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况愈下的纸媒令世人感到失望，但这其中也有一些纸媒作为例外格外耀眼，给予着我们希望——意大利杂志《Internazionale》便是其中之一。这本杂志创立于25年前，四位创立者彼此都是朋友。这本杂志一直坚持最初的宗旨，致力于翻译全世界最佳的新闻故事，并将之传播给使用意大利语的受众。
如今，《Internazionale》仍欣欣向荣。Lens Culture的主笔人Alexander Strecker就《Internazionale》的创立过程、理念、成功秘诀以及摄影在每期期刊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对Elena Boille进行了采访。
我们的读者来自世界各地，未必熟悉《Internazionale》，请详细地介绍一下贵刊。你是杂志的联合创办人之一，我很好奇，你们是本着怎样的精神创办了这本杂志？你们当初的意图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初的意图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1993年，我和朋友Giovanni De Mauro、Chiara Nielsen以及Jacopo Zanchini一同创办了《Internazionale》。那时的我们才二十岁出头，我们中的多数人都还在上大学。1991年，我们在法国度假时购买了一本名叫《Courrier International》的法国杂志。这本杂志是一本选集，上面刊登的是世界各地媒体的文章，只不过文章都被翻译成了法语。我们都对这本杂志爱不释手，并决定要在意大利办一本与之类似的杂志。Giovanni当时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不久之后，我们创办了《Internazionale》，而Giovanni成了杂志主编。
刚开始的时候，杂志的运营全靠我们四个，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我当时读的是艺术史，所以由我为杂志挑选照片似乎是理所当然。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要阅读许多出版物并从中挑选文章，关注科技、经济和与美国相关的内容。自由译者负责翻译精选出的文章，我们四人负责剩下的一切工作：编辑、事实查证、拟定头条、设计所有视觉效果（图标设计、插画绘制和照片编辑）。
第一年的发行量仅有一万册，一切都十分不易。2001年的世贸双子塔恐袭不仅是全世界的转折点，也是我们杂志的转折点。自那以后，杂志的发行量和采编部门的规模都开始稳步增长。我认为，这是由于公众感受了进一步了解外部世界的需要。现在，我们的团队已有约50名员工，杂志发行量也超过了10万册。所有的创始人们都仍在杂志社工作，我觉得我们最初的精神得到了一定的保留。《Internazionale》仍旧是一本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完成的作品，它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晶。
你除了担任杂志的图片编辑外，还担任了副主编。这意味着，除了杂志刊登的照片之外，你还要考量报道间的整体联系。你在挑选每期杂志所刊登的影集时要经过怎样的流程（你作为图片编辑的角色是怎样的）？你在挑选报道、进行整体编辑时的流程又是怎样的（你作为副主编的角色又是怎样的）？
每期杂志的每一个制作阶段都有我的贡献，包括选择当期关注的话题、审稿、编辑图片以及遴选封面等等。此外，我仍然在负责科技版面。
和其他任何地方的采编部门一样，我们会召开会议，会上每个编辑分别提出若干篇报道。只不过，在我们的会议上，那些报道都是现成的。比如，亚洲版面的编辑可能会提出一篇来自《纽约客》的中美关系报道（这正是几周前的一期封面报道）、一篇关于首尔建筑的报道或是一篇关于时下罗兴亚难民危机的报道。非洲版面的编辑则可能会推荐一篇来自法国《世界报》的文章，探讨强奸在利比亚被作为战争武器的现状、或是一篇报道南非旱灾的文章，诸如此类。之后，我们会决定将哪些文章作为重点内容，然后再处理图片。
