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历史学家和田春树:日本对亚洲的战争持续了50多年 但反省远远不够

和田春树认为,在日本对日俄战争的叙事当中,作为战争受害者的朝鲜半岛和作为战争发生地的中国并没有受到重视。

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和田春树(右)

日本历史学家和田春树出生于1938年,南京大屠杀刚过去一个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一个新年,还在读小学的他写下了书法作品“太平之春”,作为自己的新年愿景。这句话出自中国北宋大儒张载的名句“为万世开太平”,昭和天皇在终战诏书中也曾经加以引用。

在立下新年愿景的半个多世纪后,和田春树在清华大学进行的一场以“日本的近代道路与日俄战争”为题的演讲中说,在日本颁布《和平宪法》之后,“和平国家”的建设目标被国民广泛接受,国民反战的情绪非常真挚。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国民反战情绪背后的问题逐渐显露。由于对过去战争的认识暧昧,日本国民没有自觉地要为本国发动的一系列战争负责,且完全没有意识到日本对朝鲜的殖民统治时犯下的错误。

作为一名历史学者,和田春树决定重新审视本国的近代化之路和战争、殖民责任,写下了《金日成与满洲抗日战争》《朝鲜现代史》《日俄战争:起源和开战》等著作;作为一位左翼社会活动家,他也曾多次公开批评安倍政府在历史问题上的态度。和田指出,在日本过去是否进行过“侵略”和“殖民统治”的问题上,安倍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安倍声称对慰安妇表示“同情”,但却只字未提政府的责任和“道歉”的事情。

在他看来,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到侵华战争,在“大陆政策”的影响之下,日本对亚洲邻国进行了持续50多年的侵略。“日本的大陆政策从明治时代开始,经历了大正、昭和时代,在九一八事变中达到了顶点。”虽然日本在战后对本国的军国主义进行了反省,但和田春树认为,这种反省还远远不够。而且,在所有的侵略战争中,日本国人对日俄战争的认知尤其有问题,人们一直认为这是一场堂堂正正的、不令人羞耻的战争。“日本主流观点认为,日俄战争的爆发是为了抵抗俄国对远东地区的入侵;日本代表亚洲黄种人打败了白人帝国,是一场正义的战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和田春树认为,这种错误的观念与司马辽太郎的畅销作品《坂上之云》的影响密不可分。小说《坂上之云》塑造了向着与俄国战争这个目标努力奋进的两位军人及他们的文学家朋友的形象,对于“二战”之后处于经济高速成长期、同样注视着“坂上之云”而奋斗的日本人来说,恰好是值得学习的榜样,因此,小说受到了读者的欢迎,一版再版。司马辽太郎在小说中始终强调,俄国表现出的侵略欲望让日本人强烈地感受到了威胁,在遭受逼迫的情况下,日本为了生存而竭尽全力展开了防卫战。和田春树认为这种说法极其错误,为了反驳司马辽太郎,他写作了《日俄战争:起源和开战》这本上千页的著作,使用了日、俄、中、韩等多方史料,澄清了一则这样的事实:日俄战争的根源在于日本对朝鲜的野心。明治维新获得成功的日本人梦想着在文明开化、富国强兵的基础之上扩大领土,开始用战争手段侵略朝鲜和中国,日俄战争是这种大陆政策的延续。

对战胜国日本来说,日俄战争在国民意识中被美化、被神秘化了,“逐渐将日本军队的神秘强大演化成一种信仰”(司马辽太郎语)。诞生于明治时期的近代日本通过这场战争建立起了民族自信心,并走上了“脱亚入欧”的帝国主义之路。而对于战败一方俄罗斯帝国来说,日俄战争诱发了被称为1917年革命先驱的1905年革命。

