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张峰:不听话的传承人

“很多人不认同我这个样子,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2018 年 3 月,张峰。扬州大音琴堂北院

摄影:仲伟志

扬州三月,姚黄魏紫次第开。张峰随手拍了一张桃花,说,桃花其实也挺美,失在妖娆,可惜可惜。

立刻就有人问,妖娆有啥不好。

“好吧,我告诉你,格不高。”张峰说。

这是大音琴堂北院,位于扬州邗江区阳庙镇秋硕葡萄园附近,景致怡人。所谓大音,出自《道德经》之“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种无为的美学境界,意为越好的音乐越悠远潜低,越好的形象越飘渺宏远,推崇自然之美而非人为之美。

张峰是大音琴堂主人。这北院已有三年历史。他一般上午来北院,到工坊指导一下斫琴的师傅,辅导一下外地来学琴的学员,下午则回到扬州市区的工作室,写字,看书。我是慕名来采访他的。由于定位不准,提前下车,我迷路了。有小雨的早晨九点,张峰开着车在几条乡间小路上四处找我。他电话里叫我“仲生”,每喊一声,我都恍惚一下。

张峰,广陵人,工琴,善斫,曾师从广陵胡荫乾、金陵梅曰强、马杰、沪上龚一诸师,中国琴会理事,扬州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艺术)传承人,有感于世风而隐遁,成为一名独立音乐人。有古琴独奏专辑《太和清音》(2006)、《泠泠集》(2013)、《玉珂》(2014)等,广为流传。

扬州古称广陵,又称江都、维扬。如今的广陵,是扬州市的一个下辖区。而大音琴堂所在的邗江区,地名来源于当年吴王夫差为北上伐齐而开挖的那条邗沟。吴王夫差的野心,间接成就了这一地区的经济文化、航运交通。历史上这里有一个古邗城,专家认定是扬州前身。后来越灭吴,再后来楚灭越,楚国给此地起名叫“广陵”。很多年之后,隋炀帝杨广为避名讳,改“广陵”为江都。现在的扬州市也有个江都区。

“扬州繁华以盐盛”。因为紧靠大运河,扬州一向是南北枢纽、淮左名邦。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事实上,历史上的扬州虽然位于江北,但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力,丝毫不逊色于江南的苏杭。来扬州之前,我去南京拜访作家叶兆言,叶先生谈及江苏各个城市的特点,认为扬州与苏州都积淀了非常丰富的文化,都有着浓厚的文人气,当地老百姓都很会过日子,民风温柔,生活悠闲,适于人居,“如果说它们还有某些不相同的话,那就是苏州处于和平的岁月居多,千百年来和扬州相比,处于战乱的日子要少得多,受到的伤害也少得多。”

扬州处于南北两大军事集团的结合部,兵连祸结,历史上遭遇过不下十次屠城厄运。但每一次兵荒马乱之后,扬州城都能很快从灰烬中复苏。这是扬州最神奇的地方。不过,与苏州等城市相比,和平时期的扬州尽管同样繁华、闲适,热爱生活,但在精神世界上,扬州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扬州北雄南秀,历尽沧桑,是一座可以用来凭吊和歌咏的城市,它的文人气,往往夹带着剑胆琴心的英雄主义气韵。

于是,古琴成为扬州这座城市的象征,似乎最合适不过了。古琴与昆曲花开并蒂,有血缘关系,但从遥远的时代开始,古琴就不仅仅是一件乐器了,它被从其他乐器中分离出来,位列中国传统文化四艺“琴棋书画”之首,堪称文明神器,是文人形影不离的伴侣。而琴与剑的组合,也是一种高贵文化人格的象征。剑代表的是一种任侠文化,如果说“尚气任侠”是一柄双刃剑,那么,琴,则是一种巧妙的对冲。

用高罗佩的话说,古琴是一种独特的思想体系,一种恰好包容中国旧式文人中庸倾向特征的思想意识。高罗佩是抗战期间荷兰驻中国外交官,他很早就被神奇美妙的中国传统文化所吸引,他在重庆结识了众多为躲避战火而云集于大后方的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人,为他全面了解中国文化打下了基础,他写过一部著名的《大唐狄公案》,鲜为人知的是,他还迷恋古琴,并花费大量心血写成了《琴道》一书。

