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手工会让你更快乐吗?

很多人将手工视为一种治愈手段,这种想法与消费主义密切相关。

图片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编织是什么?它不过就是一条线以特定的形状串了起来。打毛衣的过程很像生活本身:一些原材料,随着时间的推移,串成了某种特定的组合,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实体。时间就是区分手工制毛衣和机械化生产的重要因素,一个人将他生命的一部分时间用来制造一件物品。如果我们把目光从编针转移到拿着它们的人身上,我们就会产生新的疑问。手艺人是谁?

最近有三本书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男友毛衣的诅咒》(The Curse of The Boyfriend)是一本新出的随笔集,作者阿兰娜·奥肯(Alanna Okun)是服装网站Racked的编辑,她在书中回忆了自己的编织生活。《手艺:探寻传统手工艺的起源和意义》(Craeft: An Inquiry Into the Origins and True Meaning of Traditional Crafts)一书对手工交易也进行了研究分析,作者亚历山大·朗兰兹(Alexander Langlands)是一名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他为BBC制作了一些关于传统农业技术使用的电视节目。第三本书是理查德·E·奥赛霍(Richard E. Ocejo)的《手艺大师:新城市经济中的旧工作》(Masters of Craft: Old Jobs in the New Urban Economy),这本书着眼于蒸馏、屠宰、理发这类职业的兴起。

《男友毛衣的诅咒》

奥肯这本书所说的诅咒来源于某手工团体,那里流传说:如果你开始为你的伴侣织一件毛衣,在毛衣织完之前你们必将分手。(奥肯称其“与订婚鸡恰好相反”。注:“订婚鸡”实际上是加入柠檬和草药的一种烤鸡,据称女孩只要将这道菜做给男朋友吃,对方就一定会求婚)在描述自己为爱人织毛衣的过程中,奥肯不仅用文字详细描写了编织的步骤,也掺杂了不少情感内容。她在书中写道:“我单身的时候就会变得不稳定,甚至有点狂躁,在生活的边缘拼命挣扎,就像衣服的开口太小了要拼命把头塞进去一样。”

奥肯的语言明亮而有趣,尤其是鞭辟入里描写痛苦的时候。她书中的文章标题是这样的:《纺锤形纽扣,如何开始新生活》《我犯下的错误,至少在做手工时别这么做》《把自己重新编织好》。这让人想起了诺拉·依弗朗(Nora Ephron,注: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西雅图夜未眠》的编剧及导演,也是一名畅销书作者),迷人而轻松,但是又很脆弱。奥肯的两位朋友过世后,她靠着织一件小小的婴儿毛衣走出了阴霾,开始构思新的生活。她说:“随便织点什么东西,我都感觉又能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了。”

事先声明:奥肯是我(指本文作者Josephine Livingstone,《新共和》文化板块作者)的朋友。出于道德上的原因,我需要说明这一点。我曾经看过她在一个酒吧包厢里织袜子,她正在兴高采烈地和别人聊天,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针线。她的书没有什么吞吐山河的大格局,只是简单地呈现了一个白人女性在大学毕业后塑造自我的过程:找到最好的朋友,和恋人分手,寻找居住的公寓,再次坠入爱河。但是,即便袜子是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东西,奥肯也能从一针一线完成它的过程中获得非凡的成就感,并且在这过程中带着极大的愉悦和幽默感。

奥肯用一种诙谐的笔触书写生活的不如意,这与女性写作的传统一脉相承。朗兰兹的《手艺》则男性特质更加明显,他的语言也很幽默,经常用英式口语的“老伙计”(chap)称呼别人,以强调他和建筑工地的工人相处得有多好。在序言中,朗兰兹讲了一个故事,他的自动剪草机坏掉了,只好从壁橱里拿出旧镰刀来手工除草。他想象的画面是“一边修剪着丰茂的草地,一边时不时停下来喝几大口苹果酒”。

一开始他修剪得十分糟糕。一位猎场看守开着路虎经过,隔着车窗都忍不住嘲笑他。看守帮忙用磨刀石将刀刃磨快,还教了朗兰兹应该如何除草。朗兰兹很快就掌握了窍门,他熟练地干着活,还能听见鸟儿的啼鸣,以前鸟叫声总是会被自动剪草机的巨大噪音所淹没。