在日本对日俄战争的叙事当中,作为战争受害者的朝鲜半岛和作为战争发生地的中国并没有受到重视。用和田春树的话来说,“似乎日本人和俄罗斯人的决战是在没有任何人的大地与海洋中进行的一般。然而,这种想法并不正确。因为其间陆地上的交战是在中国东北——汉族、满族、朝鲜族所居住的地方发生的。”而且在日俄战争结束的1905年,中国发生了废除科举、同盟会成立,以及清廷派遣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等历史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日俄战争促成了清政府尝试开展君主立宪的改革。而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大韩帝国在战后逐步沦为了日本的殖民地,到1945年才摆脱日本的统治。可是,在塑造了日本民众对日俄战争认知的《坂上之云》里,韩国人的名字只出现了一个。和田认为,这种忽略中国与韩国感受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和田春树喜欢鲁迅,他记得鲁迅曾经在《藤野先生》中写到了一个当俄国间谍的中国人的故事。他说如果自己继续写下去的话,“非常想展现战争中涉及到的中国人和韩国人”。这一次,在大部头的《日俄战争》中文版出版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对和田春树的专访也是围绕着这场战争中以及战争后的中国与韩国展开的。

和田春树的主要研究方向为:俄罗斯近现代史、现代朝鲜研究、东北亚国际关系史,著有《朝鲜战争全史》《朝鲜现代史》《日俄战争:起源和开战》《“和平国家”的诞生:战后日本的原点和变容》等

一、中国:从支持日本到期待幻灭

界面文化:有一个现象很奇怪,中国和朝鲜是日俄战争的直接受害者,然而却也是宣布“局外中立”的两个国家。你怎么看待这种中立?

和田春树:1897年,朝鲜皇帝高宗把国号改为“大韩”,朝鲜成为了“大韩帝国”。在1903年8月,高宗秘密给俄国皇帝尼古拉二世写了一封秘信,表示精神上站在俄国一侧。但是这样的约定并没有实行的保证,只是个人的愿望而已。在战争发生时,大韩帝国发布了中立宣言,希望能够保全韩国国境。看起来,大韩帝国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实际上,他们心理上还是站在俄国这边,只是因为没有实力,所以只能表明中立的态度。俄国尊重这种中立的态度,但是日本选择了无视。同样,清朝也表明了中立态度,但日本认为,中立国应当能够用武装力量来保护自己的中立态度。因此日本也无视了清朝的中立,公然进入了中国的东北。

界面文化:虽然清朝声称保持中立,但是心理上似乎仍是偏向日本一方的。在日本战胜之后,孙中山也曾说过:“我们认为日本人对俄国的胜利是东方对西方的胜利,我们认为日本的胜利就是我们自己的胜利。”另一个现象是,战争那一年的中国留日学生不足8000人,次年就翻了一番。在你看来,当时中国人为什么把日本的胜利看作是“我们自己的胜利”?

和田春树:日俄战争发生在20世纪帝国主义时期,国家之间关系紧密。战争发生之时,有很多国家不希望俄国在战争中获胜,而希望日本赢得战争,中国也是。

从中国立场来说,首先,清朝内部和日本类似,进行了洋务运动等自救运动,和殖民者作抗争。其次,从国际环境看,俄国入侵中国满洲,中国政府对此有危机感,不希望俄方获胜。第三,欧美势力在东北亚出现,带来了有色人种与白色人种的对抗。从这三点来说,孙中山等人表现出支持日本的观点是非常自然的。日本的胜利也为孙中山等人反对帝制的运动带来了很大的激励(注:俄国时为专制国家,而日本为宪政国家)。但是,看到日本接下来的动向之后,孙中山对日本也产生了不信任感,因为朝鲜一旦被日本占领,那么接下来就会轮到中国东北。中国人对日本的期待感幻灭了。

和孙中山一样,在当时的法国殖民地越南,一股要求独立的力量也受到了日本的鼓励,在日俄战争期间,他们对日本抱有期望,并向日本派遣留学生。日本将朝鲜半岛完全殖民化是在1910年,但大约在战争结束两年之后,尽管高宗极力反对,但日本已经将大韩帝国作为自己的保护国看待。越南对此事非常敏感,他们发现日本和越南属地的法国帝国主义没有两样。从那时候开始,越南就不再向日本派送留学生了。

界面文化:当时孙中山等人认为日本人对俄国的胜利是东方对西方的胜利、黄种人对白种人的胜利,你认为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吗?

