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加拿大游戏提笔的河南书法家

几个月前,他还很讨厌电子游戏。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触乐 忘川

一个精通汉学的荷兰外交官,因为喜欢中国的公案小说,遂创作了原创的“狄仁杰探案”系列,并在海外风靡一时;一位加拿大的独立开发者,又因为喜欢荷兰人笔下的“狄仁杰”,决心创作一款原创故事的“狄仁杰”游戏。由于小蒋这一系列铺垫,才使得“狄仁杰”游戏里有了那些好看的手书,来自“游戏媒体”的我才有了和岳剑平当面聊聊的可能。

去年此时,或许岳剑平还不敢想象,自己会因为书法和游戏扯上关系。

这是一款点击解谜玩法的独立游戏,名为《狄仁杰之锦蔷薇》。游戏以唐朝为背景,主角是狄仁杰,开发团队却来自加拿大。开发者们的母语是英文,即使是团队里唯一的华裔成员也不太精通中文。然而点开试玩版,游戏中所有涉及汉字的部分——从游戏标题、游戏中的印章,到所有涉及剧情的信件文书,上面都是地道且字迹娟秀的中文书法。不同署名的信件,书写上也采用了不同的笔法和字体——即便在国人开发的游戏中,这么讲究的书法也不多见。

游戏中的书法显然不是来自授权的电脑字体,全部由岳剑平手书。生活中岳剑平有另一个身份:焦作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游戏开头的任命状,正文写法就与结尾的“制可”不同,好让玩家直观区分出“是不同人的手笔”

“唐朝一般是写行书和楷书的,官方正式文书都写楷书。不仅写字,文书的格式也是有讲究的……”岳剑平耐心地向我解释,“中国人的讲究多。”

岳剑平今年50开外,衣衫朴素,见我的时候手边放着一盏普洱茶。为“狄仁杰”游戏题字的他,至今未见过开发者。几个月前,他还很讨厌电子游戏。

■ Photoshop与汉字

岳剑平的生活离不开书法。因为还没到退休的年纪,工作又清闲,他平日无事便在办公室里刻章、写字。“没事儿的时候就得正正手脚,手感才不容易跑偏。”

每每写出来满意的字,他会在晴天里将作品铺在家中光照最均匀的阴凉处,用喷枪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再用重物压着纸张的四角,等它自然风干了再挪开。之后他会攀上矮凳,站到高处,拿出他的三星S4手机正面朝下拍摄作品的照片。这是为了“拍得周正些,方便Photoshop编辑”。

我们见面那天在下雨,岳剑平拍照也随意了些,他说反正能后期做处理

岳剑平跟我分享拍照的心得:“光线要自然,打水雾能够让纸平整,然后尽量不要拍歪,不然到Photoshop里还需要拉一下,你一拉,字就容易变形。”

岳剑平的手机是他自己选的,坚定地选择三星,是他觉得三星手机拍照好——这是他对比同期上市的若干手机后得出的结论。岳剑平的Photoshop“技能”也是自学的,为的就是能编辑自己的书法作品,而不必花钱找人处理。

2004年,岳剑平买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特意要求别人给他装个Photoshop。刚有电脑那几年,儿子光是用来玩《魔兽世界》,他则戴着老花镜,在Photoshop的操作界面里挨个点按键、试功能。后来,岳剑平去草原取景,一个钓鱼老翁不慎入镜,他已经能用Photoshop熟练地把他抠掉了。

他用着9位数的QQ号,最早是在橡树摄影网上传作品,之后是QQ空间,再后来转移到了朋友圈。他再三告诫我,微信传图片要传原图,不然图片放大了会模糊——上点年纪的人容易觉得棘手的电子数码产品,在他这都不是事儿。

岳剑平正在触摸屏上“写”字

不管是用电脑还是用手机,岳剑平在打字时坚持不用拼音输入法。“咱们河南的王永民搞出来五笔以后,汉字输入就比字母输入还快。”

岳剑平现场提笔写了很多字,试图告诉我汉字是如何造字,历经了怎样的演变,最终又如何被简化至此的。他也跟我谈起汉字曾面临的劫难——上世纪80年代计算机刚进入中国,汉字因为数以万计,在电脑上难以输入,“差点被拉丁字母取代,就此消亡”。岳剑平说,那时拼音输入可没有“云词库”和“云联想”,是王永民发明的五笔字型力挽狂澜,解除了“汉字拉丁化”的危机。

