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特供·原乡人|“万元户”冯老四的春节往事

冯老四靠印刷和批发福字、春联成为改革开放早期的万元户。

年轻时代的冯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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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2月10日,哈尔滨市道外区头道街上,空前热闹。春节临近,整条街摆满卖福字和春联的地摊,街上人挤人,虽然车不多,但仍堵得水泄不通。

这一天是中国农历腊月二十三,恰好是小年,中国春节前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在历史上,这一天,人们要祭灶,洒扫庭院,开始准备年货,喜迎新年的到来。

此时的冰城正值隆冬,街上的人们虽然都冻得呲牙咧嘴,但街头味道十足的节日气氛让人们并不在乎刺骨的寒冷。

摆地摊是当时卖福字春联的主流方式,一进腊月就陆续有人出摊儿了,临近春节,出摊的摊贩数量达到顶峰,红色的福字和春联挂满一条街,煞是好看和喜庆。

长着一张国字脸的冯老四正准备穿过这条街回家,他提着一箱健力宝,穿着新买的皮夹克和五百多一件的羊绒衫,一双大眼藏在貂皮帽下奕奕有神。虽然严寒刺骨,但他并不觉得很冷。

他一边跟路边的摊主们打着招呼,一边快速打量每一家的生意如何。

当时才30岁出头的冯老四,几年前就靠印刷福字和春联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万元户,大半条街的福字对联都是从他这里批发来的。

不过这一年冯老四有点高兴不起来,因为这几年开始流行南方货,南方的彩印技术和排版更好,而且更便宜,他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冯老四本来是要跟着知青们上山下乡,他父亲四处托关系活动,冯老四被特批留在城里当了一名印刷工人,掌握了印刷技术。

以前春节时贴的福字春联都是手写的,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后,冯老四承包了厂里一个机器专门印刷福字和春联,自己做了老板,自己负责销售。

一开始,冯老四把印刷好的春联卖给单位周边的摆摊小贩,后来最远卖到了满洲里、绥芬河。

但这毕竟是季节性生意,也只有春节前卖一段时间。其他时间里,冯老四会跟满洲里的生意伙伴一起,从内蒙古倒卖羊肉到哈尔滨。

朋友们都称赞冯老四是豪爽义气之人,每逢酒席,他必定是第一个将一杯白酒一干而尽。和家人朋友吃饭,每到快散场时,冯老四也总是假装去洗手间,其实是去前台把账结掉。

进入1990年代,政府要求“退路进厅”,规范沿街的地摊进入批发市场,“福字一条街”被逐渐取缔。

更多个体彩印厂的出现让对联批发生意的竞争变得更为激烈,冯老四所在的印刷厂设备更新跟不上市场竞争的形势,慢慢就被市场淘汰了。

这时候,冯老四的妹妹开始做鞋材生意,倒卖一些制鞋需要的鞋底、皮革,销量不错。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手里刚刚有些闲钱,东北人爱穿戴,鞋材成了“给狗挂个大饼都能卖钱”的赚钱买卖。冯老四又和妹妹一起经营鞋材商店。

多年经商让冯老四结交了不少社会上的朋友,酗酒和夜不归宿成了他的常态。他老婆很不高兴他这样,但是拿他也没办法。

冯老四讲义气好面子,当时谁家有个求人的事儿,都会找冯老四。侄女从卫校毕业,他给托关系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当护士;外甥酒后打了人,他找人把孩子给捞了出来。对冯老四来说,这都是“有面儿”的事儿,通过在社会上帮人办事他也赚了些钱,东北话管这叫“拼缝儿”。

相比别人家不成器的孩子,冯老四上初中的儿子让他颇感省心。儿子随了父亲的聪明劲儿,不用特别努力,就能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儿子继承他的还有标志性的国字脸和一双机灵的大眼。那时候家里条件好,儿子凭借时不时请同学喝珍珍荔枝,很快成为了朋友圈里的高帅富。

2000年前后,东北的国企越来越不景气,冯老四也从印刷厂下岗了。但在鞋材行业积累的经验,让他嗅到了出口俄罗斯成鞋的商机。

俄罗斯轻工业落后,苏联解体后,边境口岸就出现了易货贸易。起初是俄罗斯人用围巾、望远镜、咖啡壶换高度数白酒及时尚穿戴。随着逐渐规模化、正规化,开始出现货币流通和服装鞋帽市场。

