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妒忌、性别:达夫妮·杜穆里埃《蝴蝶梦》出版80周年

在杜穆里埃创造的世界里,人们都表里不如一、性情不定,房屋也神秘莫测,脱离肉身的灵魂时常在瘆人的房间里舞蹈,彻底自由。

书桌旁的杜穆里埃。图片来源:GETTY IMAGES

1937年,年轻的杜穆里埃已为人妻,随军官丈夫来到埃及的亚历山大,坐在出租屋中的打字机前。她当时并不快乐。尽管出身于一个热情洋溢的戏剧世家,杜穆里埃却内向害羞,多愁善感。和一位英国近卫步兵第一团第二营的指挥官结婚,她不大能理解诸如此类的社会需要。埃及燥热的天气让她苦苦思念故乡英格兰,然而对留在英国的小女儿和新生婴儿,她并没有怎么惦念。

30岁那一年,杜穆里埃已经出版了四本小说和两本传记。而她却把已经写了1.5万字的新书撕烂,扔进废纸篓,“流产了”。她想好了标题,不过并不能体现小说情节的冲突与耸动,只是一笔带过,书中有两任妻子,一位已经死了,她的名字叫吕蓓卡。

一点点地,杜穆里埃的小说艰难成形。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角度,“我”是一个无名的年轻女性,陪着范霍夫太太来到蒙特卡洛的一家大酒店,偶遇了血气方刚但闷闷不乐的德温特。“我”是一个谨慎顺从、紧张兮兮而极度浪漫的人,而当她成为阴云笼罩的曼陀丽庄园的女主人,这位幻想家心中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最终失控爆发。

《蝴蝶梦》这本书十分奇特。它是一本通俗小说,其中绝不缺少惊人的转折和冲突。故事中有两次沉船、一桩谋杀案、一起大火、一场化装舞会以及许许多多尔虞我诈的背叛。然而骇人的是,还有更多暗流涌动尚未爆发。第二任德温特太太可能并不出众,但她是英语文学中最优秀的幻想家之一。整本书都是靠她的想象和揣测推动的,如此得来的效果不够稳定——与其说这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是一张众多可能性相交织的网,然而却迅速抓住了读者的眼球。

西蒙·波伏娃说过:“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女人,她是变成女人的。”没有什么作品能比《蝴蝶梦》更透彻地参悟隐藏在这句话里的晦涩含义以及“成为女人”的代价了。书中的主人公像白煮蛋一样纯真无暇,是个典型的年轻女学生。她一头长发,时常咬手指甲,连和下人说话或骑马都觉得困难。相反,吕蓓卡则几近完美,就像“我”笨手笨脚打破的那个釉质光滑、精美雅致的丘比特瓷像一样。吕蓓卡一手打理着曼陀丽庄园,把这个可爱的老宅升华成了女性美德和才干的圣殿。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1940年执导的《蝴蝶梦》海报,改编自杜穆里埃同名小说。图片来源:Movie Poster Image Art/Getty Images

当然,这种教科书式的善与美最终现出了原型——恶毒的假象。杜穆里埃家中习惯把性感的人称作“威胁(menace)”,而吕蓓卡则身上则集结了这个词的两层意思:她是动物,是恶魔,是毒蛇,“她恶毒、该死,从表皮到骨子里都腐坏了。”因为糜烂的性生活,她最终惨遭杀害,《每日邮报》委婉地把这称作她的“生活方式”。

令人惊讶的是,不知怎么地,读者们被牵引着乖乖相信了杀害吕蓓卡并且隐瞒真相在一定程度上是必要的,甚至是浪漫的,他们认为被戴绿帽子比死了妻子更可悲。杀害吕蓓卡可以说是“蓝胡子”残忍行径的复刻,在这场谋杀中,杀手也是受害者,尽管双手沾满鲜血,还是值得喜爱的。