朗兰兹的手艺是毋庸置疑的。他在书中描述了如何用荆棘和稻草编织蜂箱,如何利用复杂的天气预报将草地上的绿草制作成干草。他的这些改造都或明或暗地有着某种政治寓意。

朗兰兹称,他想要维护人们在机械化时代所失去的个人价值,电子机器确实可以节省劳动力,“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制造、建筑、能源、垃圾、副产品等很大程度上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货币概念,它们只能象征一个非制造者的社会。”他在书中这样写道。问题就在于产品到我们双手之间的距离。“我认为,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制造,以个人的力量将原材料转化成有用的产品,我们就能更好地面对这个沉迷于过度消费和攀比消费的社会所带来的一系列挑战。更重要的是,我们可能会更加快乐。”

《手艺》

快乐真的是个有趣的话题。奥肯的书表明,与物质材料相联系可以让我们摆脱痛苦。现在的人们会织袜子、做陶瓷或者家具之类的东西,因为这确实会让他们更愉悦舒畅。但是在网络上创造“内容”则是一种很可悲的抽象实践,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键盘上工作,而不是在窑房里工作。因此,手工制造毫无疑问对我们会起到治愈的效果。

但朗兰兹对手艺的理解却有着不同的内涵。他承认20世纪初的工艺美术运动(注:工业革命以后大批量工业化生产造成设计水准急剧下降,工艺美术运动意在抵抗这一趋势而重建手工艺的价值,重新提高设计的品位,复兴英国中世纪的手工艺传统)有反动的成分,即它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幻想其实也是回到工业革命之前的英国。他的手工艺也是愉快的,充满男子气概的,与托马斯·哈代小说中的男性气质如出一辙。确实,工业革命后,社会最底层的工人只能在工厂里被剥削,随着机械制造的不均衡发展,这些人还会被继续剥削。但是即便在过去,我们也并没有那样一个纯正的英式手工艺传统。创造手工艺作品是被乡村美景一叶障目的人的特权。这种愿景绝不属于妇女和穷人,对他们来说,手工制造就等同于体力劳动。也不属于那些数以百计的外来劳工,作为机械化时代的剩余劳动力,他们不得不在英国的农村里手工做农活。

我在这里责骂朗兰兹,也许是不公平的。他对家里各种棍子的描述都很有魅力,无论是拐杖、板球棒,还是摘水果的棍子。听到有人对他们所说的事物充满了热情,这本身就是很有魅力的。他在分析传统工具时,还利用到了自己的考古学背景,这一点也很令人着迷。问题在于朗兰兹对市场的忽略。如果我们能够选择整天这样编篮子,也许我们是会更加快乐,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制造业早已大行其道,朗兰兹忽略了这一现实。

《手艺大师》所展现的做法与现代手工业背道而驰。理查德·E·奥赛霍是纽约城市大学约翰杰刑事司法学院的社会学副教授,他对手工艺工作的兴趣始于个人经历。他在纽约布鲁克林长大,祖父是个西班牙理发师。对他的家族来说,这个职业非常“可靠”,于是他的父亲也子承父业了。

奥赛霍长大后却成为了一名“知识工作者”,他不再像家中的长辈那样以手工劳动谋生。但是作为一名研究人员,他经常出入纽约东村的Death & Co.和其他这类酒吧,被纽约的鸡尾酒文化所深深吸引了。于是他开始研究蒸馏工业,然后他的研究又扩展到了男性理发师和屠夫,因为他想要了解的问题也变大了:“为什么一些传统意义上社会地位很低的服务、体力劳动、零售和轻工业的工作开始变‘酷’了?”

《手艺大师》

男性气质、劳动力市场、社会流动性和中产阶级化,都在手工艺行业的复兴中发挥了作用。但“酷”却是书中最难理解的一个概念,这个词的意义成为了整本书的核心问题。将这些老式工作与“夜生活、酒精、风格和食物”联系起来,这种想法与消费主义密切相关。《手艺大师》的核心论点是:“这些普通职业的高端化、精英化新版本已经成为了文化风尚的引领者。”要想引领风尚,首先就要生产出具体的东西,奥赛霍指出这些新风尚“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它们大量涌入中产阶级的所在地,被年轻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有文化、有合法工作的人群所追捧。在城市发展的历史中,当下对于想要进入劳动力市场的人而言充满了不确定性,因为“好”的潮流和“好”的工作的含义正在发生变化。