所以,古琴并不仅仅是中国的太古遗音,它其实是人类音乐思想的一个重要源泉。古琴音乐的本质,就是奏出大自然永恒不朽的音响,这是所有文明共同的DNA。

2003 年,古琴艺术被联合国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江苏一直是当之无愧的古琴艺术大省,流派众多,实力雄厚。如扬州的广陵派、常熟的虞山派、南京的金陵派、南通的梅庵派、苏州的吴门派、镇江的梦溪琴馆和徐州的铜山琴馆等等。而在江苏全省,又数扬州的广陵派最为有名。伴随申遗成功,“古琴热”席卷而来,扬州官方也加快了扬州古琴文化的规划与建设,希望将扬州营造为名副其实的“中国琴筝产业之都”。很多爱琴之人奔向扬州,就像是一群奔向恒河的朝圣者。

古琴有悠久的历史和迷人的声音,弹奏方法相对简单,因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参与者。参与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泥沙俱下。一时间,人人都可弹古琴,个个都能做大师,这一历史上的文明礼器,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市井的玩物。热爱古琴没有错,学琴的人本应越多越好,但自古以来,习琴都讲求虚静、恬淡、情志专一,不为外俗烦扰,“挟富夸贵、不解字等人俱不许”,如果我们将祖先为古琴赋予的这种文化人格、文化精神、文化理想全部扔掉,只会装腔作势秀表演,那古琴还是古琴吗?

有人总结中国当代四大俗——弹古琴、听昆曲、练瑜伽、喝普洱,古琴不幸中枪。

与古琴相伴二十多年的张峰,对此自然痛心疾首。他少年习琴,得益于扬州悠久的琴文化,启蒙于扬州老琴家胡荫乾先生、梅曰强先生,其间不泥于琴派,入川蜀,访金陵,至上海专研琴艺,先后师从马杰先生、龚一先生。作为古琴传承人,他本来很热衷于参加古琴活动,热衷于举办古琴公益讲座、音乐会,并远赴法国、德国、韩国演出,弘扬古琴文化,但是现在,他变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古琴传承人,你如果邀请他参加讲座、赏析会,他上来基本都是对古琴乱象的批评。

如今,在他的专业领域里,他跟几乎所有的主管部门都处于一种对立状态,几乎退出了所有的组织。

他认为,不妖娆、不谄媚,安静悠远、有沉潜之气,本来就是古琴本色,而弹琴的人,自应琴人合一。他现在自己开琴堂,一边教学,一边斫琴,悉心培育着那些精挑细选来的种子。他带我参观他的工坊,两个师傅,一年仅仅制作十几张琴。而这样的师傅在其他地方一月要做七八十张琴。他的手指在那些半成品上划动出一片浮沉的波浪,对我说,如果他认为某个孩子是可造之才,他会不收他的学费。

琴有四美

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

不会弹琴的人,即使工技再好

也不可能斫出一张良琴

图为张峰在斫琴

古琴界一般把张峰称为广陵琴派代表性琴人。但是他说:“我是严重地不同意!”在他看来,历史上各地不同琴风格的出现,与当时的地理条件有一定关系,在古代,山高水长,琴人交流不便,同一地域便依师承关系形成了大致相同的风格,琴派亦由此而产生。而如今已是地球村时代,交流之便利前所未有,因此,从前那种画地为牢的琴派传承方式,在今天这种大交流、大融合趋势面前,就不再具有优势,此时再强调琴派,反而会造成各地琴派互相排斥、互不包容的现象,而在狭隘的琴派观主导下的近亲繁殖式传承方式,必然会制约琴学的发展。因此,他建议将广陵琴派改为广陵琴学。

他甚至认为琴界所归纳的广陵琴派十六字特点——跌宕多变,绮丽细腻,刚柔相济,音韵并茂——都是幼稚可笑的。“这个难道是派别特征吗?这是审美标准!不管你是什么派,你弹出来的东西都需要有刚柔相济,都要绮丽多变,给谁都是一样!它不是你的派别特征,别闹了!”

他现在的最大愿望,就是有关部门不要再插手古琴管理,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去,“政策上你能扶持就扶持,不扶持那古琴自己发展也没问题,就不要过多介入了,过多介入对古琴就是一个伤害。”

前阵子他在一个地方讲课,好几个人要他弹《广陵散》,他就特别烦,因为他并不喜欢弹《广陵散》,不想弹。“我感觉我都不喜欢的状态下,我怎么弹给你听?”很多人不认同他这个样子,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我认为此刻当下我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很少看到一个三线城市会出现如此“不听话”的文化名人。但这毕竟是扬州,美人的身体里有一副英雄的骨架,它丰富的人文底蕴,依然透过古琴这种文明的礼器一代代传递下来。

