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7日下午,现年78岁的袴田严走出东京拘留所,这是他被囚禁47年7个月零9天后首次得以重见天日。出狱的第二天乃至那之后的两个月,袴田是在东京的一所医院度过的。
6月,袴田被转移到静冈县滨松市的一家医院,这里也是他的故乡。时隔48年重新回到这里,袴田的头发已经稀疏,还患有严重的监禁症、轻度糖尿病及痴呆。在30岁离开这里之前,他曾经是一名拳击手。
袴田是世界上被关押最久的死刑犯。1966年,日本静冈县清水市发生一起一家四口惨遭杀害的纵火凶杀案,袴田严被指控为嫌疑人,并于同年6月被判死刑;但后来因为部分证据有不实的可能,他一直未被处决。之后,此案又经过多次重新判决,又被多次推翻。就这样,袴田严一直在监狱里待到了78岁。
“我们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尽管他一度面临处决,我们仍坚信他无罪。”
袴田严现年81岁的三姐袴田秀子在接受VICE的采访时说道。袴田严被捕时,秀子33岁,为了给弟弟洗清罪名,她终身未嫁。
袴田和他的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在静冈县的滨名湖附近长大,二战前,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宁静的时光。家里有一艘船,每个周日,一家子会乘船游玩,爸爸钓鱼,妈妈拾贝壳,孩子们在旁边玩水,夏天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回忆起二战开战前夕和小弟弟跨在屋顶的房梁上看B-29轰炸机飞过的样子,秀子爬满皱纹的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阿严是老幺,沉默寡言,我比他大三岁,是家里第二小的,哥哥姐姐们都很疼我们。他从十几岁就开始打拳,之后成为职业拳击选手,估计是听了大哥的建议。我想他大概打了10年。”



后来,袴田严因为腿疾不得不暂停拳击。这期间,他开始在 位于清水市(现在的清水区)的黄金味增桥本藤作商店上班。在这里,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从此改变了袴田严的一生。
1966年6月30日,袴田严工作的味增厂的主管家发生火灾,一家四口烧焦的尸体在现场被找到,警方确认一家人被刺死后惨遭焚尸,仅有19岁的长女因睡在另一栋房屋里幸免于难。
案件发生于夜深人静时,由于受害人的邻居竟无一人注意到惨剧的发生,故而警方认定,凶手一定身强力壮,因此,受过专业训练的袴田严自然而然成为高度怀疑的对象。
7月4日,警方在搜查公司员工宿舍时,发现袴田的一条睡裤上带有微量血迹。8月18日,静冈县警方以抢劫杀人、放火和偷窃等指控正式逮捕袴田。
9月6日,一直坚决否认犯罪的袴田在被捕19天后态度发生戏剧性的转折,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但11月15日,在静冈地方法院的第一次公审中,袴田推翻供词,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并称曾在主管家中失火当天参与救火。
袴田后来说,警察当时对他拳打脚踢,还使用棍棒逼供。他的律师说,在被捕后的23天内,袴田受审讯264小时,最长一次长达16小时20分钟,警察在那次审讯中还不许他喝水、上厕所。就是在这样的刑讯逼供下,袴田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而就在袴田被捕一年后,检方声称在工厂的一个盛装味增的桶里找到了五件血衣。于是,最初被当做袴田犯罪证据的睡裤被排除在调查之外,检方转而呈交法庭这套浸有血迹的裤子、汗衫等血衣,称是袴田杀人时所穿。正是这一“有力物证”把袴田送上了死刑架。1968年9月11日,静冈地方法院作出裁决,判处袴田死刑。
此后40年间,袴田及家人先后向东京高等法院、日本最高法院提出上诉,虽然阻止了死刑的执行,但推翻原判决的请求都遭到驳回。但秀子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老实巴交的“小弟弟”阿严会是杀人凶手。
“案发三天后,阿严回到我们在滨松的老家。看他当时的样子,如果在三天前杀了四个人,他根本不可能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那时候阿严和平时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当年写下袴田死刑判决书的法官名为熊本典道。熊本2007年向外界透露,他当年要求判处袴田无罪,但被其他两名法官在合议时否决。作为低级法官,熊本受委任写下判决书。