汉字差点“死”在信息化时代,也因此,王码五笔曾被新华社称为“意义不亚于活字印刷术”的重要发明——80后一代最熟悉的小霸王学习机,也是用来学习五笔输入法的工具

岳剑平很庆幸汉字在信息时代得以传承延续。“世界四大文明,其它都灭亡了,唯独中华文明留存了下来,为什么?就是得益于汉字。”岳剑平说,每年英语新产生的词汇有2000多个,随着社会发展,常用词一直在变,现在的英国人可能都看不懂他们几百年前的古籍,而我们到现在仍可以阅读3000年前的文献。

“当一件新生事物出现时,我们不用另造单词,用原有的汉字组合起来,新的词汇就产生了。”

开明的岳剑平说起近年来进入中国的“新事物”,最不能接受的是洋快餐和转基因,还有一个就是——电子游戏。

■ “老三届”与资优生

岳剑平的童年是没有电子游戏的。

岳剑平儿时家住焦作市中站区。这一带煤炭质地优良,开采历史悠久,旧称“西大井”,后来改作“王封矿”。过去的“焦作八大矿”都有自己的子弟学校,岳剑平便在王封矿的子弟学校念书。

当时教书的老师们,一部分是因为高考停办而升不了大学的“老三届”,一部分是念了一两年就停课,后被分配至此的大学生,里头还有位新加坡华侨。那时海外定居的华侨自称“唐人”,管回国叫“回唐山”,这位华侨上中学时就加入新加坡的爱国组织,靠在当地码头卖柠檬水筹钱,就为一起包船回来报效国家。这批侨生回国后,周总理亲自关怀进行了安置。

“他去了福建泉州的华侨大学,后来就赶上了文革。”

每日下午4点放课后,子弟学校的老师们都会自行组织兴趣小组,写书法的、教画画的、吹唢呐的、搞体育的、跳芭蕾的,都有——换到现在,这些估计会被称作“素质教育”。岳剑平一直以为这些都是课,可当年教课的蒋老师却说,这些都是老师们没有额外薪酬的个人选择,或许是单纯想把自己的所学教给学生,或许只是因为生活苦闷。

在这段时光里,岳剑平渐渐爱上了写字和画画。虽然在那个毛主席语录还会贴上墙的时代,他一开始画的都是宣传画,头一幅书法作品是批判林彪的“大字报”——那时写字、画画都是配合运动搞宣传的舆论武器。

被宣传画、大字报记录的特殊年代

当地人打小在煤黑子里长大,在他们的固有观念中,下矿井是比上大学有前途的职业,谁当工人谁光荣,还能马上挣钱。只要谁家里有个“指标”,家长马上就会把孩子从教室里拉去矿井“接班”,劝都劝不住。

“你说上大学有什么用?你们几个老师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学念个四五年出来,工资一个月就43块5。我家孩子下井熬个四五年,就能挣80多块!”学生家长们总是义正辞严,来自名牌大学的老师们纷纷无语凝噎——当时矿区的待遇分为8个等级,第八级工资最多,可名牌大学来的老师们只能拿着二级的工资。蒋老师作为唯一的“老三届”,工资还比他们低3毛8分钱。

在岳剑平的回忆中,因为下井或去工厂工作,身边的同学前前后后少了一半。

高考恢复以后,校长希望培养出一批大学生为学校扬威,便从现有的学生中选拔一些好苗子,通过校方的统一考试后,当时正上初二的岳剑平,被蒋老师拉进了新开的尖子班。

“我知道自己能进尖子班的时候特别高兴,直到蒋老师说,‘主要不是因为你学习好,是因为你会出墙报’。”有句顺口溜叫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更擅长文科的岳剑平为此很受打击,“虽然班上其他同学写作文都比不过我”。

