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黑暗少儿不宜？《比得兔》从来都是关于残酷和反抗的故事

在国外，新上映的电影《比得兔》遭到了抵制，因为影片中的兔子在明知一个人对莓果过敏的情况下依然用黑莓攻击他，使其险些丧命。有多个代表过敏群体的组织出面谴责了这一情节，并且在社交媒体上创建了#boycottpeterrabbit（抵制比得兔）的标签。索尼电影公司随即发表声明道歉，称“电影不应该用食物敏感来开玩笑，即使是卡通片也一样如此”，并就“对于食物敏感这一问题的重视度不足”而表示了道歉。

在国内，虽然没有什么组织呼吁人们抵制这部电影，但有不少影评认为，电影中的兔子们显得傲慢而狂躁，不似原著里那般善良和正面。豆瓣该条目的一些热门评论则呼吁观众不要带孩子观影，因为《比得兔》可能会“教坏小朋友”。

“也许你印象里它是一个无害的故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美国亲子网站Fatherly的作者布莱克·哈珀（Blake Harper）称。虽然波特小姐（Beatrix Potter）在原著当中确实没有利用敏感食物进行霸凌的行为，但她的童话故事依然充满了“黑暗和残酷”，而且，在比得兔的世界里，淘气捣蛋也不是一个贬义词，兔子一家从来就没有认为偷盗不道德，他们只担心能不能全身而退。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在《牛津英国文学指南》中更加直白写道，在这一系列动物故事当中，波特“永远都偏爱淘气鬼，而不是乖孩子”。

隐蔽的反抗：波特小姐以创作对抗家庭禁锢

在波特小姐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儿童已经被认为有别于成人的特殊群体，童年也被视为区别于成人复杂生活的纯真阶段。当时，几乎家家都有专门培养儿童的育儿室，儿童成为了成人世界的“他者”。在中上层阶级家庭当中，儿童被切断了与父母的直接联系，而被交由乳母、女仆或者家庭教师抚养。波特家也是这样。只有在每天睡觉之前，波特小姐和弟弟才被带到父母面前道一声晚安。父母不喜欢让子女与其他小孩子接触，所以波特小姐很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家庭女教师和弟弟一起度过的。他们饲养了许多宠物，有兔子、老鼠、乌龟、鸟儿、青蛙……在弟弟进入寄宿学校以后，宠物更是成为了波特小姐唯一的玩伴。她先后养过两只兔子，第一只叫本杰明（Benjamin），她形容它是个“鲁莽、大胆的小东西”，第二只兔子名叫比得（Peter），她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它，甚至用宠物绳带着它上火车。波特会花很长时间观察这些动物，并为它们素描。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探索风潮中，人们对自然科学有着疯狂的热情，波特小姐最初的梦想是成为研究真菌的学者。不过，那个时代的文化没有给予女性进行自我表达的空间。女性是“家中天使”（Angel in the house），唯一的出路就是拥有男性的保护，在家要依赖父亲，出嫁后要依赖丈夫。1897年，波特小姐把一篇关于菌菇培植的论文交给伦敦林奈协会，这里也是达尔文宣读《物种起源》论文的地方。由于是女人，波特小姐的论文没有受到任何重视就被拒绝了。直到多年以后青霉素的发现震惊世界时，人们才意识到当年她在这一领域的原创性。

这并不是女性发挥潜能的最好时代，但结婚之后，女性还是可以拥有某种程度的独立性。然而，波特小姐的父母并没有准备让孩子建立自己的家庭。他们非但没有为儿女寻找潜在的结婚对象，反而严格地限制了她的社交范围，只允许与家人亲戚和密友往来。在父母的阻拦下，波特的弟弟只能悄悄结婚，向家人隐瞒了11年之久，而波特小姐直到47岁，才在父母的反对下结婚。在此之前，虽然在经济上已经独立，但她一切绘本的出版必须要得到父母的首肯。

在严厉的管教之下，从14岁到31岁，波特小姐用自己发明的密语记载每日生活，直到死后数十年才被人解码。过去人们以为，比得兔系列故事只是一位淑女讲述的灌输道德的童话，例如《小兔比得的故事》就是淘气的孩子受到惩罚的故事。在这本日记被发现之后，人们才了解到，波特小姐是在用创作对抗自己在童年和在成年之后受到的家庭禁锢。一些学者因此将比得兔的故事从单纯的童书上升到了学术研究的高度。他们认为，这些故事反映了作者在顺从与反抗之间的抉择。在《极度无礼的兔子》（Excessivly Impertinent Bunnies）中，汉弗莱·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写道：“我们在波特小姐的故事中一次又一次听到的，不是维多利亚晚期一位老处女的道德说教，而是反抗的声音，虽然这种反抗非常隐蔽。波特小姐对不服从进行了犒赏，并鼓励孩子们质疑自己所在的社会体系。”

和同时代的作家相比，狄更斯呈现了历尽磨难和坎坷人生的儿童群像，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故事张扬幻想，追求快乐奔放的天性。与这些作家不同，波特小姐对社会话语的违抗和挑战，隐藏在看似简单的文本当中。

在《小兔比得的故事》当中，妹妹们顺从地吃下了幼儿食品——面包、牛奶和黑莓果子，但比得却要吃真正的兔子食物——莴苣、四季豆、小萝卜和西芹。他不听从妈妈的指示，逃脱家庭，溜进麦格雷戈先生（Mr. McGregor）的菜园偷吃蔬菜。糟糕的是，比得被发现了，在逃跑的过程当中，他把自己的蓝夹克和鞋子都弄丢了。麦格雷戈先生用比得留下的夹克与鞋子，做了一个稻草人放在菜园当中。