熊本说,案件发生后,调查人员在大约20天的时间中平均每天花10个小时审讯,“如果他们有确实证据,肯定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日本只有4名死囚翻案成功,其中第一例的主人公是荣免田。1949年,荣免田被控谋杀熊本县一对夫妇,尽管在案发时有不在场证明,但他仍然在1950年被判处死刑。33年后的1983年,荣免田一案获得重审的机会。在接受VICE采访时,荣免田回忆起当时被刑讯逼供的细节说:
“警方知道犯罪的细节,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乡下孩子,又是初犯,所以面对警察时,那个年龄的我真是害怕极了。”
荣免田描述的这种情形与刑讯逼供相关,当无辜的被讯问人被迫认“罪”后,由于其并非真凶,他所知道的案件事实往往还不如警方掌握得多,而警方为了其供词能够显得更“真实”,便会引导其作出有利于定罪的供述。
在日本,警方逮捕犯罪嫌疑人后,将他们送入被称为“替代监狱”的拘留所中,在那里进行审问。犯罪嫌疑人被拘留的法定最长期限是23天,其律师在此期间不得在场。据说,这是为了避免律师“破坏警方与犯罪嫌疑人之间的互信关系”。人权研究学者寺中誠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23天的拘留期限内,很多人都选择供认“罪行”。根据日本研究机构冤案和死刑研究所的统计,自1991年至2000年间超过99%的刑事案件为有罪判决。也就是说,几乎所有嫌疑人在被逮捕的瞬间就已经被认定是有罪的。
此外,寺中誠还指出,在日本,死刑的执行日期只有在执行当日才会通知犯人。由于死刑一般在上午执行,因此,死刑犯的上午通常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因为随时可能会被告知大限将至。那种不知何时会被处决的恐惧心情在袴田严给家人的一封信中可以窥见一斑:
“昨天有人被执行死刑了。就是住在我隔壁的人。大家都很消沉。他跟我们说了‘保重'后就消失了。”
正是从那时起,袴田严的精神开始失常。他开始产生幻觉并胡言乱语,总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时而称自己是监狱长,时而自称“夏威夷的大王”。秀子说,这也许是出于想要骗自己已经不在监狱的心理。
2009年,袴田的支持者指出,当时被当做有力物证的“血衣”的褪色程度与据信的藏匿时间不符,是警方捏造的。
2011年8月,袴田严后援律师团表示:“DNA结果可以证明他100%无罪,血衣是警察捏造的假证物”,向静冈地方法院提出重申请求。检察官也认为,有可能当时测试方式错误,导致他被误判。
2014年3月27日,静冈地方法院再次就袴田一案开审,做出撤销死刑的判决。在秀子的陪伴下,袴田严走出了关押了自己48年的东京拘留所。得到这一消息,秀子难掩内心的激动。她说,自己先是极度的喜悦,之后有种漫步云端的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在东京日比谷公园召开的一场“无罪开释动员会”上,因“狭山事件”被误判入狱的石川一雄提到自己在监狱里目睹的一幕仍然难以按捺内心的辛酸。
“他会用拳头打水泥墙,满手淤青。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说,‘因为我出去之后还要接着打拳击,所以拳头得练着’。”
离石川不远处,袴田严坐在秀子身边,一边听着拳击直播,一边高举双手向周围的人群摆出胜利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只要西乡隆盛掌权,就能驱散迷雾,世界将免于分崩离析。”
说完,袴田严拿起自己的东西,不顾周围人的挽留颤颤巍巍向外走去。秀子笑着说,他要回去了,起身陪他离去。
5月19日是日本一年一度的“拳击日”。2014年的这天,东京后乐园粉丝感谢会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袴田严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登上舞台,一手举着人们献上的鲜花,一手高高比出胜利的手势。这是他常用的手势,人们从中依稀能够想见他当年做职业拳击手时的容光焕发。
秀子说,他不可能完全康复了,但至少他现在知道自己不在监狱里了。他仍然会讲些“龙存在吗”之类的胡话,会在医院的菜单里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上“天下之神”几个字。他的情绪波动很大,但有时也会老老实实地听人说话。6月末,袴田严得到医生的允许出院,住进了秀子家中。也许是因为害怕再被送回拘留所,他几乎从不出门。
虽然静冈法院释放了袴田严并声明“继续监禁严重有违正义”,但案件只是获得了重审的机会,对袴田严的无罪判决仍然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