晚上回到瘦西湖边上的酒店,我沐浴端坐,在电脑上听张峰的《广陵散》。我听得耳热,他弹得苍凉。

仲伟志搜神记:现在社会上有一股古琴热,一种说法是,“疯狂的古琴热,失落的古琴魂”,很多人都在拿古琴作秀,感觉古琴也正在成为一种被滥用的消费文化。也许我有些偏颇,想听听你的见解。

张峰:这个说起来,可以讲是滔滔不绝。古琴面临的这种现状,我一直也是批判的,不光是我,包括我的老师龚一,他曾经是我们中国琴会的会长,上海音乐学院的硕士生导师,上海民族乐团的团长,当代硕果仅存的老一代琴家之一,他也是批判的。大家都在批判。看到现在的这种现象,我不由自主会想起当年我们学琴的情景,真是大不一样了。我学琴到现在 20多年,快 30年了。回想当年,古琴很寂寞,很冷清,那个时候学琴完全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喜爱,不带任何功利性。我走上这条路,也是一个很偶然很偶然的机会,莫名其妙就从事这个职业了。古琴比较冷落的时候,大家都在呼吁,我们要多做事情,我们要多努力,我们要把古琴发扬光大,这些都没错,因为大家都希望古琴更有生命力。但是一旦有政绩需求,外力介入,它立刻就变味了。

仲伟志搜神记:具体而言呢?举例说一下吧。

张峰:比如就拿非遗传承人这件事来说。非遗传承人这个词大家都知道,最近几年炒得特别火。我也是非遗传承人之一,是扬州市首批非遗传承人,当时给我这个荣誉的时候两个人,我觉得是一个荣誉,觉得这个是对我工作的一个肯定。但是时至今日,你知道传承人有多少个?十几个。

仲伟志搜神记:你是说在扬州就有十几个?

张峰:对,扬州就有这么多。这就是他们的方针,他们叫做人越多越好,我觉得这个指导思想出了问题。他们只是把这个作为一个工作在做,今年申报两个,明年申报三个,后年再申报多少个,然后以此表示我这个主管部门工作做得多好。但是这会造成什么结果呢?一批专业不过关的人都成了传承人。去年的新一批传承人出来,其中有一个人是我的学生。我看到实在忍不住了。我今年 44岁,我的学生都成传承人!我是否能当传承人,我心里都不是那么笃定,而这个学生我并不是很看好,也就是在我这边学了一个皮毛的学生。后来了解,居然虚报了琴龄(要满十五年),而且整个申报过程没有任何相关部门跟我核实此人的申报材料。这个里面有什么样的内幕,就不好说了。就这样的一个传承人群体,你说,传承什么?刚才你说到,古琴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泛滥的文化消费品,的确如此,你到扬州市走一走、看一看,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琴,你到各个旅游景点,都能看见某个店里面挂了一张琴,大家都在做,本来是一个人在做,发现这个东西很赚钱,慢慢就衍生成一个家族在做,粗制滥造,产量惊人。你说,这种现象对古琴来讲是好事还是坏事?

仲伟志搜神记:那肯定不是好事吧。

张峰:在我看来简直是糟蹋!因为完全不去讲究古琴究竟要怎么去弄,无论是弹琴还是做琴,大家都不讲究了,就是快,赶快,靠这个挣快钱,怎么都可以。而且这种现象不光是我们扬州有,全国各地比比皆是。

张峰十九岁入蜀,拜访川派前辈琴家俞伯孙先生。此场景为俞老家后花园

仲伟志搜神记:你也斫琴,也招收学员,你是怎么做的?

张峰:我们常年招收一些外地的学员。但是在我这边学琴是有门槛的。我会告诉他,你在我这里必须要待三年,你最好能把工作辞了,好好跟我学,学三年。当然会有一个考察期。因为也会出现一些什么人,他信誓旦旦地过来,学了几天走了,走了之后人家还毫不避讳你——大家都互加了微信嘛——人家真就在某个地方开班收徒了。几天啊!我就想象不出来你几天弹下来就开班了,你想干嘛?这种现象真的是比比皆是,乱象一片。

仲伟志搜神记:我记得你以前也经常出去做义务培训,做一些公益讲座,就是为了普及古琴吧?

张峰:为了普及。古琴在最落寞的时候,我们希望人家知道古琴,而在古琴非常火的时候,我是希望让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古琴。近两年只要做讲座,我无一例外就是批判,我希望大家能够清醒一点,或者说在一片嘈杂之声当中,我要有我的声音要出来,否则我们就不是真的爱护古琴。

仲伟志搜神记:那你跟这套管理体系和规制是一种对立的、紧张的关系。

张峰:非常对立、紧张,我跟几乎所有的主管部门都处于一种对立状态。我几乎退出了他们所有的这些组织。

仲伟志搜神记:这个传承人标准是他们来定吗?