俄罗斯的成鞋款式单一,中国的冬鞋在当地颇受欢迎,尤其是在越冷、越落后的地区,生意就越好。一双成本30元的革质鞋,运到远东地区可卖到200元。

但风险也是家常便饭,这些地方劫匪和黑社会很多,当地警察也时不时来敲竹杠,东北爷儿们胆子大,几个人揣着计算器就跑去远东了,俄语都不会说。

但冯老四是不去俄罗斯的,那都是代卖人的生意,危险性很大。他负责在沈阳、温州的制鞋厂采购适合外销的鞋款,发给前方代卖的“哥们儿”。

生意场上一直顺风顺水的冯老四,有一年在俄罗斯外销鞋生意上遭遇了“滑铁卢”。

冯老四年轻时,生意做到了俄罗斯。

头两年多,代卖的“哥们儿”给冯老四销了不少货,两人狂赚了一笔。那时候冯老四最发愁的是供不应求,“货不够卖”。

第三年,火热的市场刺激了冯老四加快步伐的欲望,他增加了在鞋厂的订货量。只要是觉得有可能在俄罗斯畅销的款式,他全都下了不小的订单。

但“步子迈大了”,后来每当回忆起自己的决策,冯老四总要这样感慨。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年,大多数俄罗斯外销鞋商都犯了“冒进”的错误,还有很多鞋厂看生意不错,也带着货亲赴俄罗斯掘金。这导致了中国鞋在俄罗斯市场上供大于求,市场形势急转直下,运到俄罗斯的鞋严重滞销。有的卖家见市场不好,索性连到货站的货也不去提了——既然卖不出去 ,就别再搭上运费了。

前方回款越来越难,加上欠鞋厂的钱,冯老四这一冬天就亏了将近500万元。

有朋友提醒冯老四去俄罗斯查代卖的那个“哥们儿”的账,但冯老四要面子,而且,“反正家家都在赔钱”,也就不了了之,自己承担了所有亏损。

但这500万元却让冯老四掏空了家底,他人生第一次欠了一屁股债,也第一次尝到了人情冷暖。上下游的业务伙伴听说他欠了钱,找各种理由找上门来催债。

有的朋友够意思,知道老四也不容易,而且前些年从他身上赚过钱,就把欠帐一笔勾销了;更够意思的朋友知道他资金周转不开,偷偷拿着自己攒的生活费给冯老四,说不用他还,就是一点心意。

冯老四也够意思,坚持要把欠帐都还清。每当代卖回款,他就按照20多家债主欠款额的大小,分成多份,逐一还给债主。到了第八年,欠款终于还清,他如释重负。但此时,他已经从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秃顶、满脸皱纹的小老头。

倒人不倒架,已50多岁的冯老四虽然手头吃紧,不再有往日的宽绰,但每到年底,他还是会让满洲里的生意伙伴发羊肉卷、牛肉干过来,春节前送到各个兄弟姐妹家。

有一年春节,家族里10来个亲戚一起到饭店聚餐,冯老四的妹妹怕他花钱,偷偷把餐费付了。对此,冯老四气得拍了桌子,非要把钱塞给妹妹不可,妹妹怎么也不要。可回家的路上,妹妹发现,钱不知道什么已经揣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再无欠账后,冯老四不再外销鞋的生意。之前开鞋材商店的妹妹在移民国外之前,看他没什么事情可做,便把整个商店送给了冯老四经营。

只是此时,电商的兴起已让传统的线下鞋材生意大不如前,而且,大的鞋厂都选择到鞋材厂家直接进货,只有规模小的手工作坊才会去冯老四这样的“二道贩子”手里买鞋材。

儿子也让他越来越操心。冯老四的儿子凭着聪明劲儿考上了当地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后,但他始终幻想着父亲那样的“东北式成功”,他不相信勤劳和踏实,一心想走捷径赚快钱。儿子交了不少社会上的朋友,不过除了一起吃吃喝喝之外,并没有什么正经事。

大学毕业后,因为眼高手低,冯老四的儿子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家里也给他找过工作,但他嫌工资少、离家远,不愿意去,因此也得罪不少熟人关系,最后只好跟着父亲从事越来越不景气的鞋材生意。

2010年后,冯老四的四个兄妹不约而同地换了房子。大哥、二哥家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合钱给老人换了户型更大、位置更好的新房。三弟的儿子在国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在哈尔滨西站的新开发区买了几套豪宅。只有冯老四一家三口还住在老屋里,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变化。

老三心疼弟弟,拿出闲置的一套房子让他过去居住。但又恨侄子不争气,约定冯老四夫妇百年后,收回房子的使用权。

“那成啥事儿了,我哪能白住人家房子,”冯老四心里有落差,觉得自己从全家条件最好的变成了被接济的对象,很没面子。于是连借带变卖所有的家底,把房子的首付给了三哥,算是把房子买了下来,并开始每月还贷,

不过当时正赶上房价上涨最快的节骨眼儿,这套房子每平米的价格当时早已翻翻儿,三哥还是心疼他,按原价转手给了他。

冯老四盘算,等儿子结婚的时候,起码有套新房好娶媳妇。谁知,儿子上学时女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换,真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他反倒找不到对象了。

近几年,每到春节前,冯老四还会到兄妹家中送年货,只不过羊肉卷和牛肉干换成了糖果。哥哥们也不让他空手而归,送他进口干果和款式有点过时但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

有一年春节,冯老四带侄孙女一起去蛋糕店,他看到一个切块蛋糕的标价是55元,以为是一斤的价格,特别豪气地说“来五个”。结账时才知道5块蛋糕要将近300块,他边咬牙付款边说,“太贵了”。

2018年春节前,冯老四60大寿,虽然是家中几个男子中年龄最小的弟弟,但如今他看起来却最苍老。冯老四挑了一家以前他风光时经常去的餐厅做东摆了场生日宴,点的菜很有档次,亲人们也都还为他祝寿。

寿宴结束前,还是妹妹悄悄把账结了。这次冯老四没有拍桌子,默默接受了妹妹的好意。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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