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达利欧（Ray Dalio）不想再聊投资和金融市场了。
在采访开始前，他通过出版社反复向记者表达了这个请求，尽管无论是媒体还是公众都对这位全球最赚钱对冲基金创始人的投资之道充满好奇，尽管他在《原则》的导言里说，计划再写一本书讲解关于经济与投资的原则。
1975年，达利欧创办了桥水基金（Bridgewater Associates），经过40多年的发展，目前该基金管理着高达1500亿美元的资产，于2017年超过索罗斯的量子基金，成为最赚钱的对冲基金。达利欧本人的财富净值已达159亿美元，跻身全美富豪榜前30。2012年，达利欧获评《时代周刊》“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达利欧也曾体验过挫折与失败。1982年8月，墨西哥对其债务违约，达利欧错误地判断美联储将应对失败，美国经济将走向崩溃，从而损失了大量资金，使桥水险些破产。很大程度上来说，正是这次重大失利奠定了他的价值观和行为处事的基础，也塑造了日后被人津津乐道的独特桥水文化。
这位年近古稀之年的金融传奇人物于2017年4月正式卸任桥水联合CEO的职务。对他来说，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已经开始。达利欧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他非常喜欢约瑟夫·坎贝尔的《千面英雄》，根据这本书来反思自己的生命模式。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开始进入坎贝尔所说的英雄第三阶段：他们更关注如何把经验传授给他人，“回报恩惠”，然后自由地生活，自由地死去。于是他将过去25年来生活与工作中的思考点滴集结成册，出版了《原则》一书。
“我认为成功的关键在于，既知道如何努力追求很多东西，也知道如何‘正确地失败’。正确地失败是指，能够在经历痛苦的失败的过程中吸取重要的教训，从而避免‘错误地失败’，即因为失败而被踢出局。”在书中，达利欧这样写道。这或许也是他选择在《原则》中决口不提自己对投资和经济的洞察，而只是谈生活与工作的原因。在他看来，践行一种以原则为基础的生活方式，依据可以清晰解释的原则做事，是帮助一个人发现真相，取得成功的关键。
在接受界面新闻的专访时，达利欧与我们分享了他对探求真相、个人奋斗、学习历史的价值、领导力、人才选拔等问题的看法。他说，他能够给别人的一个最重要的建议就是选择、构建属于自己的原则，然后在生活和工作中实践它们，“因为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原则是什么的话，我们就不知道如何与他人沟通，不知道我们将去向何方”。
【美】瑞·达利欧著 刘波、綦相译
2018年1月 中信出版集团
关于如何理解世界，探寻真相
界面新闻：在书中你非常强调“现实的真相”，你是如何避免掉入片面真相的陷阱的？在书中你批评了媒体传播非黑即白的、狭隘的观点，但你是如何看待社交媒体在这之中起到的作用的呢？
瑞·达利欧：我不认为这是社交媒体的问题。我认为社交媒体的好处之一就是让直接交流和筛选交流成为可能。和通过一个可能曲解你的本意的中间人交流相比，这是好事。我觉得社交媒体是非常有好处的，因为我发现很多情况下它能让我们有高质量的交流。我对社交媒体的经验比较有限，但我的确认为它是有益的。
界面新闻：我想问的是，在种种信息来源之中你是如何获得真相的？
瑞·达利欧：我认为所谓的真相就是，你知道你告诉我的是你的真实想法，我知道我告诉你的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知道如果我做到非常透明——比如说我们让所有人都能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我们就能更直接地思考，我们获得的虚假信息也就越少。如果你不那么做的话，你获得的真相就不会那么多。
界面新闻：那你是如何权衡其他人的观点的？你优先考虑某个观点的标准是什么？
瑞·达利欧：通过“创意择优”。在书里我在解释创意择优时指出了三件我们需要做的事：第一，所有人都应该把自己的观点放到台面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第二，你必须理解深思熟虑地表达异见的艺术，你需要明白，如果有意见不合出现，肯定是因为有一个人出错了，而那个出错的人可能是你，所以你需要与别人交换想法，更注意倾听他人；第三，让所有人了解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在了解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后，他们能够更好地依据他人的长处来对决策做出判断。