张峰:你说到核心问题了。就说传承人这一块。按道理做琴它有三个层面,一是理论研究,二是演奏,三是斫制,就是做琴。现在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以至于造成什么状况呢?搞理论研究的,搞制作的,他都评为了传承人。他又没有细分,结果造成了斫而优则弹,弹而优则斫,搞理论研究的也毫不在意自己手上究竟能弹成什么样。因为在普通大众看来,既然给了你这个称号,既然你有这个头衔,那你一定是很厉害的。老百姓的理解是不错的,为什么不错?很简单,你看我说的这三个层面,实际上在我理解这三个层面对于一个琴人而言是都要具备的,为什么?首先理论研究我们就不说了,你肯定要做理论研究的,你做琴学研究的这个不能不行。演奏是最直接的。斫制这一块过去有传统的,过去没有琴卖的,我们老一代的琴家很多都会做琴。这个很有意思,一张琴做好了,这是师父替你做的一张琴,里面有题款,反面有铭文,这张琴对于你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不到万不得已,这张琴应该就是陪你一辈子,你不可能去卖它的,它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商品概念。我们经常讲传承有序,它承载的是一种文化的价值。我们的古琴谱系就是这么一直传承下来,连绵不断,这也是古琴的魅力所在,它就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慢慢地、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现在是什么?眉毛胡子一把抓,他明明是个斫琴的,但如果脸皮厚一点,也会跑去弹琴,你只要能把一个曲子弹得从头到尾大差不差,内心强大一点,什么场合你都能弹、都敢弹。古琴入门简单,精进很难,但老百姓一看你这个人是传承人当然崇拜你。我就讲,这个传承人的申报是不是要讲究一个方式方法?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这个会对大众形成误导。我说一个传承人最好是三者兼备,但是如果实在是三者兼备很难做到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能把它细分一下,让公众很明确这个人是因为什么技艺成为传承人的,比如这个是因为斫琴成为传承人的,那个是因为理论研究成为传承人的。但是现在的工作实际上做的是乱七八糟。

仲伟志搜神记:我看你也习字,练书法。琴棋书画都是相通的。一个习琴人应该有着足够文化素养。我知道如今很多人都号称书法家,但可能连副对联都拟不出来,一辈子只会写“难得糊涂”等几个字。

张峰:最起码你一般的文言文要能写吧?写字最起码工整吧?最起码你得具备这些,不是说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来炫耀自己,但你的中国传统文化积淀有多深厚,这是一种体现。

仲伟志搜神记:所以说古琴不仅仅是一个技法的问题,真正的古琴音乐是庄严而崇高的,它对个人素养的要求是很高的。

张峰:应当讲,作为一个合格的古琴传播者或者叫传承人或者叫琴人,对他的自身要求是非常非常高的。除了专业技法要有一定的高度,你的知识结构,你的涵养,你的人格,都要有足够的厚度。这是一个综合体,不能够仅仅以一个专业维度去衡量。当然现在也有貌似很权威的人,是典型的院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就只讲技法,说弹琴讲什么文化,说古琴就是音乐,讲什么文化!

仲伟志搜神记:古琴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音乐,我觉得琴人应该有起码的文化人格、文化精神、文化理想支撑自己。

张峰:你把这三个词说给他听,他可能闻所未闻,他会觉得你是一个呆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这么迂腐?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你还这个样子?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代表一个现象。它一旦形成一股潮流那就恐怖了,对于我们古琴这个行业来讲,冲击是很大的。

仲伟志搜神记: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这个问题。

张峰:古琴到现在三千多年,现在的这个时刻,可以讲是比较糟糕的时刻,它的危害不亚于一场文化大革命给古琴带来的危害。它是两个极端,饿就饿得要死,撑就撑得要死,反正都是死,就是这种感觉。早些年古琴不火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大家来关注古琴,当真正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古琴三千多年的历史,它为什么能延续下来?因为它有内在的一种生命力,到我们这个时代绝对不应该是最糟糕的时代。以前我们老师带着我们去参加全国琴会的时候,那时候全国加起来弹琴的也就一两百号人,全是老先生,有一半不会弹琴,另一半弹得磕磕绊绊,好的也就麟角凤毛,但是它会延续下来,为什么?因为还有很多年轻人夹在其中,比如我们去了,老先生很喜欢,就说后继还是有望的,对我们很是爱护,这就属于一种静水深流,一种文化就慢慢、慢慢、慢慢延续下来。但当你为了某种政绩去强推它的时候,就不对了。我们印象中当年的古琴的那种生存状态,那种状态之下所产生的各种各样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没有了。比如说我们讲天下琴人是一家,那个时候,我们想到哪个地方那个琴友家里,就写封信去,到了这个琴友家里面,这个琴友肯定开心得不得了,住就住在家里面,好吃好喝招待,大家促膝常谈,弹琴,聊天,探讨琴学问题,第二天一拍两散,江湖再见。这种关系现在不可能有了,没有了。