不过谁又真正得到了惩罚?为什么?和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一样,《蝴蝶梦》也是以一种令人不安的循环结构展开叙事的。在故事的结尾,曼陀丽庄园堕入火海,而书的前两章反过来也是全书的结局。两夫妻被放逐到一个炎热、没有荫蔽的无名城市,像罪犯一样待在一个不知名的旅馆。很明显,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亡魂,唯一的乐子是在古旧的英国杂志上读读关于飞钓和板球的文章。“我”证实了两人来之不易的幸福和自由,她也知道这种幸福栖居只可能出现在一个仅有梦和记忆才能到达的地方,一个被驱逐在伊甸园以外的他们从未如此梦寐以求的地方。

杜穆里埃对她笔下阴郁的世界没抱多大幻想。“这次结果大概不太乐观,”她对出版商维克多·格兰茨说,紧张地补充道:“结局有点仓促,也有些残酷。”但她的估计错了,《蝴蝶梦》的销量非但不惨淡,还成了一本畅销书。直到80年后的今天,每月依然能卖出大概4000本。

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似乎每个人都认为她写的是一本爱情小说。杜穆里埃认为《蝴蝶梦》是一本关于妒忌的书,还包含了牵涉其中的其他人际关系——包括德温特和他怯懦的第二任妻子——这些关系晦暗,让人心神不宁(比如德温特说的“我让你跟我结婚,你这个小傻瓜”,预示着两人的爱是不平等的)。这个想法来自她的亲身经历,对一个差点儿跟了丈夫博伊·布朗宁(绰号“男孩”)的女人珍妮特·里卡多(Jeannette Ricardo)的妒忌。杜穆里埃翻看过两人的情书,落款那个字迹优美的“R”让她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和妻子的不足。

杜穆里埃并不是害羞,或是不喜欢使唤佣人。她虽美丽动人,却一点儿也不想参加彰显女性魅力的化妆舞会。她也不想成为一个母亲(至少不要生女儿),不喜欢穿裙子,但她就算是去暴雨中散步也会化妆。她就喜欢“胡来“,永远把自己塞进裤子里,随意划船或是在臆想中游荡。

传记作者玛格丽特·福斯特(Margaret Forster)1994年在书中提到,杜穆里埃自从孩提时代就是如此,总是幻想着其他可能性,她从不确信人甚至是时间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稳定。她自然是不稳定的,打小她就把自己称作“混血儿”,有着女性的外表和“男孩的思想和精神”。

作为一个孩子,这不是多大的问题,更别说她出身于艺术世家。大多数时候她都穿短裤打领带,假扮成她的另一个异性自我:埃里克·埃文——拉格比的一个浑身散发光芒的板球队长。但当她成年后,这个男孩就“被锁进了匣子里”。有时在独处时,她会打开匣子,“让这个非男非女的幽灵在无人的夜晚起舞”。

这个隐藏的男孩在1947年重见天日。杜穆里埃遇到了自己美国出版商的妻子埃伦·道布尔迪(Ellen Doubleday),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然而她的感情没有得到爱情上的回报。和道布尔迪保持联络的同时,杜穆里埃正在与演员葛楚德·劳伦斯(Gertrude Lawrence)交往,她的父亲也牵扯其中。

琼·芳登和饰演丹弗斯太太的朱迪丝·安德森。图片来源:Sportsphoto Ltd/Allstar

我们很难理解杜穆里埃的性取向,当时跨性别者的说法还没有进入主流,她也不认为因为对女人有欲望,自己就是个女同性恋,捍卫自己的“威尼斯倾向”(也就是Venetian tendencies,而异性恋在杜穆里埃家庭里的名字更加奇怪,被称作“去开罗”)。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长错了身体的男孩。而同时又一直待在丈夫身边。

杜穆里埃不是唯一一个有双重人格的作家。许多书评人在欧内斯特·海明威身上发现了相似点,他笔下的人物有时能够暂时地、幸福地进行性别转换。弗吉尼亚·伍尔夫自己的性向也变化无常,《奥兰多》扭曲了时间,转换了性别,也道出了伍尔夫对爱人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情感。

《蝴蝶梦》对杜穆里埃的性别和性又有多少折射呢?“我”不断把自己看作双性人。在马克西姆面前,她是“你的朋友和伙伴,像个男孩一样”。她对吕蓓卡燃起欲望,在脑海里描绘着她身体的样子:她高挑苗条身姿曼妙,她披着外套,衣服在肩头慵懒地挂着,摇摇欲坠;还有她口红的颜色,她杜鹃花瓣一般的幽香。