假设你身患疾病去看医生，最好的策略就是找到该疾病领域最聪明的、愿意就你的情况表达不同意见的三位医生。如果不同意见是在深思熟虑后表达出来的，然后三位医生一致认为你应该做某件事，那你最好是听他们的话；但如果他们仍然意见不合，那你应该关注有风险的部分，试着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样你才能提高做出正确判断的几率。所以我的决策过程就是这样的，换句话说，就是重视意见不合，知道谁擅长什么，谁不擅长什么，然后权衡他们的观点。
界面新闻：请谈谈一个与你之前的想法相反，但事后令你受益的经历？
瑞·达利欧：理解情商的价值对我来说非常有益，而且它改变了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倾向于非常直接地与人交流，我会非常强调事实是什么，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但我学习到了与人交流、获取真相有更好的方式和差劲的方式。这是我能想到的一个例子。
关于个人奋斗
界面新闻：在你的生活原则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直面“严酷的现实”，从自己和其他人那里找原因，负起责任，然后从中进步。但对自己负责和成败自负（sink or swim）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你怎么看个人努力和社会对个人的责任之间的张力？
瑞·达利欧：首先我想强调一下，我没有告诉读者我的原则是正确的，你们都应该根据我的原则行事。我想表达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原则，清楚自己的原则是什么，然后付诸实践，因为这能令他们受益匪浅。我在做的是传授我的经验，告诉别人对我来说有用的原则是什么。
所以当你问一个人应该怎么做的问题时，我不认为他们应该做任何他们不想做的事。当你在思考社会影响之类的问题时，我认为这取决于每一个人的个人选择，他们应该自主决定社会影响和他们的个人影响在多大程度上有益于他们想做的事。我不能说什么是正确的，我只能告诉我我的感受和我的偏好。
界面新闻：在遭受1982年那次最大的失败之后，你是如何让自己振作起来的？
瑞·达利欧：就像大多数情感经历一样，在情绪过去之后，你会想到类似你最爱的人离你而去这种最糟糕的情感体验，但情绪慢慢褪去，然后你会慢慢走出来，从而开始反思自己。
事实上，我不是鼓励自己振作起来，而是问自己该怎么做。难道要停止追逐我的梦想吗？我将如何处理风险？这促使我在感到痛苦之外还能进行反思，反思就相当于进步。因为冷静的反思有助于做出正确的选择。
界面新闻：给那些在人生低谷的年轻人一点建议？
瑞·达利欧：至少你还没死，游戏还在继续，人生是很漫长的。你需要从经验中反思，并尝试在未来做出改变，然后继续下去。疼痛总会过去。
关于学习历史的价值
界面新闻：你说过你对历史有种特别的尊重。在我看来，你能取得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你对过去发生过的事件的深刻洞察。你从历史中学到的最重要一课是什么？
瑞·达利欧：我起初学到的重要一课是，很多在我的人生中没有发生过的事实际上在更久远的过去都发生过，这令我感到惊讶。换句话说，你一辈子也许会遇到一次大萧条或货币贬值，但当我真的去研究这些事件时，我发现它们在历史上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所以我想着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实践，不被突发事件打了措手不及，我应该理解历史规律。这是我对历史产生好奇的原因。
比如说在1971年，其他国家的货币是和美元挂钩的，货币供应量不足，美元和黄金挂钩，然后突然之间没有人愿意持有美元了。这在我此前的人生中从未发生过，所以我感到非常惊讶。然后我学习了历史，发现货币贬值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次，并不是只在我的人生中出现了：大萧条曾发生过，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那是怎么发生的？鉴于它曾发生过，它也有可能再次发生。所以我想要理解历史的机器是如何运作的，是什么导致了这些事件的发生。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而在历史上发生过的事件能够帮助你理解事物的运行法则。要想理解现在，你需要先理解过去。
