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一童
快手和抖音等视频社交平台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文化氛围，代表着中国底层文化审美的短视频创作者因而获得了更多话语表达权，他们和再次寻找乐趣与发泄的中国年轻人一起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亚文化国度——“土味”。
我进入并沉迷这个国度的开始，是在微博上发现了一个新的账号——“土味挖掘机”。
那些曾被冠以低俗和猎奇名头的快手短视频在这里被搬运到我的面前，此前，它们曾不止一次地被亲戚们转到我的家族微信群，我从未点开过。现在，伴着评论区里一条一条带着脏字的抖机灵，我能够一口气看完了23个社会摇和14部土味情景剧，《我们不一样》和《最美情侣》的旋律充斥着我的脑袋。
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借着这些脱离我常规审美标准的内容，我又变回了无所事事又满不在乎的年轻人中的一份子，然后奋力一跃，纵情地加入到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新狂欢中。
土味国度
快手社会摇一哥牌牌琦
我兴致勃勃地点开了关注列表最顶端的“刘能”头像，它属于另一个土味头部账号“土味老爹”。
“土味老爹”在自己的微博语境中自称“土老师”。拥有312万粉丝的他，每天至少要上传10条原创微博、发布这些快手短视频的工作也被他称作是“发作业”。
新一条微博是“骂人社会语录”——“土老师”在语录的开头标上了“重点”两个字，并且加上了感叹号。
热评第一属于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年轻女孩。她在微博里分享着嘻哈音乐，海外游玩的照片和各种带着文艺腔调的小清新感悟，她从未在自己的微博中分享过任何有关土味的内容。
在这条热门评论里，她这样回复道：“作为专业土，脑子里马上出来对应的各种视频”。这条留言获得了5167个点赞，我也是其中之一。
和她一样，我的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一个标准土味男孩的样子，顶着锅盖刘海，穿着露出脚踝的紧身九分裤和豆豆鞋，伴随激烈的电音舞曲，用口音浓重的东北话喊着：“中华男儿千千万，谁怂谁是王八蛋”。
在微博刚刚发布的十分钟内，留言评论道数量已经过百，但是“土味老爹”依然回复了其中的大多数评论。他给这位女孩的回复是：“大家都对应得出，别指望我会夸你”。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代入感，就像是每一次我在“土味老爹”评论里自诩“语文课代表”的瞬间，我因为自己对”土味“视频的熟悉而产生的那一丝自得感。
在“土老师”们的帮助下，非快手垂直用户的我，对快手红人们的熟悉程度甚至可能要超过某些真正的快手使用者。
类比快手短视频在微博被重新冠以的“土味“之名，每一个快手红人也都在微博获得了新的代称，甚至取代了他们的快手原ID。例如，拍摄泡脚视频的女孩被称为“jiojio”，嘻哈爱好者giao哥，以及总在恋爱情景剧中扮演流氓角色的“流氓范”。
这些快手红人通过“土老师”们的传播，在微博用户中获得了更多认知，甚至在土味爱好者中还衍生出了更为具体和明确的喜好门类。
因为拥有自己的微博，“雄鹰高飞大师”获得了土味爱好者们更多的青睐，甚至一度几乎要成为精神符号式的人物。
出生于1972年的“雄鹰高飞大师”，来自皖北农村、高中学历。在快手直播之前，他的月薪不到3000。在有着裂缝的灰墙前，声称自己为世界大同教教主的“雄鹰高飞大师”用带着浓重皖北口音的普通话念祝福，为对方“注入能量”，这一套标准句式的结尾正是那句：“emmm……想你想你想我。”
高飞大师的标准结尾_图片来源网络
2017年末至2018年初连续出现的节日问候中，“雄鹰高飞大师”的祝福视频出现在很多人的微信之中。
群体性狂欢
我不是这个国度里唯一的建设者。
微博大V“土味老爹”和“土味挖掘机”的粉丝都已经超过了310万，“土味挖掘机”发布的短视频转发数在几百到几千之间，合集的转发则往往过万。除此之外，微博上以土味为关键词，还有十多个粉丝过万的账号。
土味爱好者们自称”土家军“，他们是土味视频最主要的传播者，并在其中抽象出了更多符号化的意向。
最先被广为传播的是最容易被符号化的语录和歌曲，这些土味符号让我在网络之外，和身边的“土家军”对上了暗号，也让这场“土味”狂欢彻底从线上走到了线下。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关于土味的模仿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和不同朋友的饭桌上，几乎成为了必不可少的助兴环节。模仿的内容不尽相同，有时是高飞大师的节日祝福、有时是几个“社会摇”的动作，有时则仅仅是一句“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我们不一样
它们见缝插针地出现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来自我在一线城市工作和读书的同事和朋友。在一个赶稿的下午，我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文化公司的同事齐哥对我说：“哈哈哈，小张你也有今tia（天）。”这来自于高飞大师讽刺PG ONE的一个视频。
这些解构让土味不再只是某几个视频的代称，而演变成为了一种表达工具和表达方式，它变得更容易被模仿，也被赋予了渗透更多大众圈层的权力。