仲伟志搜神记:古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它不是一般的琴,而是一种文明的礼器。但正如你前面说到的那位,他们就会说你不能泥古不化,你也不能整天抱着这种传统不放。那么在你看来,古琴应该用什么姿态来走入当代?

张峰:方式方法有很多种。有一句话叫笔墨当随时代,每个艺术门类在它的时代都有它的一种应景。比如说新作品创作,一定是要有的,但我们现在说的这个话题,跟我们之前讲的是另外一个层面了,不是一回事。我们不泥古,我们需要把传统的一些好的东西保留下来,同时我们觉得还是要与时俱进,我们还是要创新,以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力跟当下结合,能够继续把它延续下去,这个还是非常有必要。而且在我们的老师身上,以及老师的老师身上,我们都看到了这些。比如说张子谦老先生,他是我老师龚一的老师,扬州人,属于所谓的广陵琴派,他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上海音乐学院第一个专业古琴老师。你知道他怎么教我们的老师吗?每年到暑假,他就给全国各地的老师写信,然后对我老师说,龚一,你这次到这个老师那边去,这个老师曲子好,你去跟他学。每年都是这样的。这位老先生厉害,有一段佳话,叫做“学《流水》,跌断腿”。他在 70岁的高龄去跟一个晚辈后生学《流水》这个曲子,因为他不会弹这个曲子,但在上海挤公交的时候摔下来,腿跌断了。这些事情它反映了什么?就是在琴学上,我们一定要以一种开放的姿态,以一种兼容并蓄的精神,让各种不同的琴风、思想去碰撞,然后让它产生新的火花。我们现在想的问题,我们老一辈事实上已经做到了。我的老师在专业院校任教,他也会跟其他各个不同的乐种、跟古今中外的乐曲相碰撞,最终产生一些新的作品,就是一种非常自然的进步,一种非常自然的延续。我们现在手上也弹现代作品,也没问题,重要的是你要有实践的过程,检验新作品的唯一标准是什么?是时间,未来会给它一个答案。比如说我们现在弹《广陵散》、《平沙落雁》,但是这些曲子在它产生的当时它也是新曲子啊,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还在弹它,说明它的生命力顽强,说明它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作曲。我们不能说,你这个是新作品,我们不弹这些东西,我们也不能创作,一谈创作好像就跟传统相去甚远——这些都是固步自封的、狭隘的思维,我觉得不大好。古琴到了现在这种地球村时代,需要用更加开放的姿态去接纳、去包容,让古琴具有更顽强的生命力。

再比如,现在我在家里整理一些我过去的笔记,过去抄的一些琴谱。我以前是用小楷抄的琴谱,整整齐齐的字,非常认真。以前没有谱子,老师家里面都是老谱子,线装书拿出来,说今天你看这一段,我匆匆地抄下来,回去认真地誊写一遍,自己把它装订成册,都是这样的。这个过程也是非常好玩的。现在哪有这种事?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了,网上随便找找都有,但是我现在教学生,学员说老师这个谱子我到网上去下载,我说不行,你必须抄,这个也没必要。

2017 年,张峰的恩师龚一先生到访大音琴堂

仲伟志搜神记:一说到古琴就想到扬州,一到扬州肯定就想到《广陵散》。扬州现在可以称为“古琴之都”了吧。

张峰:琴筝之乡。这个是政府的一个目标。高大全嘛,它的主导思想就是这个。对于古琴来说,全中国就是全世界了,全世界 90%的琴都出在扬州,90%的垃圾都在扬州。很可惜吧?

仲伟志搜神记:因为什么人都有啊。什么人都在开班,什么人都在斫琴,产量惊人。

张峰:很可怕的。刚才我带你到我那个工坊去看,只有两个人。我带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师傅,做木工,还有一个是我徒弟,做漆工。他们两个人一年都不闲,一年只做了十几张。

仲伟志搜神记:这么多年来经过你的手做的琴,一共有多少把?有数吗?