“剑平成绩很好,只是数学弱了点。”蒋老师跟我解释,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墙报,但他拉岳剑平进尖子班的真正原因是看重他的品质。在那个年代,要抗拒挣钱的诱惑,抗拒家长的意愿和社会的观念,需要勇气,更别说还要一直坚持自己看似“不务正业”的兴趣——虽然对书法不太在行的蒋老师一直将岳剑平写的毛笔字统称为“艺术字”。

“就写得很艺术、很清秀嘛。”

书法家鲍贤伦基于张家山汉简创造了新的字体,岳剑平被这样的书法所惊艳,通过电子邮件拜师,之后埋头写了10年

那一届,这个尖子班出了十几位大学生,整个班的平均成绩比当时河南郑汴洛核心区域的学生平均成绩高出几十分。

岳剑平至今仍很感谢蒋老师。他听说,一直想上大学的蒋老师本来准备自己去参加高考,考上就不再执教,是校长劝住了他。“你不就是想上个大学。你把你们这个班培养出十来个大学生,不是比你一个人去上要好。”

在岳剑平看来,蒋老师是为了他们而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毕竟带他们班,一带就得好几年。这也是后来当蒋老师找上岳剑平,希望他帮忙给游戏题字时,他为什么会一口答应下来的原因。“不就几个字吗,您说咋写就咋写。”此时他的“帮忙”只是因为尊师重道,绝非是接受了游戏这个“新事物”。

岳剑平点头答应后,蒋老师的儿子小蒋与他取得了联系——小蒋正在从事游戏本地化工作,就是他们的团队在为《狄仁杰之锦蔷薇》做中文翻译。

“刚开始,岳叔叔只答应给我们题个字。”小蒋说,“直到他发现这游戏讲的是狄仁杰的故事。”

■ 习字帖与小人书

岳剑平喜欢狄仁杰。

年少时岳剑平看过一批明清小说,《狄公案》《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他更是在床头放了整整4年,读到会背。但他最喜欢的狄仁杰形象并非出自公案小说,而是出自高罗佩笔下的《大唐狄公案》。

高罗佩是荷兰著名的汉学家、东方学家,他曾自述,“外交官是我的职业,汉学是我的终身事业,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高罗佩通晓15门语言,广泛涉猎中国传统文化,对古琴、砚墨、书画乃至古代的性学、刑案等都颇有研究,可他最为人所知的还是他的业余爱好——高罗佩将中国传统公案小说中的狄仁杰,重塑为他心目中的“东方的福尔摩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狄仁杰”因高罗佩的小说在海外风靡一时。

岳剑平先是看了高罗佩小说改编的连环画,看完觉得不过瘾,又去补了原著。“我是1985年开始看连环画,《狄仁杰》这套我前后买了3种不同的版本,内容也不完全重复。”

听说要题字的游戏讲的是“狄仁杰”后,他兴冲冲地让儿子到地下室,从装矿工大胶皮靴的箱子里,翻出了搬家时没扔的十余册狄仁杰连环画。

岳剑平当年参观过中央美院的连年系,也就是“连环画和年画系”,他说这些连环画有不少是老师辅导下的学生集体创作的,整体水平很高。“也不知道这个系现在还存不存在。”

王封矿那片儿出过一位叫靳尚谊的油画大师,大师年幼时就是从临摹连环画开始——大师后来爱上了油画,还画了毛主席像。靳尚谊声名在外以后,焦作当地人人向往画画。

“你看人家都能画毛主席了!”

岳剑平曾经的梦想也是画画。转到蒋老师班上后,他痴迷书法之余,也照着年画临摹过《嫦娥奔月》《松鹤延年》以及《三打白骨精》,颜料都是“宣传画色”,用的也都是宣传画硬纸——他直到20岁才见到1块钱一张的宣纸。

“在宣纸上作画,下笔后有浓有淡有干有湿,能画出各种变化。我喜欢画群山巍峨,云气蒸腾,画被夕照染红的山头,画一道瀑布下来后深深浅浅的结构。我画得最好的一次,是临摹刘继卣画的一公一母两头狮子,在那个月光下的草地,绿眼睛画得津津发亮……结果蒋老师把母狮子看成了老虎。”