奥赛霍以社会学家一贯的注重细节的策略来研究他的课题。书中有很多采访和奇闻轶事,比如和理发师的对谈。奥赛霍的书中反复用到了第一人称“我”,为他的研究赋予了一层主观视角,也使得结论更加生动。这是对劳工领域的一项非常及时的调查,也超出了许多批评家和社会评论家可以描述的能力范围。酷是很难被量化的。但是收入可以量化,就像数据可以明确记录谁在做什么工作。关于中产阶级化的研究也在不断增多,《手艺大师》是其中的一个里程碑。

这三本书的内容相辅相成,书店完全可以将它们打包出售。个人观点、农业背景和社会学劳动分析结合起来,可以驳斥很多渗透在当今文化中的错误思想。第四本相关的作品也即将问世,书店应该将这本书的书名也打印在小票上:劳伦·米歇尔·杰克逊(Lauren Michelle Jackson)的“食客”系列随笔《手工艺中的白人谎言》(The White Lies of Craft Culture)。小批量生产、单一起源、完全手工化的工艺制造源于有色人种,却又试图摆脱有色人种。奥赛霍的书意识到了制造业的种族倾向,它的运作完全依靠白人,这是中产阶级化小型商业网络的关键要素。但是朗兰兹在书中强调的政治,正是杰克逊所说的白人盲点:

手工艺文化讲述的都是白人故事,针对的也是白人消费者,故事本身也是千篇一律:故事的开篇总是发生一个遥远的地方,要么是在爱达荷州卡顿伍德的大山深处,要么就是在科罗拉多州柯林斯堡里那个古怪的地下室,也可能是在布鲁克林的一间复式小楼里。那里有一个(白人)工匠总是怀念着过去的黄金时代,从前的食物还没有掺假,从前的劳动既没有被异化也不会被忽视。接着他就会在偶然间发现一门失传已久的古老技艺,这门技艺是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那时的思想和真理都像灵魂一样纯洁。

这种对于历史纯洁性的笃信,存在于每一段关于手工艺的对话当中,这些工匠们试图寻找手工艺与神话时代的某种连接,工艺品所象征的那个过去时代没有机器,也没有现代社会这么复杂、这么困难重重。正如杰克逊书中所言,这是个错误的想象。她在书中引用了很多文献来说明蒸馏工艺背后的“隐藏历史”:“乔治·华盛顿的酿酒厂得以运行,六名奴隶对此至关重要;杰克丹尼威士忌的创始人杰克·丹尼最初就是从一名黑人奴隶那里学会了酿造威士忌。”手工烤肉和手工咖啡背后的一部分历史也被遗忘了,有色人种所做出的贡献,还有他们付出的低报酬劳动都被从历史上抹去了。

历史的选择性遗忘注定了手工业“将屈服于异化的循环,它曾反对大规模生产所造成的异化,而在手工业内部,这样的异化也不可避免”。

朗兰兹的书主要讲述英国,因此它不是杰克逊所批判的对象。如果非要说出点什么,那么英国殖民主义的悠久历史会让他的书问题更加严重。奥肯的书只专注于对自我的洞察,从而巧妙地避开了手工业文化中的白人陷阱。她没有说不能用自己的经验来说明问题,也没有把书中的内容扩展成关于文化的宏大叙事。奥赛霍的书则批判了所有的元素,唯独突出了美国的城市背景。

快乐、悲伤、酷、丧失……这些无形的概念贯穿了这三本书,以及杰克逊的随笔。这也是这个话题的一个矛盾之处,如果作者所宣扬的东西与写作本身是相悖的,那他还怎么写呢?织一只袜子,削一根手杖,或者用粘土做一个花瓶,都是通过一种非语言的方式来获得治愈。当一个人制造出了一件产品,这个生产行为就存在于资本(包括金融和文化)流动的系统当中,特别是你要出售它或者将它用作商业用途。当我们在系统内部时,很难将自己视为系统的一部分。但这些书作为一组作品,也是一种跨界的合作尝试,用于研究、评估和推广手工制作的艺术。手工艺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但跟织袜子比起来或许还是要简单一些。

(翻译:都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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