张峰:严格讲我做琴才做了三年。三年下来,到现在为止大概三十多张。

事实上我做琴不止三年,为什么呢?因为我以前一直是跟人家合作,我大概在20来岁的时候就开始跟各个厂家合作。扬州乐器厂多,他们希望做琴又不懂不会,就请我们去弄,有很多年的实践。但是跟人家合作,到最后就没办法持续下去,因为他们要量,我要求精。我为什么有北院这么一块地方?一个出于我自己斫琴的需要,我需要一个场所,另一个是后来因为我外地的学生多了,来往不方便,我得有一个地方让他们住下来,让他们安安心心在这边学习。我们学生过来,连吃带住,三万元一年,说实话真不贵。你刚才看到那个男孩子是内蒙的,学费就免了,我看他天天都在练琴,这么勤奋的小孩,家里条件也不太好,我怎么能再收你钱?往后他待几年都可以,吃住全在这边,不要交一分钱,吃饭多双筷子而已。一方面,出于生存需要我必须要收钱,另外一方面,我如果看你真的是好苗子,不能因为你没有钱就不教你。

再回到刚才说的做琴这一块。我刚才说因为我在外面实在是合作不下去,怎么办?我就招了两个师傅。我跟那位老师傅讲,我一年不要多,你就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不让你做,你就坐那边抽烟喝茶,我不会认为你在怠工。他说那你一年做多少?我说一年大概也就十几张琴,他说那我没事做啊。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一个师傅,在外面一个厂里面,一个月至少得做七八十张琴,他是计件工资,他要做到七八十张才能保证一个月的收入。假如说一个厂里面没这么大的量怎么办,那就提高单价,反正必须要这么多钱,否则工人不愿意在你这儿做。行,我养着,行吧?我养着你,你就别管了,你就跟我好好做,我不让你做你就不准动,然后这个师傅每天做每天做,做了一年多下来突然跟我讲,张老师,按照你这个要求做琴的话,我可能一年也就只能做这么多张。他说你这个跟人家完全不是一回事,人家不是这么做的,我说是啊,所以我说外面瞎做。我就是从那个环境里出来的,工人就是没日没夜加班给你干,跟做家具一样。

仲伟志搜神记:三年三十多张琴,数量少得惊人。

张峰:是少。说实话我是活得很轻松的,我的琴不需要有营销,也没有什么库存,我是不订不做,人家订了我就做,我每年基本上都会订下十几张琴。

仲伟志搜神记:古琴界一直有琴派之说,比如说广陵琴派什么的,你属于什么琴派?

张峰:琴派是历史的产物。各地琴派不同风格的出现,与当时的地理条件有一定关系。在古代,山高水长,琴人交流不便,同一地域便依师承关系形成了大致相同的风格,琴派亦由此而产生。但是如今已是全球一体化的信息时代,琴人的交流也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条件。在今天这种大交流、大融合面前,再特别强调琴派就没有太大意义。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各地琴派之间存在着互相排斥、互不包容的现象,在某种狭隘的琴派观主导下的近亲繁殖式传承方式,也制约了琴学的发展。

他们一般把我归为广陵琴派,我是严重地不同意!为什么严重地不同意?首先,我是不认为有广陵琴派的。这并不是我标新立异,国内也是有一些类似的声音的。因为从理论上来分析的话,我们国内所有的琴派几乎都不大成立,比如说我们讲派别,它一定要有派别特征,没有派别特征怎么会形成派?我们听《平湖秋月》,一听就是非常鲜明的广东音乐,比如《沂蒙小调》,一听就是山东的,非常鲜明。它为什么能形成派?这是因为所有的音乐都是跟当地的语言、声腔、戏曲等等紧密结合的,民歌是最典型的,各个地方的民歌,有人会说这个小姑娘说话跟唱歌一样,那是因为她的方言是能够形成曲调的,能自然哼唱出来的,这就形成了跟当地语言结合非常紧密的具有独特风格的特征,然后在你的器乐里面有所体现。扬州是没有的,扬州广陵琴派什么特点?网上一查就查到,它的几个所谓的派别特征,16个字,说了你别笑,什么刚柔相济,什么绮丽多变,我都记不住,反正类似像这样的,这个网上一找就找到,非常搞笑,从上到下一个都没搞得清楚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难道是派别特征吗?这是审美标准!不管你是什么派,你弹出来的东西都需要有刚柔相济,都要绮丽多变,给谁都是一样!它不是你的派别特征,别闹了!我们从上到下,从正儿八经官方出的文件,到民间朋友们写的文章里面,都会出现这样的文字,我都笑死了,这是什么水平?他们都没去仔细研究这个广陵琴派所谓的特征是什么东西,没有,没有人去做研究。为什么会有琴派这样的说法呢?那是后人对前人为便于叙述而贴的标签,就像我们讲像当年的扬州八怪。扬州八怪,当年没有人这么喊的,我们现在就有人喊我们是扬州广陵琴派,我们是新扬州八怪,我们是新扬州画派,搞笑吗你不是?这些都是很浮躁的现象。