年轻的岳剑平耳濡目染,决定考美院。考美院失利后,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天赋没有那么高,遂决定弃文从军。参军以后,岳剑平被派驻到北京昌平,走时只带了一本《颜勤礼碑》的字帖,售价1块1,是从新华书店淘到的稀有货——那会儿书店里的毛笔字帖都是《鲁迅诗选》和《王杰日记》。部队不操练时,除了琉璃厂、荣宝斋和王府井书店,他哪儿也不去。战友在那儿打牌,他自个儿在乒乓球桌上用油光纸练字,当兵4年,就写了4年。

“我的大部分书都是那时候买的。后来搬家时杂书卖了一百多斤,都是全国各地的书法展览集……我看久了才知道好坏,觉得有些书扰乱思想。”

“那会儿,别人看到我买连环画还觉得我可笑,说‘大人也看小人书’。”岳剑平说,“可因为我喜欢书法,朋友都是忘年莫逆之交,也有人说,‘你20多岁,来找你的怎么都是老头子’。”最终他两头不靠,挺直脊梁自在那儿岿然不动。

“我写书法的底子全在这里,至今对每个字仍非常熟悉。”

岳剑平最大的遗憾是,他儿子对这些书完全没兴趣,不管是习字帖还是小人书。

“我在电脑上就是处理处理照片、看看新闻,他就只喜欢玩游戏。”岳剑平一直无法理解儿子的兴趣,也没找到和儿子顺利沟通的方式,“他小时候我叫他过来,要跟他讲讲道理,他会回我,‘不跟你说,你啥都不懂’。”

焦作市中心有个东方红广场,临街的店铺里曾有不少游戏厅,儿子就读幸福街小学时,从校门到人民公园沿途也有七八家,孩子放了学、吃完饭后常找不着人。后来家里买了电脑,儿子玩得茶饭不思,家里一限制他就去网吧。岳剑平曾试图转移儿子的注意力,给他报班,希望他去学游泳、学武术,儿子也不愿意去,更别说在家写字——岳剑平精心给儿子挑选的两本字帖,一本后来大扫除时在儿子床底找到,另一本至今不知所踪。岳剑平一直疑心是儿子故意丢掉的。

后来儿子念了大学,心思也“都在游戏上”,岳剑平便要儿子暂时休学去当兵,因为政策鼓励,回来还能继续学业——岳剑平毕竟自己当过兵,他觉得部队能改变人。儿子倒是真的当了兵,一去当兵就赶上北京下大暴雨,一向怕水的儿子淌着水去捞人,小孩抱出了好几个。事后儿子回来,岳剑平只问了一句:“立功了没有?”就想着儿子在部队能混得好一点。

“……结果退伍回来了还是整天玩游戏。”

他数落着儿子的种种不是,最终哀叹一声:“如果早几年找我,我肯定不愿意去写这些。以前我觉得游戏就是害人的。”

去年儿子结了婚,他将希望转移到了下一代。“儿子不学我那些书,将来有个孙子还可以用上,孙子也不干那也就没用了,都废了。”

至今,岳剑平仍很怀念教儿子写字的那段时光——儿子刚满6岁,他就迫不及待地买了大格子的纸,让儿子誊写唐诗。可儿子开始玩游戏后,岳剑平就再也没办法把他留在案桌旁。

“他二三年级时候的字写得最好。那个字很笨拙、很天真烂漫、很有意思,是大人绝对写不出来的……我很后悔没有保留下来。”——这或许才是岳剑平讨厌游戏的原因。

■ 开发者与书法家

自始至终,岳剑平都没见过“狄仁杰”游戏的开发者,就连小蒋和开发者也一直通过邮件沟通,只是初次谈合作时视频通过话。开了摄像头,小蒋才发现制作人是个华裔。

这位制作人英文名叫“Minh Ta”,中越混血,祖籍广东。最早是祖父母那辈去了越南,后来越南战争爆发又举家迁往加拿大。Minh Ta一家是第一代移民,至今仍然过中国传统节日,吃中国菜,看的也是中国的电影和电视节目。他的中文名是祖母跟一位道长求的,因为命里缺‘木’,被赐名‘李志森’。李志森说,他的妻子也有中国血统,他小儿子最擅长的运动还是咏春拳。

