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特供·风味|来安庆吃一碗老母鸡汤泡炒米

“只需泡一小把炒米,这只鸡我也能全吃光。”

图片来源:网络

只要口味不是太刁钻,在大城市里应该很容易找到理想的食材。但年前我妈来北京时,却常抱怨买不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好鸡。

“你要真想要新鲜的,明天一大早我从六环现杀一只给你带来,但也是速冻的。”集市摊贩的大妈倒很热情,说市区内很早就没有活禽市场了。

我妈一听不好意思了,忙买下对方塞在冰柜里的老母鸡。但回来煲好汤给我一尝,却和白开水似的死气沉沉,一缕腥气连姜都压不住。我撒了些味精和胡椒粉,它们却散发出刻意的戾气,好像整只鸡在汤里赌气,在看不见的地方晃着脑袋躲着筷子,不想被吃。

我妈说:“要是有炒米就好了”。我直点头,“只需泡一小把,这只鸡我也能全吃光。”

1.

老母鸡汤泡炒米,是我老家安徽安庆过年时的一道招牌菜。《红楼梦》里的一道茄鲞说是要“十来只鸡来配他”,在安庆人眼中,炒米也能让鸡汤甘做配角。

炒米据说是中国最早的快餐。过去,过完腊月二十四,主妇们就开始动手炒炒米。小时候,外婆总是“哗”一下倒出一大把雪白的糯米在盆里,浇一壶滚烫的开水浸泡,给它们洗个痛快的热水澡,直到糯米颗颗胀透到松软、能掐出“白丝”才打捞起来,盛好放在阳台晾干。

外婆虽白胖,身手却十分麻利,待糯米沥干后,她左手抓一小把,不停丢进大铁锅里,右手则拿着用竹子的枝丫扎成的短扫帚,用帚头蘸一点香油,沿着锅底扫着圈圈翻炒,只听见噼里啪啦跟火星儿一样的响声。身后的收音机里正在放她喜欢的黄梅戏《打猪草》,咿咿呀呀地唱道 “小毛哎,到我噶(家)七(吃)鸡汤泡炒米喔。”

我那时个头还够不着灶头,支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一团团雪白在锅里慢慢翻滚成金黄,还觉得竹帚十分有趣,喊道:“外婆,你这不叫炒米,应该是扫米”。这时,一股焦香不停地往鼻子里钻,就好像刚出锅的肉串。于是我开始催,“能不能七(吃)呀?” 炒好的米刚放在柜台上,我用勺一舀就开吃,一颗颗刚离锅、滚烫的米粒刚被我送到嘴里,差点没让我蹦起来。

安庆炒米 

“炒米热的不好七,要凉了才好七啊”,外婆边笑,边把晾好的炒米装进大铁罐里,她那满是老茧的手把铁罐的盖麻溜地一拧,“过年拿鸡汤泡给你七”。

2.

为什么刚炒出来的炒米不好吃,我一直都忘了问外婆。随着柴火、大铁锅、竹帚销声匿迹,老一辈人的离去,安庆人家几乎没有自己动手炒炒米的习惯了。但是,鸡汤泡炒米依然是大年初一安庆人的第一口食粮。于是,楼下老何家的炒米店就成了我们的救星。

一到春节,老何家的蜂窝煤就烧得通红,大铁锅也被菜油摩擦得锃亮。老何身形瘦削,臂膀却很有力,米粒翻炒到七、八分熟时,他能单手掂起大锅离开火灶翻炒一会,引得周围的小孩盯着看。

老何用竹帚炒米

这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刚出锅的不好吃吗?”他的眼睛舍不得离开米,在一阵噼里啪啦声中扯着嗓门对我说道:“你还不晓得?不能炒到位,炒到位不脆!”金黄米粒被他用焦黄的竹枝“扫”进一个个硕大的金属盆里,敞着嘴巴朝天笑。老何说这是在“等它凉透”,凉下来的炒米才蓬松,泡鸡汤更香浓。

老何家“等着凉透”的炒米

“涨价没啊?”

“还是8块一袋啊。你买炸米也行,少一块钱!”

炸米,是近些年市面上出现的新品——油炸的糯米。

其实,安庆炒米的前身只是一口填饥荒的干粮。明代之后,大量的江西人为了逃离战争长途跋涉进入安徽,他们将生米炒熟之后带在身边充饥,这种不易腐坏的食品就成为了路途中最简便的干粮。而安庆作为安徽曾经的首府,聚集了大量的移民,炒米就此流传开来。油炸,当然比一把一把炒熟更方便,但过去穷苦,根本没有太多油水可以用,我妈说,在她小时候,每户人家春节能炒个三、四十斤米屯着,天寒地冻里,拜年的亲戚一来就拿出来用开水一泡,就是最隆重的招待。

如今的“炸米”色泽统一,品相好,而一袋炒米由于沾染的火候不同,则有的暗淡、有的亮堂。但一听“炸米”,店铺周围的客人都摇头, “过年容易上火!”“那跟碎锅巴差不多”“太脆,鸡汤泡炒米,要的是结实劲” ……我也夹在中间大声喊道:“给我来四袋炒的!”

说也奇怪,一回老家,我说话就会比平时高个八度。安庆依偎在长江北畔,用这里方言唱的黄梅调传遍全国,也是活泼嗔人、千娇百媚。但水灵灵的姑娘们一旦开口说话,却又比江南人多了几分大喇喇。

被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包围的老何,不爱说话,只闷着脑袋干活,忽然一抬头,冲我说:“四袋够不够?”