界面新闻：但人们也在说，未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不确定性。
瑞·达利欧：这真的挺有意思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所在的时刻是最特别的时刻，是从未在历史上发生过的时刻，但我向你保证这不是真的。事实上，我认为未来可能变得更容易预测了。我们有了数据分析手段，这让我们能更容易理解历史，也让未来变得更好预测。
界面新闻：你认为是谁或什么塑造了历史？
瑞·达利欧：我认为是人性。世界上大概有50到100种性格的人，大概也就存在了50到100种故事——它们一次次地在历史上发生。我认为就是人性塑造了历史。
界面新闻：对于学习历史的重要性的一个衍生问题：你对中国的投资者有何建议吗？作为一个新兴市场，中国的股市历史可能太过短暂，人们应该如何做呢？
瑞·达利欧：我的经验是，最好的原则或自然法则是永恒并且普遍的，所以你应该研究所有的股票市场以及所有的历史，去了解什么是因果关系，以及他们的基本事实和原则是什么。
举例来说，所有的投资都是未来现金流量的一次性支付，你可以计算未来现金流量的现值，以了解该投资的价值，这是永恒且普遍的。你也可以了解其他永恒和普遍的原则：购买者，购买总量，两个指标可以表明总开销是多少，而将其处以数量（不管它被出售的数量是多少）就等于价格。所以如果你可以成功估计谁是消费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估计这笔支出的数额，谁是卖家，以及通过他们的动机预估卖出的数量，你把这个除以另外一个就得到价格。你无需研究历史，这到哪里都是真理。
这样的普适性原则有很多，你可以将其视作数学原则一样去更好理解它，你必须理解交易行为的工具。
关于领导力
界面新闻：在书中你谈到了你和史蒂夫·乔布斯同为“塑造者”，有相似之处。你是否认为伟大的领导者必须是一名塑造者？
瑞·达利欧：我认为有一类塑造者是有创业精神的，他们是远见者（visionary）。什么是远见者？他们对未来将变成怎样有独特的观察视角，而且他们有能力让预想变成现实。许多领导者不需要做到这点，他们的业务本质可能是行政性的，只需要重复既定内容的，他们就不需要设想一个新的愿景。但如果你需要创造一个全新独特的愿景，而且你需要有这个实际能力去付诸实践，那你最好是具备这种塑造者潜质。
界面新闻：如果一个领导者缺乏这种塑造者潜质，应该怎么办呢？
瑞·达利欧：每个人都有欠缺之处。塑造者也缺乏其他人拥有的东西，其他人则缺乏塑造者拥有的东西。塑造者如果不和其他人合作、让他们做他们擅长的事情，是不可能成功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本性、不同的能力，自然赋予我们的一切都有其目的。要想成功，我们需要和不同类型的人合作，即使是塑造者也不可能在没有其他人做他们擅长之事的情况下获得成功。
界面新闻：所以伟大的领导者其实是有不同类型的？
瑞·达利欧：是的，我认为伟大的领导者有不同的类型。塑造者可能善于构想未来远见，并掌握将那远见付诸实践变为现实的实际手段，但我们也能看到许多其他类型的优秀领导者。很多情况下你要成为一位伟大的领导者不一定需要构想未来，但你需要脚踏实地，做成大事。每一个领导者都需要做成大事。
界面新闻：但你得承认远见者很容易抢其他领导者的风头，想想史蒂夫·乔布斯吧。
瑞·达利欧：但我认为他们价值其实是被高估了。真的，我认为我们对新鲜事物太过激动，我们总是对变成真的新愿景感到过度激动。这的确很激动人心，但可靠同样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构想新事物并推动实践的人的贡献也许不比那些将新概念执行下去，推广到全社会的人大。
关于人才选拔
界面新闻：你看重求职者的哪些素质？
瑞·达利欧：这取决于工作性质是什么。有些工作对细节把控的要求很高，要求人一丝不苟；有些工作需要宏观思维和创造性思维，因此不同的工作要求会不一样。对我来说我最看重的是是否有一致的价值观。我希望我们的员工能够是我们的文化的身体力行者，我们的文化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创意择优，力求通过极度的求真和极度的透明实现有意义的工作和有意义的人际关系。我希望我们的人是追求这个的人。他们可以是大局思考者，可以是细节专注者，可以是律师，可以是会计，这个我不在乎。但我在乎的是他们是否有这个共同的信念，尊重多元和思想。