所以很简单,我不认为有广陵琴派,这是第一。第二,我更倾向于把广陵琴派改成叫“广陵琴学”,为什么呢?从唐代时候扬州地区就有人弹琴,到清代的时候形成了一个中心,扬州广陵琴派之所以对后世人产生影响是因为当时的徐常遇,他是会弹琴了之后直接去学了常熟的虞山派,两者结合,产生了一个非常繁荣的局面,很多人去学,一直有延续,延续到民国的时候,出了一个张子谦,我刚才跟你介绍过了,张子谦是一种开放的态度。张子谦培养出了龚一,龚一是什么概念呢?凡是现在各大音乐院校有古琴专业的老师,几乎都是出自他的门下,或者受教于他,受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这个我还需要再举事例来说明吗?是我们一定要坚守所谓的广陵琴派才能形成这样的局面吗?还是我们秉承了广陵琴学的这种海纳百川的精神才能形成这种局面呢?今天我们需要的,是发扬历史上广陵琴派倡导自由,天下万法为我所用,不拘泥、无门户的大家气象,广陵琴学才能再现辉煌。

仲伟志搜神记:你对资本介入古琴怎么看?当一件文明的礼器变成暴发户挟富夸贵的玩物,一张琴卖到几十万,这就变味了。

张峰:我是这么认为的,古琴历来都贵,从古到今都贵,但是只有一个标准,你是不是值这个钱?现在的问题不是说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标准的问题。就说的扬州的古琴一条街,按照我们的标准这张琴大概能值三千,他随便卖,三千可以卖,一万可以卖,十万可以卖,就这么夸张。前面我们说到传承人的鱼龙混杂,贻害非常大。人家慕名而来,说要买一张琴,他就到人家厂里面找了一张琴出来,也就值五千块钱,他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你知道卖人家多少钱?十几万,几十万的都有。人家后来知道了,生气的不得了,但是没办法退,因为你没办法证明这不是他亲手做的。但是我们这个圈里都知道了。太狠了,真的会让人觉得很恶心。但是人家为什么来找他?他要是没这个传承人的身份,人家会花这个钱买他的琴吗?最后受伤害的还是我们这个群体,人家会说:什么传承人?!一丘之貉!

仲伟志搜神记:就是说,乱象的根源在于传承人身份认定的无序。

张峰:主管部门难道不知道我们扬州的古琴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吗?但对于他们来讲事不关己,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他跟你古琴好不好没关系,他只要把这个工作做完就行了。

仲伟志搜神记:学古琴的人多,本来是个好事,结果变成了所谓的中国当代四大俗。我周围有非常优秀的人在学古琴,但也有些大字不识一筐的人,也弹古琴去了。我也不能说人家没这个权利,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对文明的理解。

张峰:对这些我都不排斥,我为什么不排斥呢?因为你去学了嘛,当成一个爱好就好。你在家弹琴弹得很烂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你愉悦,你愉悦不就修身养性了吗?但不能拿这个去骗钱,我批判的是这种现象。学琴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这么多人在学琴多好,因为一旦这个基数大了之后,里面必然有精英。恐怖的是这些人学了三天就去教学。还有就是我也不反对商业,商业没问题,你既然以它为职业了,拿它来生活,就要赚钱,但商业有个商道,你不偷不抢不蒙不骗,赚取一个合理的利润,这些都是应该的,但是你拿它去骗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是另外一个性质了。

仲伟志搜神记:你刚才说扬州这边有十几个古琴非遗传承人,全国有多少?