虽然小时候上过很多年周末中文班,但因为无处使用,李志森的读写能力早已生疏。开始游戏本地化后,他希望汉化团队能帮他找来一位真正的书法家。

“我一直很想用印章和书法来制作游戏的Logo,想让玩家眼前一亮……毕竟在西方也有喜欢中国文化的人群。”

李志森说,他在Kickstarter上众筹时就发现有很多人喜欢“狄仁杰”这个角色——是高罗佩的小说,让许多非中国读者认识了狄仁杰。后来,小蒋所在的团队带着这款“狄仁杰”游戏去了德国科隆游戏展。因为跑业务,小蒋待在展台的时间不多,实际接触到的玩家里知道狄仁杰的居然也有四五个——虽然长得都很暴露年龄,没有小年轻。

小蒋说:“他们都是被中国风的海报和题字勾起了好奇心。”

最终定稿的题字和印章

最初岳剑平只答应帮忙题字,小蒋聊到开发者和游戏,岳剑平也只会笑着摆摆手:“(游戏)这东西我不懂,等会儿我儿子来了,你和他聊。他喜欢。”但科隆游戏展的经历,突然让小蒋有了些新的想法。

“我想做点事情,来扭转、削弱一些家长对游戏的偏见——就像音乐、书籍、电影等其它载体一样,游戏也有好有坏,并非只有负面影响,只有课金和暴力。媒体是能影响大众观念的,我想让岳叔叔知道,游戏并非像主流媒体说的那样,全是‘精神鸦片’‘洪水猛兽’,像‘狄仁杰’的游戏,就可以用来向外国人普及中华文化。”

小蒋回国后亲自上门向岳剑平致谢,同时特意为他推荐了几期游戏电台节目,还现场给他看了触乐关于杨教授的一系列文章。岳剑平后来跟我说,他才知道原来游戏里也有文化,游戏媒体也会有社会关怀。

由于小蒋这一系列铺垫,才使得“狄仁杰”游戏里有了那些好看的手书,来自“游戏媒体”的我才有了和岳剑平当面聊聊的可能。

岳剑平主攻篆隶行草,自觉楷书是外行,一直担心游戏里的这些小字“经不起考验”

“仔细想想,(有些游戏)就跟以前的邓丽君很像嘛。说是‘靡靡之音’,为了‘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部队里不能听、不能放。”

岳剑平当兵时是电影放映员,兼职放广播,“就是那种一格一格的塑料薄膜唱片”。每天除了起床号、熄灯号、紧急集合号,一般也会间歇放些革命歌曲,就是“战士打靶把营归”那种。

“那时天都还没亮,去哪里打靶?放得我都烦了。”于是他便偷偷放起了《康定情歌》《小河淌水》等那个年代的爱情歌曲,直到思想比较保守的宣传科科长跑来“噔噔噔”地敲门,训斥他说:“小岳啊小岳,不让放爱情歌曲你还连放了3首,这还了得!赶紧关了!”

回忆起这段往事,岳剑平忽然抚掌大笑,表情柔和了许多。

■ 过去与现在

一起聊天的那几日,我们谈论游戏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时候像在上文化课。

岳剑平会跟你聊安徽宣州的宣纸,说以前用的都是檀树的第二层白皮,冬天搁水里泡3个月,夏天一个月,然后捣烂做成纸浆,含量得40%以上。他说宣纸有“纸寿千年”之说,保存得当可以不受潮、不受虫蛀。

“我当兵前还没有假货,现在呢,都是稻草、麦草、龙须草……因为长得慢,安徽已经没什么檀树,纯檀皮一张要50块左右。”

他说古人用的墨分油烟和松烟,墨汁都是做成墨锭在砚台上磨。

“小时候写大字,用的墨锭都是几毛钱,好多都是农村生产队里的小工坊做的。”

“松烟是用松树的那个枝条放在炉子里面烧,然后把那个黑烟收集起来,之后加上动物胶、树胶,就是桃树上面流出来的那种胶,再加上麝香、冰片等20多种香料和成泥,搁青石板上摔个上万次,最后用榉木做的模具压成块。”他说这么压出来的墨锭对着光看,表面会有榉木的木纹,闻起来有沁人心脾的香味。

