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盲行万里:一个中国视障者的环球之旅

“我看不到世界,就让这个世界看到我。”一场童年的车祸将曹晟康抛入彻底的黑暗中。他承认命运,又反抗命运。在过去的四年里,这个一级盲视者走遍了34个国家。他的异国之旅危险重重。现在,曹晟康又开始了新的环球计划:独自走完境外“一带一路”。

2018年1月29日,盲人曹晟康行走在潘安湖湿地白雪覆盖的石桥上。摄影:翟星理

记者 翟星理

编辑 刘海川

 

“你将死在国外。”

掉进老挝那个2米多深的大坑的时候,视障者曹晟康觉得驴友桔子的这句话就要应验了。

现在,他孤立无援,坑内比眼里的黑暗还要幽深。他起初保持着跌落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直在想桔子的话,随后才开始检查流血的左手肘和20公斤重的背包。

“你要环游世界,爬起来。”他在坑底对自己大喊。

高处跌落让身体变得僵硬而沉重。他不断地在坑壁上摸索,手脚并用,最终重回地面。

在这之前的2012年4月18日,来自安徽淮北的34岁视障者曹晟康从云南西双版纳出境,抵达老挝。

那原本是一场还算谨慎的旅行。一个叫桔子的女大学生驴友与他同行,做他的向导,两人商量平摊费用。

但旅程的第三天,因为生活不便,桔子就与他分道扬镳。那天上午,一个天津小伙加入他们的队伍。三个人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桔子要跟天津驴友一起走,劝曹晟康回国。

“我说那我就一个人走。她嘿嘿地笑,说我做梦去吧,一个盲人在国外徒步旅行,迟早会死在路上。”双方不欢而散,曹晟康一个人在餐厅待了一个多小时。

那时,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异邦人的处境。他感到恐惧。“我在哪?我要去哪里?一个人怎么去?”

三个小时后,他尝试在路边搭顺风车。他按照学来的规矩——竖起大拇指,这于事无补。30多辆汽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只好慢慢往路的某个方向踱步,直到坠入深坑。

曹晟康爬出深坑后,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尝试搭车。这一次,一个老挝车主让他搭顺风车到万象。

在异国,曹晟康在不同的城市靠大喊“CHINA”寻找同胞和华侨帮忙,陌生人的慈悲让他一路从老挝旅行到泰国、柬埔寨、越南,耗时24天。

他兑现了那个深坑里的自我承诺。随后四年,这个中年视障者在黑暗中游荡,走遍印度、尼泊尔、美国、澳大利亚、法国、德国、意大利、智利、坦桑尼亚等34个国家。如果把这些国家用线段连接起来,他的足迹能把亚、欧、非、南北美、大洋这6个大洲连成一个不规则的圆。

曹晟康对于光明的记忆停留在8岁以前。

1986年一个傍晚,8岁的曹晟康在放回学家的路上迎面撞上了一辆满载煤炭的拖拉机。 车祸不仅损坏了他的部分记忆,让他的下巴终生埋着钢钉,还带走了他几乎全部的视力:右眼球丧失全部功能并逐渐萎缩;视神经萎缩。一年之后,他的左眼失明,只能在强光照射下有微弱光感。

一级盲视意味着,他的最佳矫正视力小于0.02,无光感——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挣扎意义的黑暗泥潭。

失明后,曹晟康也无法在学校就读。父母让他在算命和拉二胡卖艺之间选择一个作为职业。“这就是盲人的命。”他们说。

这遭到了曹晟康的激烈反抗。他说,从14岁到18岁,他一共出走了20多次。

“我不是不信命,我是根本就不服从这种命运,我只想离开他们。”他说。但视力的朽坏让他最长的出走也只有8天。

曹晟康决定外出学习推拿按摩、苗医正骨,常年往返于北京、广州两地的盲人按摩店打工,随后,他开始在北京定居。

1月29日,徒步中的曹晟康拿起一片竹叶放进嘴里。摄影:翟星理

他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在北京,他不仅向家人证明了他能养活自己,还能支援亲友。他在北京一度拥有5个门店,包括一个开在朝阳公园的正骨诊所。

北京几乎给了曹晟康他想要的一切:自食其力的生活,以及他更看重的外界的尊重。他成为兄弟姊妹中对家庭经济贡献最大的人。

但这一切消失得远比获得快。2007年,他盲目把在北京买房的首付投入股市,到2008年,他一共赔进股市30多万元,他血本无归,变得一无所有。

2008年,失去一切的曹晟康决定去西藏自杀。他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但大巴车刚过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让第一次入藏的曹晟康发起了高烧。“就像有人掐着你的脖子,你马上就会窒息。”