“我”不是痴迷死去的吕蓓卡的身体的唯一一人,丹弗斯太太是“威尼斯倾向”更明显的代表。在这本小说高潮部分的情色描写中,她强迫“我”把手放进吕蓓卡的拖鞋中抚摸,把玩她的睡衣,嘴里还一边小声喋喋不休,形容着吕蓓卡的秀发、她的内衣,还有她在淹死时衣服是如何被从身上扯下。

也难怪丹弗斯太太这张脸吸引了成百上千的易装者。在跃升成为希区柯克的头牌演员之前,朱迪斯·安德森就真实地塑造了一个深柜女同性恋形象。顺便说一句,安德森成功出演该角色,是因为有消息称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曾经在镜子前慷慨沉思:“现在我是德温特夫人了!”来让自己振奋起来,这给了她很多灵感。

在小说中留下线索来追溯作者的生活状况,这一点并不稀奇,特别的是《蝴蝶梦》的情节发展不难预测,因为其中糅合了杜穆里埃过去的太多故事,还有她的将来。

“杜穆里埃狂热地喜欢她的家,把其称作‘我的米纳’,尽管这栋房子冷冷清清,老鼠到处乱窜,房间墙壁大块大块地倒塌”。图为康沃尔郡的米纳贝利庄园。图片来源:Public Domain

最明显的就是曼陀丽庄园,它“一如既往的静谧隐蔽……是狂野上的明珠”。曼陀丽庄园的原型是米纳比利庄园(Menabilly),英国康沃尔郡靠近弗威的一座废弃别墅,少女时期的杜穆里埃曾对它深深入迷。和曼陀丽庄园一样,她的米纳比利庄园也极为阴森。从埃及回到英国后,她向房主租下了这个庄园,在这度过了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杜穆里埃疯狂地喜欢她的家,把它称作‘我的米纳’,尽管这栋房子冷冷清清,老鼠到处乱窜,房间墙壁大块大块地倒塌。但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这座庄园。经过多年的法律纠纷,1967年她被赶出了这里。虽然杜穆里埃还是能到这走走,但米纳已经不属于她了,就像被吞没在大火中一样。

杜穆里埃曾经说过,“过去亦是将来”。1957年,她的丈夫精神崩溃,而且被发现同时进行着两段婚外情。杜穆里埃给朋友写了一封长信,想象着自己的现实生活和她最负盛名的《蝴蝶梦》中的情节交织在一起。她好奇,丈夫是不是把自己看作吕蓓卡?他会不会像书中一样,在海边那间罪恶的小屋里射杀自己?他会不会被愤怒冲昏头脑杀了自己,然后把尸体放在两人最爱的小船Yggie里?

当时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与之相伴的还有她对时间的感觉,那么不可思议,遥远的过去有时候似乎近在眼前,又或者时间在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重复着。她在一本本小说中也描述了这一点,从1931年的处女座《钟爱》(The Loving Spirit)到1969年的《海滨之屋》(House On The Strand),书中的年轻男子吞服了试验中的药丸,竟能目睹自己家族发生于14世纪的故事。

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海滨房子就像杜穆里埃的小说——是她安放自己的灵魂、回忆和幻想的仓库。它们的功能是十分个人化的,但也具有普遍性。如果你读过《蝴蝶梦》,你就一定幻想过在曼陀丽庄园里游荡,期待着坐在书房壁炉旁啜一口茶,品尝煎饼,对这种爱恨交织的情绪产生共鸣。

杜穆里埃不是所有作家中最有才华的那个,她所做的,只是构建一个可以随意进入的情感园地,让难以压制的情感如脱缰的野马宣泄出来。大概是因为她特殊的性别认同,在杜穆里埃创造的世界里,人们都表里不如一、性情不定,房屋也神秘莫测,脱离肉身的灵魂时常在瘆人的房间里舞蹈,彻底自由。

《蝴蝶梦》
[英]达芙妮·杜穆里埃 著 方华文 译
花山文艺出版社 2016年3月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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