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磬
我的职业是一名驻欧记者。这个身份让我常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欧洲国家的选举。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跑过马克龙的胜选现场、默克尔的拉票集会，采访过审慎的选举专家和激昂的各路选民。我也曾趴在形形色色的投票站前，研究投票的地点、计票的方式，甚至是选票的板式设计。欧洲各国大大小小、款式不一的选举，像是一场纷繁的时装秀，极大地满足了我作为一个观察者的好奇心。
但是直到上个月，我才真正意义上拿到了第一张属于自己的选票。方方正正的选民证躺在一封从市政厅寄来的信里，告知我：3月21日举行的荷兰地区议会选举，我可以去投票。
我是中国籍。虽然我在荷兰住了六年、也已经满足加入荷兰国籍的条件，但目前我并没有打算要去这样做。不过，根据荷兰的选举法，外籍公民只要在荷兰合法居住满五年，便可在地区一级的选举中拥有投票权。于是，做了多年选举观察员的我，开始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研究，怎么做一名合格的选民。
投票前后我都做了什么
地区选举，顾名思义，选的是地区层面的议会，选纲也都是关于地区层面的议题。尽管我对荷兰的选举制度和主要政党有过一些了解，但落实到地区层面的知识却并不够。收到选票之后，我打算先去系统地了解一下本地的重要议题。
了解的渠道可以有很多种：市政厅组织的介绍活动，各党派开展的动员集会，电视里的辩论，本地的报纸，等等。荷兰知名脱口秀《和鲁巴的星期日》（Zondag Met Lubach） 也专门开了几期节目来讲地区选举。除此之外还有诸如steamwijzer这样的在线测试，通过回答一系列问题，来判断你在光谱上跟哪（几）个党派最接近。
在线测试的问题，既涵盖了国家层面的议题：比如，是否该让难民与普通居民隔离居住、是否该在大街上安装更多的摄像头等；又有非常接地气的本地热点：比如，由于荷兰代表团在今年的平昌冬奥会上凯旋，不少市镇兴起了建滑冰场的风潮。“是否该花纳税人的钱去做这件事”也是测试中常被问到的问题。不过，出于实用、快捷的考虑，这类测试问题的设置通常有些片面、没有给出足够的语境便要求人们做出选择，这也是它们常被吐槽的地方。
我所居住的莱顿市是一座大学城，有着古老的市中心和节制的扩建计划。教育和环保是本地居民们最关心的两个问题。中左翼的D66党是目前本地议会的最大党，他们主张增加教育投入、给学生更多补贴、修建体育场和图书馆等。第二大党是比D66更偏左一点的绿色左翼党（Groenlinks），旗舰政策是把老城区逐渐变成没有机动车的、绿化率更高的区域，具体措施包括将老城区某处的停车场改建成公园、限制老城区周围兴建高楼，等等。这与它们各自在国家层面的政策导向也是基本一致的。
顺便提一句，跟美国的两党制不一样，荷兰是多党制。在去年的国家议会选举中，曾有28个党派参选，可见党派之繁杂。这些党派在左右光谱上分踞不同的位置，目前国家议会中的第一大党是由首相吕特带领的中右翼自民党VVD。荷兰选举采用比例代表制，选民给党派的候选人投票、党派根据得票率分配议会的议席，如无党派获得过半议席，则需要立场相近的几党进行组阁。所以在荷兰投票，选民直接投出的是政党，而不是候选人。
一旦决定了要投给哪个党，投票本身便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投票当天是周三，由于是工作日，很多人下了班之后才去投。投票点一般设在车站、学校等公共场所，一直开放到晚上八点。选民只需带着市政厅寄来的选民证和用于身份识别的ID，到现场交给工作人员，换成选票。然后进入到旁边的格子间，用铅笔涂写选票即可。格子间的设置非常简单，只有一支用于填涂的铅笔和一张教你正确涂写的图示。填完之后，在工作人员的监督下把选票投入票箱之中。
在我的选票上，我投给了心仪党派推出的候选名单里、按顺序从上往下出现的第一位女性候选人。这主要是因为，第一，我虽然总体上支持该党的立场和政策，但对于排位更靠前的该党派本地候选人并不够了解；第二，不管是哪个党，我都希望该党派的女性代表能在党内得到更强的支持、发出更响亮的声音，因为目前的荷兰政坛，不管政见左右，都还是非常受男性主导的。
除了地区选举，我的荷兰籍朋友们同时还收到了一张公投的选票，关于是否要扩大情报机构窃听范围的法条。有人支持出于安全考虑允许进一步扩大情报部门的权力，但也有人担心个人隐私受到伤害。作为外籍人士的我没有收到这张公投的票——毕竟，公投跟公民身份的天然绑定，与地区选举的性质还是有些不一样。
为什么要给外国人投票权
这次简短的投票经历也让我对选举权的合法性产生了兴趣。在大众认知中，选举权跟公民身份的联结似乎是天然的。你是一个国家的公民、才有这个国家的投票权，才能来决定这个国家的命运。这似乎理所当然。
但是，这种联结真的是天然的吗？历史上，种族、性别都曾是某些群体不被给予选举资格的原因，那时来看那些原因似乎也都理所当然，但后来都被证明是有问题的。在全球化的今天，不管是道德角度、还是实践层面，“具有一国国籍才能有选举权”的说法也在受到挑战。