和田春树:把这场战争定义为有色人种对白色人种的胜利是不对的。最终看起来,日俄战争是日本和俄国之间的战争,但是战争本身是从日本对韩国的侵略和殖民开始的,是有色人种和有色人种之间的争端。俄国希望帮助韩国维持政权,日本反而是威胁韩国的一方。

那么,大家为什么会认为日俄战争是有色人种对白色人种的胜利?这是因为在本来西方占优势的海战当中,日本的海军战胜了俄国的海军,所以出现这种观点是正常的。但是,它只是事情真相的一部分,并不是真相的全部。而我们在看待历史的时候必须看到整体,不能只用一部分事实来评价历史的全部。无论日本是有色人种还是白色人种,它的所作所为都是帝国主义的行为,而我们是坚决不允许帝国主义行为的,这一点非常明确。

俄国国内以漫画形式所描绘的"日俄战争"。

界面文化:日本在中国领土上进行了数场战争,但是,不管是日俄战争还是侵华战争,日本之后都没有对战争本身进行很彻底的清算,这是什么原因?

和田春树:从日清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开始,到1945年二战战败为止,日本占领朝鲜、侵略中国,对亚洲的战争持续了50多年。战败之后,日本的确有反对战争、要求成为和平国家的意识,而且天皇在敕谕中也明确提出希望确立和平国家。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日本提出反对战争、要求转变国家路线,都不是在进行了充分的反省之后提出的,而是因为只有这样做,日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当时的情况是,美军对日本进行空袭、投下了原子弹,而日本军队无法为国内提供任何保护,人们因为遭遇了战争体验,才提出要成为和平国家。

所以,在长达50多年的战争之后,日本对历史的认识和反省是不够的。而且,在二战结束以后,亚洲还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战争,比如中国的内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到1972年,日本才对中国的侵略战争进行道歉,直到1995年日本才出现了“村山谈话”,明确表示要对战争进行反省,但这时候距离战争发生已经过去很久了。日本国内不但反省相对滞后,还有反对反省的声音,因为有些人认为侵略是正当的,因此也产生了很多纠纷。这就是日本的现状。

二、朝鲜半岛:多重屈辱导致了强烈的民族主义

界面文化:你将“为夺取朝鲜的战争”和“在朝鲜进行的战争”都称作“朝鲜战争”,是试图通过这个词来建立起从甲午战争开始的争夺朝鲜的战争,与后来朝鲜战争之间的联系吗?这种做法是否为了凸显朝鲜半岛在东北亚的战略位置?

和田春树:从历史研究来看,战争命名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战争地点和战争对象,比如满洲事变、太平洋战争、大东亚战争(日本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参战远东和太平洋战场的战争总称,涵括东亚、南洋的日中战争和太平洋战争);还有一种方法是战争双方命名,比如日清战争、日俄战争。这两种命名方法有时候混在一起,会引起思考上的混乱。

日清战争一开始,不是日本要和清朝发动战争,而是日本想要在朝鲜半岛获得影响权,唆使朝鲜国王脱离宗主国,最后演变成了日清战争。日俄战争也类似,它一开始是日俄两方围绕朝鲜的利益而引发的战争。1950年开始的朝鲜战争一开始是朝鲜北方与南方势力想要统一半岛进行的战争,但后来由于美国和中国的干涉,发展成为了美中之间的战争——如果不明白这两种命名、明确自己的观点,是不能够明白这些战争的性质和特点的。

我之所以把日清战争、日俄战争、朝鲜战争这三个战争中和朝鲜相关的部分都称作“朝鲜战争”,动机确实是想展现一个关联性。朝鲜半岛处于东北亚的核心地理位置,很多问题都是围绕朝鲜半岛引发的,其中包括现在的南北分治。

界面文化:日本花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试图合并朝鲜,日本本国对朝鲜的日据时期如何看待?