在这个故事之后，在《小兔本杰明的故事》里，波特小姐又显示了一丝对叛逆的迟疑。本杰明为了帮助表弟比得拿回衣服，被菜园里的猫困住了，老兔本杰明把他们救了出来，并狠狠地揍了小兔本杰明一顿。批评家们常常认为这个故事说教意味浓厚。不过，在《小兔比得的故事》里，比得回到家，妈妈没有大加责备，而是把他抱到床上，煮了甘菊茶给他喝。在衣服取回来之后，妈妈又一次宽容了孩子们。妈妈温和的态度，与老兔本杰明的态度相反，鼓励读者对比得的叛逆行为进行赞赏。

在这些早期的故事中，波特小姐还对自由的代价感到焦虑，并流露除了对家庭温馨的留恋，而在获得经济上的成功之后，波特小姐似乎进一步决定要把自己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两只坏老鼠的故事》可以看作是这一时期波特小姐的代表作，甚至可以看作是她对自己人生的阶段性总结。故事当中，波特小姐通过洋娃娃之家展示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生活。洋娃娃之家非常漂亮，红砖白瓦，各色物品一应俱全。两只老鼠偷偷走进去，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火腿是用石膏做的，只是表面被涂上了金黄色；火炉里的火是用红色的皱纹纸做的；咖啡和大米罐子里都是小珠子……愤怒的老鼠把虚假的洋娃娃之屋弄得一团糟，它们砸碎盘子，把衣服从窗子扔出去，搬走一些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洋娃娃之屋折射了波特小姐的家庭生活，直指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生活的矫揉造作。在故事的最后，她写到了老鼠的悔过，显然希望读者能够同情这两只调皮捣蛋的“坏老鼠”，因为“给一个压抑而毫无生气的屋子带来破坏和生机，是多么愉悦的事情”。（M. Daphne Kutzer）

直面无情：如何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

达尔文的进化论问世之后，人们认识到，在生物进化的过程中，生存竞争的原则起着支配作用。比得兔的世界正是一个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世界。在波特小姐创作的第一本书上，比得兔的妈妈就提醒孩子们，可以去田野里玩，也可以沿着小路溜达，但是不允许到麦格雷戈的菜园里去。“你们的爸爸就是在那个菜园里遇到意外的，麦格雷戈太太把他塞进了一个馅饼里。”猎食者的残酷形象跃然纸上。

实际上，在波特小姐的故事里，主人公往往是食物链上的弱者，四周到处是虎视眈眈的猎食者，在《水坑鸭杰迈玛的故事》里，水坑鸭杰迈玛被狐狸托德先生的礼貌和帅气的外表蒙蔽，到他提供的地点搭窝孵蛋。没有想到，托德先生的真正目的是把杰迈玛做成烤鸭。“狐狸托德先生可能是儿童文学作品中最为阴险的反派角色之一，”曾经将比得兔的故事改编成木偶剧的罗杰·格罗索普（Roger Glossop）这样说。

出版商曾经要求把故事的结尾修改为童话故事的标准结局——“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波特小姐坚持使用自己的结尾。她故事中的角色总是直面着世界的艰辛和自然的无情。在《水坑鸭杰迈玛》的结尾，杰迈玛被救了，却失去了她所有的鸭蛋；在《松鼠纳特金的故事》里，猫头鹰老布朗在愤怒中让松鼠纳特金丢掉了尾巴；在《渔夫杰里米的故事》里，青蛙杰里米想要钓鱼，却遭到了大自然的戏耍：先被小刺鱼扎了手，又险些被大鳟鱼吃掉，最终他决定以后再也不钓鱼了。

可以想见，比得不会因为爸爸被做成了派就不跑进麦格雷戈的菜园，而水坑鸭杰迈玛、松鼠纳特金、渔夫杰里米只要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可避免会再次遇到类似的危险。波特小姐的故事并没有像电影《比得兔》中那种比得和菜园的主人达成和解的剧情，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今天或者明天，波特小姐的主人公们会日复一日地外出冒险，最终将不可避免地被无情吃掉。

她的故事中弥漫着死亡的阴翳和大自然的无情。在这样的环境中，懒惰会招致致命的惩罚。在《松鼠纳特金的故事》里，松鼠兄弟们到猫头鹰岛去采集坚果，在别的松鼠都在辛勤劳作时，纳特金在逗猫头鹰老布朗玩，最终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了代价。在《弗洛普西家小兔们的故事》里，六只小兔子被麦格雷戈先生抓住，即将被卖了换烟草，或是被扒皮做衣服。究其原因，是因为兔子们吃得太多犯了困，在麦格雷戈先生走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呼呼大睡。《比得兔》电影中，本杰明被小麦格雷戈逮住装进袋子，面临着被投进河里的命运，也是因为身材肥胖，跑得不够快。

除了懒惰，愚蠢也会招致恶果。在《金杰和皮克尔斯的故事》里，金杰和皮克尔斯开了一家杂货铺，总是允许顾客赊账，最后因为没有人还钱，不得不关门了。那以后，睡鼠约翰先生开始做零售生意，他比金杰和皮克尔斯聪明，却总想利用顾客的愚蠢，把有问题的蜡烛卖出去；当顾客投诉时，他就一直躺在床上，除了一句“好暖和”，其他什么也不说。波特小姐在故事里除了批评这些行为之外，还赞扬了金杰和皮克尔斯杂货铺倒闭以后，另一家杂货店把每样东西都涨了半便士，并且不让顾客赊账的聪明做法。对于波特来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残酷，但辛勤劳作和聪明的头脑却能够让人生存下来。

或许，比得兔的故事中有些主题过于沉重，但波特小姐依然拥有众多的儿童和成人读者，不是因为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逃脱日常生活的梦幻出口，而是因为她以童话的形式告诉我们，生为弱者的感受如何，又该怎样去面对和反抗命运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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