挑战者认为，如果外籍人士在某地居住了一段时间，便应当拥有该地的公共事务参与权，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投票权。它的合法性大约有这么几个来源：外籍人士在本地交税，对本地经济有贡献；即使他们中的有些人处于失业状态没有交税，但也由于居住在本地而成为社会中的一部分；最重要的可能是，由于同居一地，他们与本地的居民承担相似的风险、分享相似的利益，这种联结甚至比他们跟自己母国人民的联结还要深。
在美国，较早就已经出现了subnational citizenship——“地方层面的公民身份”——的概念。美国法学家、政治家Jamin B. Raskin曾有过一段表述：“我与我的加拿大邻居和巴西邻居，在诸如酸雨或地区贸易等国际议题上，可能有不同的兴趣或者路径，但在有效地搜集垃圾、优质的公共学校、高速公路修复等问题上，我们已经预先地拥有了共同的利益。”
那么，有哪些国家已经给外国人开放了投票权呢？
答案是，尽管这个理念已经在不少西方民主国家得到了推广，但落实到行动上的国家，至今仍然少之又少。
我去简单翻了翻资料：在联合国的193个成员国中，有65个国家给予了外国人某种程度上的投票权，但是细究下去便会发现有这样的问题：第一，它们大多是某个“超国家组织”（supranational organisation）的一部分，最主要的就是欧盟和英联邦；第二，它们所给予的投票权，大多数时候是基于某个组织或某种互惠关系，而并不针对全体外国人。
在欧盟的例子中，有欧盟公民和非欧盟公民的区别。欧盟公民很好理解，只要你来自某一欧盟成员国，那么你所居住的另一成员国可以在欧盟这个超国家组织的框架下给予你在地区选举中的投票权。
但是否要开放对所有外国人的投票权呢？这个问题，在欧盟内部还是讨论了一阵。其中，北欧几国，如丹麦、瑞典、芬兰、荷兰是较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放外国人投票权的。但在大多数国家，非欧盟公民是不享有地区投票权的。直到1992年的马城条约之后，才有诸如卢森堡、比利时等少数国家决定加入了这个名为《外籍人士在地方层面参与公共生活的协定》（Convention on the Participation of Foreigners in Public Life at Local Level）。但直到今天，真正在执行这个协定的国家仍然不多，主要还是集中在北欧几国。大多数欧洲国家，包括法德意等欧洲大国，地区投票权仍然没有开放给非欧盟公民。
各个国家给予的权利大小也很不同。在英国，英联邦国家的公民、欧盟公民均可给地区选举投票，但居住在海外的英国人则不可以投，大多数的欧洲国家都属于这种情况。在波兰，欧盟公民不仅有权给地区选举投票、还可以进入地区议会工作，但非欧盟公民则完全没有投票权。
值得一提的是，在荷兰，地区选举并不是唯一一个政府将投票权开放给外国人的选举。荷兰的行政区划分为三种：除省级议会和市级议会之外，还有水利委员会（waterschap）。由于荷兰地理全境低于海平面、水管理在社会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水利委员会独立于常规的政府机构，拥有自己的选举，并向全体居住在荷兰的居民开放。
为什么要去投这个票
这一次，我周围拿到投票权的中国朋友，其实不在少数。近些年来，伴随着中国人出国工作留学的大潮，来到荷兰的中国人数量每年都在上涨。但我了解下来，最终决定要去投这个票的中国朋友，却寥寥无几。
不去投票的理由听起来也都很“充分”。首先，政治参与这件事，的确需要花费一定的精力。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像我这样本身对西方政治制度感兴趣的人，在拿到选票时的第一反应也是，好麻烦，市里的候选人都不太认识，地区议题也不熟悉，要花一些时间去了解，而这种时间上的投入似乎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直接回报。更根本的是，作为移民对本地政治的普遍“无感”。一方面，虽然住满五年，但对荷兰并无强烈归属感，不觉得自己需要参与本地政治（一个还算常见的看法是，认为荷兰就是个暂时的落脚点、中转站，将来还是要回国或者去别的欧美国家；而那些归属感强烈的人可能多数已经加入荷兰籍，他们的投票率又是另外一回事）。另一方面，觉得政治虽然与己无关，但自己的一票并不能改变什么，因而不愿浪费时间去参与这种“民主的游戏”。
我完全理解这些想法，只是觉得很遗憾。往大了说，民主是个过程，只有动员到社会中最大数量的个体去参与它，才会有意义。而具体到个人，在一个民主社会中，投票仍是最合法的表达自我诉求的方式。比如，不少新移民都曾抱怨过学费问题和工签问题，如果他们对这些政策不满意、认为应该有根本性的改变，那就该去投票，而不只是抱怨。
当被赋予这种权利的时候，就要去认真行使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