和田春树:在日俄战争之后,大韩帝国成为了日本的保护国,到1910年以后,日本将它吞并了。在此过程当中,日本国内一般来说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在日本人看来,大韩帝国非常保守、政治乏力、经济崩坏,因此认为本国是在帮助韩国重建国家并将之文明化,这种做法是完全正当的。当时的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甚至也认为,这种做法是让韩国变得更好,日本的行为没有不妥之处。他们完全没有从韩国人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也有少数日本人对此持批判态度,一个叫作石川的诗人曾在《朝日新闻》上发表诗作,指出如果日本吞并了韩国,是否韩国从此在地图上就不复存在了?不过,持批判态度的人是少数,多数人的观点还是和夏目漱石类似。

界面文化:你又如何评价这段历史?日据时期是否会对现在的朝鲜半岛也产生影响?

和田春树:从日据时期到现在,朝鲜半岛的人民其实受到了很多层次的屈辱,与此同时也逐步形成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这些屈辱大多是日本带来的。

第一层耻辱是,在日俄战争之后,朝鲜半岛被日本吞并,失去了独立(注:迫使韩国皇帝退位,并公告称被合并的旧韩国为“朝鲜”),之后的殖民时期持续了36年,朝鲜半岛的反抗被日本镇压,这种屈辱一直根植于朝鲜民族当中,导致他们的民族主义情绪非常强烈。在日据时期,国外依然有抵抗。在海外,抵抗者大致可以分为三批:在中国重庆,他们在蒋介石国民党的帮助下成立了临时政府,号称“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在延安,朝鲜共产主义者接受中共帮助成立了朝鲜义勇军;在中国东北,金日成和中共共同成立了抗日联军,共同抵抗日本的侵略。但是,这些抵抗运动全部都失败了,战争以反法西斯一方的胜利告终。虽然他们非常希望能够打败日本一雪前耻,但是这份胜利最终并不是通过自己之手得到的。打败日本的不是他们,而是苏联、美国和中国的军队。

大韩帝国高宗李熙是几乎贯穿朝鲜近代史的君主,他本人一生先后被父亲大院君、妻子闵妃以及日本人摆布,形同傀儡。

第二层耻辱是,日本战败之后,远东军事法庭对一系列战犯进行审判,其中也有朝鲜人。他们不是A级战犯,但却以B级、C级战犯的身份被逮捕或者处刑。这是因为在大东亚战争当中,士兵共一亿人,其中7500万人是日军,2500万是朝鲜人。日本占领朝鲜半岛之后,动员朝鲜族人去替日本人打仗。因此,虽然他们明明是被殖民的一方,却在军事法庭上受到了审判,这也是极大的耻辱。

第三层耻辱是,朝鲜半岛的人民本来想通过战争实现半岛统一,结果不但没有实现统一,还在朝鲜战争之后形成了分治。这一系列的历史事件导致朝鲜半岛国家的耻辱感不断加深,同时民族主义情绪也不断加深。虽然不能说日据时期与今天的半岛局势有直接关系,但是这一系列的事件之间有关联性。

界面文化:从日据时期开始,朝鲜半岛就形成了亲日派和反日派,并一直延续下来,这对于现在朝鲜半岛的局势有什么影响吗?

和田春树:的确,卢武铉总统曾经发布政令要调查和清理亲日派的财产,像他这样的势力是存在的,我们也可以看出其中抗日情绪的延续。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韩国目前的势力仅仅分为亲日派和反日派,因为阵营其实比较复杂,其中还混杂着亲共和反共的情绪。有些人反共,但不一定亲日。比如李承晚总统是一个反共的民族主义者,但他却不是亲日派。朴槿惠的父亲朴正熙在日据时期是日本一方的,但朴槿惠却不是亲日派,她的立场是反共。如果不弄清楚这些区分,我们就无法理解现在的半岛局势。

《日俄战争:起源和开战》
[日] 和田春树 著 易爱华 张剑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2

(现场翻译:何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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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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