这本是他一年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但他近日来似乎愁眉不展。几年前,《舌尖上的中国》第三季摄制组来安庆拍摄鸡汤泡炒米,选了隔街那家老字号毛家的店铺,说是今年春节就要播出了。如今毛家俨然已经成为本地的“网红店”,店铺牌匾上几个烫红大字格外引人注目——“舌尖上的中国拍摄店”,包装精美的成品被整齐地码在货架上,单价也比老何家的贵,甚至还开了淘宝店。

听说我从外地回来,毛家店员很是热情,说他很多主顾都是慕名来买给外地朋友品尝的,“有的一买就是50袋”。有留学生带着炒米去了英国,让外国友人看到了以为是虫子,感慨中国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吃,结果自己拿沙拉酱一拌,吃得停不下来。

毛家已经没有了铁锅、蜂窝煤这些烟火气的摆设,它在郊外另设了加工厂,老板和店员总能得闲和路人聊上一段,他们说,除了拿糯米做原料外,自己还开发了粳米炒米等新品种。

毛家精美的炒米包装

我讲给老何听,说得他眉头一锁,“还是只有糯米炒的好吃,别的不行。”他有点忿忿不平,“这舌尖第三季还没播呢,等了好几年,说是过几天初四播,也不知道那段有没有。” 想了会儿停下手中竹帚又说:“不过……还是播出好,安庆炒米也就出名了。”

3.

有了炒米,除夕夜里,就要开始炖泡炒米所用的鸡汤。安庆人称为“煨”——用微火慢慢熬煮。

回到家里的集市,我妈好像放飞了自我,终于可以亲自挑一只好鸡了。她撸起衣袖,在小贩的鸡笼里麻溜地抓住一只母鸡,拎住它扑腾乱飞的翅膀,一会掂重量,一会又把母鸡翻过来检查它屁股肌肉是否发达、脚是否长茧,并终于和小贩在价格上达成一致。回家后,把鸡洗净,剪掉鸡头、鸡脚、翅尖,切一片姜后扔进瓦罐里,并向我兜售她那句名言:“出好的鸡汤不要别的,只在两样——土鸡、时间。”

鸡肉是耐心的,它被微弱的文火炙烤着,自己会调和好味道,不久便咕噜咕噜召唤你。小时候,我看春晚时,就时不时跑去厨房看看鸡,生怕鸡汤好了,没叫我尝就收起来了,我妈就会数落我“和炒炒米时一样急”。

初一一早醒来,房间里已经全是鸡味,馥郁浓重,直灌鼻子。我爸给我舀小碗炒米,夹个鸡腿,把冒着热气的老母鸡汤缓缓地倒入我碗中。

炒米在滚烫的汤里滋滋一声响,颗颗吸尽了金黄色的汤汁膨胀开来,肉香之外漾出一股酥脆味。我喝一口热汤,趁汤还未爬完味蕾,便去咬这些松脆的炒米,每一声嘎吱,就要把口齿间的鸡汁再次吮舐一遍。此番三五回后,便可以大口去吃碗里稀烂的鸡肉,筷子一划拉就四分五裂。

有人喜欢边吃鸡肉,边把碗中还没泡软的炒米尽数吃完,享受咀嚼结实的快感。而我习惯在空碗之前给自己留一些——汤汁的浸泡让它们彻底瘫在碗底,软糯得抱成一团,此时用筷子扒一下,全部收入口中,别有一种香甜的满足,连放下碗筷时,都不由地抻个懒腰。

我在大年初一的第一口食粮

爸妈就一脸得意地看着我,“馋成这样,在北京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我妈说道,“以前可喝不到好鸡汤,只有荷包蛋。” 现在有的人家拿两只老母鸡一起炖煨,图的是汤汁更加鲜浓。但在她儿时,难得买鸡,外婆就另想一招,拿猪油给每个孩子煎个荷包蛋代替鸡汤,两面焦黄的蛋拿开水一泡,再撒上炒米,也是酥脆宜人,重要的客人来时会则拿三个茶叶蛋配,这叫“吃茶,得元宝”。汪曾祺曾描述,平日里“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 。

三十年前,老母鸡汤与炒米这种搭配,才逐渐走到安庆寻常人家的餐桌上。而对外婆来说,亲戚再来时关键事务是鸡腿的分配,这要看客人的年龄与身份来定,但他们通常会摆摆手说:“不要肉,一点汤就行”,甚至自行用小勺将炒米盛入碗里,就着滚热的鸡汤开吃,一碗吃完再添汤盛米,有点北方人吃羊肉泡馍的劲头。

“你外婆节省惯了,都让别人吃肉,自己一口不碰。”每次吃炒米,妈妈就会叹一口气。前几天,她还忍不住自己亲自试了下炒炒米,虽然她卷起衣袖好像外婆当年的模样,但家常的小炒锅完全不够米粒蹦跳,用锅铲代替竹帚总是不得劲。

“小毛哎,到我噶(家)七(吃)鸡汤泡炒米喔!”大年初一的清晨,黄梅调又悠悠地唱起。噼里啪啦一爆响, 楼下的鞭炮如红星一颗颗炸裂开来,我又赶紧低头扒了几口炒米,好像新一年的希望,都尽在这碗滚热的鸡汤里了。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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