭后,什么都没改变。基督徒握有权力,逊尼派有权力,什叶派也有权力,什么都没法改变这个,”他说。

在政治趋于僵化的同时,更显著的问题是冲突的一触即发。由于教派林立,各党派间的联盟比较松散,在议会当中一旦有摩擦,很可能导致流血冲突。

“我对真主党大选占优毫无感觉……在黎巴嫩,不管议会席位如何分配,每个人都有力量,你不能在其他人不同意的情况下轻举妄动,否则内战就要爆发,”安托万说,“议席每届都可以变化,但每个人都有所保留,大家都知道底线在哪里。”

莫娜也认为自己的国家十分割裂。“也许不是一整个国家,但是目前领导黎巴嫩的这些政党,他们都非常割裂、反目成仇,这也在支持他们的民众中反映了出来。”

因此,莫娜希望能把票投给一位代表国家利益而不仅仅是教派或地区利益的候选人。“我寻找的是一位能优先考虑黎巴嫩本国利益的议员,”莫娜说,“我真心希望能投票给一位真正独立的候选人——不仅是为了选举装作独立,然后又帮助制定对某些党派有利政策的那种。”

莫娜还说,自己听到了不少有关选举腐败的说法。“有很多候选人给选民塞钱,让他们投自己的票,”她说,“但这是党内的(干扰)因素,不是外界因素。”

安托万支持的是目前在黎巴嫩大城市相对活跃的那些公民社会团体,比如萨巴党(Sabaa)等。这些党派关注民生议题,独立于宗教党派之外,他们的目标是建设一个完全去宗教化的黎巴嫩。目前,只有一名来自公民社会党派的候选人成功当选议员。

在安托万投票的选区,只有一个独立党派候选名单,但他们并非真正的独立党。安托万说,他们也接受了其他主要党派的资助。安托万相信,独立党派和公民社会才是未来改变的方向,但他们太年轻,还没有足够的政治基础赢得选票。“离开了贝鲁特,就没人知道他们了,”安托万说,“只有18、19岁的年轻人,听美国音乐、去派对、住在贝鲁特的那些人支持他们。”

在黎巴嫩,守旧的力量让年轻人的满腔热血无处挥洒,政治变革看上去遥遥无期。“即便公民社会团体的人也被写在选票上,可人们不愿意给他们投票,因为大家都害怕投票给新面孔。没人在吓他们,是他们自己不信任陌生的候选人,不愿意投票给他们,”安托万说,“就连我父母都说,我不认识这些人,为什么我要给他们投票?我说,给他们个机会吧,他们会改变局面的。但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黎巴嫩,我们都太习惯投票给同样的人了。”

最终,安托万无奈地选择了折衷的做法。“我投的一个候选人是我父亲的朋友,我们彼此认识,所以投给了他,”安托万说,“不是因为什么信念,而是选一个没那么糟糕的吧。”

在莫娜和安托万之间,还有一个有趣的巧合:他们都生于有信仰的家庭,但最后都脱离了传统的宗教教徒身份。虽然莫娜的父母都是信徒,但他们选择让莫娜自己决定是否信仰宗教,莫娜也最终决定不皈依伊斯兰或天主教。安托万虽仍是基督徒,但他并不履行大部分仪式,比如去教堂礼拜、弥撒等等。“我还认识几个像我这样的,我不是孤例,”莫娜说。

这些越来越世俗化的黎巴嫩青年也许代表了黎巴嫩未来的另一种可能,随着公民社会团体的兴起,他们的政治经验和政治资本会越来越丰富,面对传统宗教政党也会越来越有底气。在这个宗教底蕴深厚的国家,世俗婚姻还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些年轻人、年轻的政党以及互联网大潮的推动下,它会逐渐变成现实。

“像我的家庭这样的宗教人士,他们不太愿意投票给这些人(公民社会团体)。我虽然不一定同意同性婚姻之类的,但我觉得那只是一个议题,我们没必要把关注点放在它身上,”安托万说,“我不喜欢聊这个,但我还是会给他们投票,就算我并不一定同意他们的所有观点,我还是会表示尊重。因为他们代表着改变。”

虽然对未来还有一丝期待,但在当下,很多年轻人的选择还是离开黎巴嫩谋生。“现在的政治和经济状况不能吸引很多外来资本,”安托万说,“有一半黎巴嫩人想移民,很多人已经走了。我有很多朋友,本科毕业后就去了欧洲,主要是法国,还有些去了英国、美国、加拿大。他们觉得在黎巴嫩没有工作机会,没有未来,我们还会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

安托万本人也在做这样的打算。去年本科毕业后,他就想要离开黎巴嫩找工作,但因为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母一再挽留。“我在这里找到了工作,但也不是特别好,我觉得我最后还是会走的。”安托万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安托万为化名。巴黎政治学院学生皮埃尔·达埃勒(Pierre Dael)对本文亦有贡献)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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