界面新闻：但你是如何在求职者中发现那些真正拥抱这一理念的人的呢？
瑞·达利欧：我们会先让求职者观看视频和其他公司介绍资料，让他们充分理解我们是家怎样的公司，这样他们就能先进行自我选择。这是不是我想工作的地方，这是不是我想避免的地方？这很重要。然后我们会给他们做性格测试，然后我们会有面试。
界面新闻：有哪些问题是你一定会在面试中问的？
瑞·达利欧：我们希望知道你的个人故事。我们想知道你经历了怎样的人生，你追求的目标是什么，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很多情况下这些问题触发的都是下意识的回答。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什么能让你感到快乐？你的个人故事是否与你的这些回答保持一致？你在哪里出生长大、你喜欢什么、追逐什么目标？这些问题对我很重要。
然后我们要了解你的思考方式，因为我们的思考方式也许会不一样。我们试图了解人的本性。我认为员工会带来三样价值：价值观、能力和技能。这三项是不同的。价值观是其中最重要的——你追求的是什么？你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能力是你的本性赋予你的东西，有些人可能更习惯用左脑思考，有些人更擅长算术，有些人更喜欢设计、更有创造力。这些是能力。技能就是那些你学习到的东西，比如说外语、编程或经济学。我们第一重视的是价值观，其次是能力，最后是技能，虽然技能也非常重要。
关于投资和行业未来
界面新闻：你认为投资者不能过分自信，那你认为在一个波动剧烈的市场中，投资者如何避免被情绪左右？
瑞·达利欧：任何人都不能过分自信。当情绪导致了严重的错误之后，我们需要做的是适应它。对我而言，这意味着将我自己的决定规则写下来并输入电脑中，就像玩国际象棋游戏一样，这样可以帮助我处理这个问题，从而帮助我避免情绪影响。
此外，冥想也有助于摆脱情绪影响，我向人们推荐冥想，不过不管怎样，生存的必要性意味着你不会被你的情绪带走，去做有害的事情。
我从1969年开始练习冥想。冥想的工作方式是这样，它有一个咒语，你需要不断重复咒语，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你进入无意识状态。这个过程首先是你听到咒语的声音，而随着声音消失，你将进入潜意识状态，这会儿你非常放松，它会将你的潜意识与你的意识连接起来，你的潜意识就是你的创造力的来源，它给予你宁静。它给我的感觉特别像看电影里的忍者，你知道你看到的东西正在向他们袭来，但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它们似乎是受到控制的。而这个时候你会很冷静，不会被情绪带走，这就是它的工作原理。
界面新闻：你觉得机器会取代人工进行投资交易吗？
瑞·达利欧：一切都围绕着算法进行，算法就是一台计算机，以某种方式处理数据的计算机指令。这些算法要么来自发号指令的人，要么来自于机器学习，也就是将大量数字转储到机器中，然后出现一个公式。
如果你仅仅把数据输入进电脑来获得结果，你就无法理解算法，因为对于第一种方式而言，你需要对算法有深刻的理解。然而第二种方式就不需要对算法具备特别深刻的理解。
其实人和计算机具备的优势是不同的。人类具备想象力和复杂问题的理解能力，而计算机有能力处理大量的信息，如果你不具有深入理解的能力，而且未来与过去不同，算法会导致不好的后果，因为你没有深刻的理解来保护它。
我认为最好的路径是人与计算机和算法之间的合作以获得最好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你可以同计算机下国际象棋，因为它的可能性仍然是有限的，而未来的结果是相同的。随着技术的发展，我认为未来我们如果将算法使用得当的话，它将变得非常强大，但如若使用不当将会非常危险。
界面新闻：投研人员是否都得学点编程？
瑞·达利欧：我认为每个人都需要学习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转换成算法，这就类似使用某种语言一样。我认为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对事情有着很深刻的理解，即便不知道如何使用这种算法语言，但可以同懂算法语言的人一起工作。
或许下一代将会完成这个任务，我预计下一代中更多的人将会知道如何使用算法语言并将他们自己的原则转化为算法本身。
（实习记者胡颖君对本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