《绅士俱乐部》：图中的男子名叫Silvio，现年28岁，是一名单身汉，职业是夜店保安。他每周嫖娼三次，每次花费180巴西雷亚尔（约合350元人民币）与两名姑娘共度40分钟。14岁时，他出于好奇第一次尝试了性服务。他很喜欢在喝醉后与女性共度时光。
作为首席图片编辑，我和一支由四名图片编辑组成的团队一同工作，这支团队的成员有Giovanna D'Ascenzi、Mélissa Jollive、Maysa Moroni和Rosy Santella。有时，我们会采用原文发表时附带的图片，但通常来说我们会寻找其他和文章内容相符的图片。我一直寻找的是能为报道添砖加瓦的图片：它应当不仅仅起说明作用，而更应该像是一个与报道平行的故事，能够增强报道的冲击力，赋予报道更多内涵。
比如，几个月前我们曾刊登过神经生物学家罗伯特·萨波尔斯基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最早刊登在科学杂志《鹦鹉螺（Nautilus）》上。这篇文章称，人类普遍采用人种、民族、性别、年龄、社会经济地位等划分自己一方和对方。我们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把“其他人”，即不属于“我们”的人视为威胁。但是，在合理的环境下，我们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克服这种对立。对于这篇文章，我的同事提议采用巴西摄影师Angélica Dass名为《Humanae》的作品。在她的系列肖像作品中，她列举出了全世界的各种肤色，并根据潘通（Pantone）色卡指南标注出了照片中每个人的肤色色号。这个摄影项目的目的在于揭示种族主义的荒谬性——我们认为，不论是这个项目传达出的信息，还是Dass所使用的表现手法，都与那篇文章完美契合。
除了为文章寻找配图，我们还致力于为每期杂志开头的每周新闻图集挑选照片。我们每次选出三张跨页照片。要选出这些照片，我们需要浏览世界主要新闻媒体刊登的所有最新照片。这些媒体包括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等。我们还会浏览世界其他报纸精选出的照片，这些报纸包括《卫报》、《华尔街日报》、以及丹麦报纸《Berlinske》等。
最后，我们总是会为一组聚焦长期项目的影集预留版面。我们乐于采用任何风格的照片。我们不仅刊登聚焦人权问题的传统新闻摄影报道，也刊登纪录片项目、个人作品以及概念项目等等。
你是否曾感觉文字与照片之间存在某种冲突？比如，一篇新闻报道很棒，但却很难用照片诠释；或者，一幅照片很棒，但缺乏新闻视角？
在杂志中，文字与图片间的冲突一直存在。西班牙报纸《El País》中的一篇文章曾介绍了一位主编，这位主编为避免与编辑发生争执，在办公桌上摆放了一张标语：“如果你有空间问题，那就去找美国宇航局。”我相信，在任何一份出版物中都存在文字和图片间的矛盾。但是，如果能妥善处理，这种冲突最终也能被化解成一种巧妙的平衡。
有时，一些报道没有什么视觉内容（比如，一篇关于欧洲央行的报道），或者有着较为抽象的话题，为这类报道寻找合适的图片很困难。如何为量子缠结之类的话题寻找配图？此外，要找到与众不同的新鲜图片也很难。关于欧元区危机的报道层出不穷，我们不得不逼着自己寻找新的配图。在读者的理解能力范围内适当减少文字的运用可以让人更深刻地洞察问题，并增添一丝幽默感。
至于图片，哪怕一幅（或一系列）图片更具艺术性而非新闻视角，它（们）也常常很有用。这类图片尤其适合配在那些话题较为抽象的报道中。比如，我们将Amy Friend的佳作《Dare alla luce》配在了一篇关于失忆的文章中。
在发布于最近几个月的影集中，是否有格外令你引以为傲的作品？如果有的话，能否选出其中一张，描述一下当初你是如何发现这幅作品（或是这名摄影师）的？为什么这幅作品能让你眼前一亮？
几周前，我们刊登了Patrick Willocq的一个摄影项目。项目的主题是移民，我对这个项目尤其感到骄傲。它讲述的是50名移民“空降”至人口仅有900人的法国小镇圣马尔托里的故事。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四处寻找避难所的难民们和当地的法国人被迫突然居住在一起。作为对此事的回应，Willocq在系列摄影中让村民和难民都化身为演员，摆拍各式场景，一起创作出反映着他们共同故事的作品。这个项目还包括有村民和难民们的肖像摄影，以及Maria Pia Bernardoni的文字与视频采访。此人是意大利一家艺术机构的负责人，她对这个项目也做出了贡献。