在《我们不一样》的音乐声中，罗志祥最终借助自拍特效“吃”到了棒棒糖，全黑的屏幕上打出了一行白色的黑体字“相信你自己的能力”，除了拍摄者是一位台湾偶像艺人，这几乎是一条标准的土味视频了，这条视频在微博上的转发超过了13万。
2017年的平安夜，林更新的微博发布了一条“雄鹰高飞大师”的祝福视频，屏幕里的高飞大师操着那口熟悉的安徽亳州话，以神奇的语调说着祝福语，“帅哥林更新，圣诞节快乐”，转发超过了29万。
在此之前，除了快手之外，高飞大师仅仅活跃在微信的小范围分享里，在那个平安夜之后，他开始出现在越来越多明星的微博中，他祝福吴昕生日快乐，祝愿好妹妹乐队事业长虹。
翔子嗅到了其中的商机，已经有五年微博营销经验的他此前还做过非洲小朋友读中文的生意。他抢注了一个微博号“高飞老师007”，并和另外两个营销号达成了一致，共同成为了高飞大师在微博的流量入口。
在翔子接手后，高飞大师录制祝福视频的价格在100元到350元之间，之前他录制一条视频的价格仅仅为20元。高价并没有消解“粉丝”们的热情，1月，高飞大师发布了新的视频，宣布“本座已经日入千元！”，并有了自己的合伙人。
年轻用户这样的高度热情甚至让翔子本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年轻人愿意花费数百元只为了看高飞大师“注入能量”。
翔子把这归结为被高飞大师世界大同教的骗钱套路所蒙蔽，然而并非是这样，对于自娱自乐的年轻人们而言，在这场狂欢中，狂欢的对象是谁，是否有意义，这些都成为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十年前，我也曾感受过相似的狂欢氛围。
2009年7月的一个闷热中午，百度贴吧魔兽世界吧的首页上，一个名为“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空帖横空出世，在之后的短短5个小时内，超过20万网友浏览了这条空帖，近万名网友以“贾君鹏妈妈”等不同的虚拟身份回复评论。在移动互联网尚未被普及的时代，这是第一个在社会大众中掀起巨大波澜的网络群体事件，“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也作为当年的流行语出现在各种场合，而这一切仅仅来自于一个没有内容的空帖。
这是内涵文化的一个缩影，贴吧曾是它最重要的聚集地。按照现任李毅吧吧主英三嘉哥的说法，贴吧文化经历过四次更替，搜索功能奠定了最初的兴趣文化，李宇春等明星粉丝的涌入造就了第二代的粉丝文化，在此之后，由黑人和自黑衍生出的内涵文化主导了贴吧。
内涵文化的核心在于创造一个全新的语境，在这个语境中，一切的人和事物都被解构被消解，并被赋予新的意义。李毅吧曾是内涵文化的高地，甚至被冠以“贴吧卢浮宫”的名号。
李毅本人正是被调侃和内涵的一员，2005年的一次赛后采访中，李毅向记者表示领先时，应该像亨利一样把球护起来，这句话在此后被概括为了“我的护球像亨利”，对照“亨利大帝”的称呼，吧友们称呼李毅为“李毅大帝”。帝吧随后也成为了李毅吧的代称。
被调侃的并非只有李毅一个人，大众偶像李宇春被冠以了春哥的名号，帝吧吧友喊出了”春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的口号，甚至创作了漫画《春哥传》，这部漫画至今还在有妖气连载。
从李毅、李宇春这样的公众人物，到大狸子这样的普通吧友，在内涵文化中，他们都是可以被调侃和嘲讽的对象。这种黑与嘲讽并无针对性的恶意，对于内涵文化的追随者们而言，黑与恶搞是他们彼此文化认同的一部分，至于内涵的对象是谁，可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在内涵文化的大本营李毅吧和魔兽世界吧，这里除了李毅和魔兽世界什么都讨论。
毫无意义
这种共同语境在微博正以更快和更无序的方式形成，并被更加彻底的情绪化。
如果说内涵文化时期的黑帖还有着一丝共同创作的氛围，微博里的土味共同体则成了毫无涵义的情绪宣泄口。
这些生活和工作在一二线城市的年轻人们原本便拥有更高的知识水平和审美标准，土味视频从未在内容上真正提供给过他们任何东西。在“土味老爹”和“土味挖掘机”的评论区里，除了一长串的“哈哈哈”之外，充斥着大量的脏话和谩骂，这甚至成为了土味话术的一部分，足以让他们再完成一次“XXX真的很暴躁”的互动。
2012年，一批公共知识分子账号被封，到2015年，微博开始大力扶持各类网红，微博作为公共议题讨论空间的作用被一再削弱，而不断向娱乐化的方向发展。
“娱乐”成为了这个时代大部分年轻人情绪的重要标签和唯一出口。无意义的搞笑视频可以得到短暂的快乐，对乡镇文化的调侃用以纾解现实生活的压抑，而当追星族的世界都演变出鲜明的阶级和阵营，完全由情绪引导的土味，就如同一个混乱的舞池，成为了狂欢最无所顾忌也最终极的体现。
而土味本身，早已成为了他们娱乐一切、消解一切的手段，符号化的意义在于凝固价值，但作为符号的土味却没有任何价值，它成为了一个标签，就像他们曾经使用过的无数个标签，用以简化一切思考和表达。
土味几乎要成了我的互联网精神夜店了，我的全部压抑都在这里发泄，我和我的同伴们嬉笑着在其中享受着这满不在乎的态度。
高飞大师又在粉丝群里喷着脏话，大骂着“滚蛋，没出息的东西”。从粉丝群建立开始，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和其他人一样，我复制粘贴了高飞大师的话，在群里排起了队，就像是跳进了舞池，然后疯狂地甩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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