剧烈的高原反应反而让他体会到生命的美好。慢慢适应高原后,在驴友的讲述中,他开始用其他感官去触摸这个陌生的世界:格桑花从河谷铺到天地相接的尽头;磕长头的朝圣者膝盖和公路摩擦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大小昭寺昭寺经塔传来的诵经声在空旷中久久回荡。

在布达拉宫,看见曹晟康独自完成西藏之行的游客们对他赞叹不已。“他们说,我一个盲人能做成这样的事,太了不起了。”陌生人的赞美让曹晟康恢复了自信。“看来我还是有用的。”

他决定从西藏回到北京,重新开始打工。不久后,凭着娴熟的技术和经营头脑,他又重开了盲人按摩店,生活回到他熟悉的轨道。

西藏之行的命运转折,让他爱上了徒步旅行。他已经走遍中国,并且计划着自己的环球之旅。

2012年东南亚四国之旅结束之后,曹晟康又在2013年去了泰国、印度、尼泊尔和美国。2014年5月起,他在澳大利亚旅行、工作了三个月。同年9月,他在法国、比利时、荷兰、西班牙等欧洲国家游历一个月。

2015年他孤身前往墨西哥、智利,2016年又到达肯尼亚、乌干达、坦桑尼亚等非洲国家。

2018年1月28日晚饭时,曹晟康一只手倒啤酒,另一只手放在杯子口,凭触觉防止啤酒溢出。摄影:翟星理

环球徒步旅行最初的那段时间,曹晟康一个人背着背包、拿着盲杖走在异国的土地上,时常体会到孤独感。

身处广袤大地,他感到时间凝固。“这个世界变得只有我,只有路。”

不过,孤独感很快在旅程中消失了。不断有同行者加入,也不断有人离开。

失明后,他的脑海里只保存了对红、白、黑三种颜色的记忆。在路上,不止一位临时搭档向他描述过彩虹。他曾努力想象红白黑之外的色彩的样子,不久便放弃了。

他至今无法勾绘彩虹的面貌。但每次听见同伴看见彩虹时发出的欢叫声,让他觉得那一定很美。“彩虹到底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他说。

同行者也对他心存敬意。2017年4月,户外组织“北京徒步者”队长张玉朋曾带着曹晟康攀登四姑娘山、徒步穿越库布齐沙漠。在当时录制的视频里,曹晟康身着红色冲锋衣、戴着柠檬色帽子背对镜头挥舞双手。在此之前,这个盲人多次拒绝了张玉朋伸出的手,只靠盲杖行走在白雪覆盖的狭窄山脊上。

他让张玉鹏想起电影《推拿》中的一句旁白:在盲人的心中,健全人是另一种动物,更高级。“老曹就是想证明,健全人能做到的事他一样能做到,而且他已经证明了。”张玉朋说。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冒险。现在看来,坠入大坑可以算作他环球旅行的第一站,视障者曹晟康的异国之旅总是危险重重。

2016年国庆期间,曹晟康在坦桑尼亚攀登非洲最高的山脉乞力马扎罗山。

凌晨3点钟,他忽然在4700的海拔上发起了高烧,命悬一线。队友要抬着他下山治疗,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口头拒绝,只能不停推开伸到他身上的手。

6个半小时之后,曹晟康登上基博峰海拔5892米的山顶,站在非洲大陆的最高点上。那一刻,他显得特别平静,就像刚刚登上的只是北京郊区一座普通的山峰。

不过,曹晟康并不承认自己是个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徒,“当时都是下意识的决定。”他也不承认那是偏执。“我那么做是因为我相信我行。”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几乎整个环球旅行,也为他带来了名声。

2012年的东南亚之旅,让他开始被圈外人熟知。在接受央视等媒体的采访中,他被贴上中国盲人环球旅行第一人的标签。

“被那么多人关注到,我没有预料到。”他说。

2018年1月28日,曹晟康在徐州圣旨博物馆写书法,馆长周庆明陪着他。摄影:翟星理

不过他很快适应了这个新角色。企业、学校频繁邀请他演讲,他只讲自己的人生经历,从来不谈道理。“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对我的故事这么感兴趣。有时候台下几千个听众,他们都很感动。”他说,他享受那种被认可、被称赞的感受。

2018年2月1日,曹晟康从西安飞抵巴黎,开始欧洲之旅,这也是他重走丝绸之路经济带计划的一部分。他将用一个月的时间游览法国、西班牙、冰岛、葡萄牙。回国之后,他计划再请权威部门为他设计“一带一路”的国外路线。

有人问他,完成环球徒步旅行之后,该如何界定他与旅行这种行为的关系。

“我看不到世界,就让这个世界看到我。”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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