张峰:现在就多了,我搞不清楚。扬州好歹它有这个传承,好歹是我们历代传承下来的,但有的城市根本没有这个传统,也会生搬硬造一个出来。比如说发现这个人会弹琴,就把他们地方史志翻出来,看看历史上有谁弹琴,一看有一个人弹琴,千方百计都要跟他扯上关系,表示这个地方也是有传承的,然后可以去申报。还有刚才讲的派别问题,有的人家里早就断了,祖上是弹琴的,到他早就断了,现在古琴火了怎么办?找龚老师学琴,学完琴回去了,就自称某某派,他就成了这个派的传承人了。事实上,你跟这个派没关系,你可以讲你是弹琴的,你是学了哪个哪个,但是你不要说你是某某派的正宗。瞎扯嘛。事实上他们一点也不聪明,我说我把派的概念去掉,改成琴学这样多好,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继承下来了。

仲伟志搜神记:感觉琴派这个东西更像“山头儿”。

张峰:是啊,我觉得改成“琴学”一点儿也不违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反对。他们好像就要讲究所谓血统的这种纯正,但是艺术是不能讲究血统纯正的!你说就是这样的一种思维在琴界大行其道,这是不是很奇怪。我跟你讲,我们的古琴在整个音乐圈是一个很奇葩的存在,你信不信,国家级的传承人里面,有弹琴音都弹不准的。

仲伟志搜神记:这跟作家协会有很多不会写文章的人是一样的。现在初学者学琴有的在琴馆,有的在网上,有的有老师,有的没老师,你对这些初学者有什么忠告吗?

张峰:首先要以平常心对待古琴,以一种非常淡泊的心态去学琴。对老师保持一个基本的尊重,这是需要的,但一定不要把古琴神化。这一条我觉得非常重要,因为很多人把古琴神化了,一学古琴就觉得古琴了不得,一旦觉得古琴了不得的时候会觉得这个老师也了不得,但往往就错了。在这个里面上当受骗的很多。一旦你对这个人不设防的时候,你不上当谁上当?你想人性多经不起考验啊。他的目标人群就是这些人,骗的就是头脑发热的小白。我们在这个圈子里面看到的肮脏事多了,就没法说了。

仲伟志搜神记:你最敬仰的人是谁?

张峰:事实上我刚才已经说过一些了。我非常敬仰近代史上的古琴演奏家管平湖,北京人。管老一生淡薄名利,水平非常之高,很了不起。然后就是张子谦,不仅仅是敬仰他达到的艺术境界,更敬佩老先生的那种胸怀。再然后就是我的老师龚一,它是一个集大成者,古琴史上一定会有这个人的。他在演奏法上面贡献特别大,因为三千多年以来,就没有规规矩矩的、系统的演奏法出现,一直到龚一,他的演奏法惠及了很多很多人,也因为他是专业音乐院校出身的,所以他的东西非常严谨,非常系统,前面说过,现在国内的各大音乐院校只要有古琴专业的,如果不是直接受教于他,就是受他直接影响。

仲伟志搜神记:你会自己创作乐曲吗?

张峰:创作很难,非常难。就像是很多小提琴家,他穷其一生可能只是在演奏经典作品,他不去创作,再比如有的钢琴家,可能他只是演奏肖邦最厉害的,但并没有写过什么曲子。我走的是演奏这条路子,我更倾向于表达。

“很多人不认同我这个样子,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

仲伟志搜神记:你最喜欢什么曲子?

张峰:严格讲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曲子,只是我的表达可能更注重于我的内心。按有些琴家的理解,可能他就是一个演员,需要他投入什么角色他就必须要投入什么角色,迅速切换。但是我这个人比较随性一点,前阵子我在一个地方讲课,好几个人要我弹《广陵散》,我就特别讨厌,我为什么特别讨厌呢?因为我不喜欢弹《广陵散》,我感觉我都不喜欢的状态下,我怎么弹给你听?但是对于他们了来说,就没有什么讲究,也许听见这个曲调就可以了,但是我不行。我说《广陵散》就这么好听吗?他们还不高兴了。但是昨天晚上我就弹了,我高兴。现在人家邀请我去做个什么讲座,或者赏析会,我一般都不告诉人家要弹什么曲子,我说我随性,到时候我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很多人不认同我这个样子,但是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我认为此刻当下我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仲伟志搜神记:你觉得未来会好起来吗?

张峰:也有人跟我说,古琴在当下的这种乱象也不用过度担忧,要泥沙俱下,总有安静的那一天,等安静那一天的时候,那些能够坚持下来的人,可能对古琴来讲就是最合适的人。这都是安慰。但是这样下去,我不乐观。

仲伟志搜神记:现在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张峰:我现在的最大愿望就是有关部门不要再插手古琴管理工作,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方面去。不需要对古琴的发展给予过多的建议,不需要做规划,很多事情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外行领导内行,总会出现问题。他们做好配套工作就可以了。政策上你能扶持就扶持,不扶持那古琴自己发展也没问题,就不要过多介入了,过多介入对古琴就是一个伤害。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张峰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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