“油烟是在一间大屋子里搁很多长条凳,然后用一个个玻璃盏来烧桐树的油。我是在安徽制徽墨的墨厂里看到的,屋子的油灯有成千上万盏,要一个礼拜才能点完,你想想那个屋子有多大!因为长期制墨,油烟难免散出去,四壁都是黑的,大白天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灯着上一周,得进去看看哪盏灯还没灭,等全灭了才能开始采墨……”他说这样做出来的墨,碳分子不规则,写到纸上“墨分五彩”,墨才有精神。

“可现在大批量生产了,很难用以前这样的工艺去做,很多都是用工业碳黑,做轮胎用的。”说起这些,他有些忧伤,“现在日本造的宣纸和墨,很多都比国内的要好了。”

他聊起日本侵华时,北京大学图书馆被烧掉的那些珍贵的古籍孤本,聊起被一车车拉回日本的岳山寺经文,聊起被日本偷学了去的景泰蓝技艺,也聊起四清、破四旧、文革时,他家人烧掉的那些珍藏的古书和古旧字画——为了怕被发现,他们只敢半夜在院子里一点点烧,烧了两天才烧个精光。

“那个年代毁了那么多东西,反倒是英国人,用一个烟斗从敦煌石窟换走的十二马车经书,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这就是历史的两面性。”

岳剑平说,日本二玄社出版的这套《简牍名迹选》,收录的部分内容比国内出版社的版本要好一些

岳剑平说,10年前的书法界也曾乱象丛生。一个书法单位上百行政人员,不少都是花钱挂个“顾问”之类的头衔,然后官员以出卖字画的名义受贿,商人出去“走穴”也有了招摇撞骗的名头,披个和尚袍就敢说自己是大师,十天半个月就能弄个几万块。“直到最近几年,才把这些非专业的,有单人、团体职务的统统清出去。”

但懂书法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对一些人而言,书法只是裱在墙上的装饰,没有人在乎上面写的是什么。在岳剑平给我展示那些收藏的墨锭时,他指着其中一块对我说,这是河南新乡一位收藏家给的。

“他让我给他写字,最后没给钱,给了我这个。我觉得很好,比给钱还好。”

后来我听小蒋说,给“狄仁杰”游戏写了那么多字,他也没问小蒋收一分钱,只说反正也要练字,顺便。

聊起现在对游戏的看法,岳剑平说:“中华文明能绵延数千年不绝,不仅仅因为汉字,中国人血脉里是有基因的。即使因为历史条件的局限被压抑,一有火种马上就能焕发生机——游戏也是这样。虽然我不懂游戏也不玩游戏,但我能看出来,将来中国的游戏,只有跟中华文化结合得越紧密,生命力才会越强。”

前几天,我收到了李志森回复我的邮件。

“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迷一位美国华裔网球球员张德培,在比赛中我总是为他喝彩。后来我意识到,我喜欢他的部分原因是,美国电视台上只有他一位像我一样的华裔。我想,我会创造‘狄仁杰’这个角色,我是因为在北美洲长大,但在我的成长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中国模范角色来引导过我。我的儿子已经13岁了,我最大的希望是,他以及其他像他一样的人,有一天能有为之喝彩的中国角色。”

1989年,17岁的华裔网球运动员张德培贏得了法国网球公开赛冠军,是在网球四大赛夺冠的最年轻纪录保持者,至今仍是网球史上最年轻的大满贯男单冠军和唯一的亚洲裔大满贯男单冠军

■ 结语

小蒋当着岳剑平和他儿子的面,打开了那款“狄仁杰”游戏的试玩版。

“游戏中”

“这是你最关心的事情。”岳剑平忍不住对儿子嘟囔了一句。岳剑平从来不玩游戏,棋牌游戏也不玩,同事凑一桌麻将他都会嫌吵,选择敬而远之。此前,他对游戏的认知停留在“打打杀杀,会沉迷,会浪费无数的时间和金钱”这样的层面。能看到他和儿子在他平日挥毫的书桌上一起玩游戏,本身就是个不太寻常的画面。

“……这里写得不对。柳枝是用来送别,辟邪的是桃木。”在操作“狄仁杰”移动的儿子一旁,岳剑平忍不住指着屏幕上的文字说。

儿子没有回头,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像素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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