对我们而言，有趣的不仅是这个项目本身——其展现的美学和其具体内容，还有它给村民和难民们带来的影响。这个项目使许多人参与到一场广阔的对话中来。在这场对话中，有的人和另外一些人意见相左。这个项目提供了一个艺术化的平台，让人们能够表达自我。
我喜欢Willocq的作品——它不仅仅是一组影集，更是一个富有深层政治含义的艺术项目。永远存在新鲜且富有个人色彩的叙事手法，永远存在新的观察点，永远存在新的视角——这个项目就是最完美的例证。关于移民危机，我们都看过数以千计的相关照片。这是件好事，因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点问题之一。但是，我们几乎是把完全相同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我们不再看它们了——这成了问题所在。Willocq的作品给我们带来了惊喜，它们很稀有，且很重要。
你是从哪里发掘到贵刊刊登的照片和其摄影师的？
在影集和长篇专题摄影方面，我们与意大利及全世界的机构都常有合作。这些机构包括Contrasto、Luz、VII、Institute、Magnum、Noor、Redux、VU'等。此外，我们和Maps、Terraproject等摄影小组及全世界的自由摄影师也有合作。我们会收到很多投稿，但我们也会花很多时间研究摄影师们的网站、摄影杂志、报纸、博客、Instagram、Facebook、Twitter、摄影节、摄影奖项等等。此外，我们还会使用LensCulture这样的影像平台。我曾在LensCulture上找到过许多合适的摄影报道，后来这些摄影都登在了《Internazionale》上。
《被禁止的美丽》，作者Heba Khamis。2016年摄于喀麦隆首都雅温得。Brenda的胸部在她8岁时便开始发育，她因此遭到了同班同学的戏弄。Brenda的祖母建议压平胸部，Brenda的的妈妈Nadage便用一把木勺每天压Brenda的胸，一天两次，每次10-15分钟。一年之后，Nadage无法忍受给女儿带来如此疼痛，于是她们两人决定停止此举，转而购买运动款胸罩。
收到有趣但并无法立刻用得上的投稿时，我们会将之存档。（注意：因此，在投稿时，电子邮件应当有明确的主题——这非常重要！不要使用太过泛泛的主题，比如“影集投稿”。主题要非常明确，方便日后查找。）杂志中刊登的文章都不由我们自己主笔，所以我们不会提前很久知道刊登的内容，也极少派稿（在我们的网站上，我们有时会派稿，但其内容和纸媒有所不同）。
想要寻找有趣的作品时，我常常访问这几个网站（不分先后）：Feature Shoot、Re:Public、Clavoardiendo、《卫报》的影像频道、L'Insensé、Reading the Pictures、Lens Blog以及《大西洋》杂志的影像频道等等。
能否进一步谈谈意大利社论杂志当下所处的环境？不仅在美国，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纸媒正经历着一场严重的危机。《Internazionale》是如何应对这场风暴的？从你的角度来看，《Internazionale》和意大利媒体这个整体在未来几年将会是怎样的？
总的来说，我对纸质版的杂志和报纸相当乐观。来自德克萨斯大学的Iris Chyi曾在2016年发表过一篇开创性的论文：《事实查证：2007年至2015年美国多平台运营报纸的读者情况》。Chyi称，在许多情况下，“把电子平台放在首位”的策略是一个错误。
为增强照片效果，摄影师高波以自己的血液为书写材料，在照片表面进行了再创作，并称之为“灵魂的语言”。
我认为，Iris Chyi是正确的，而《Internazionale》就是最好的证据。自2001年以来，我们的印发量连年增长。纸质版杂志的广告收入也在增长。而且，我们还有一些非常年轻的读者。
这些年来，我们的纸质版杂志保持健康发展，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一直对它保持专注——我们从未想过未来会只保留在线版杂志。我们向纸质版杂志倾注了精力与资源，意在持续刊登优秀的社论、散文、照片与漫画。
2007年起，我们开始举办为期三天的“Internazionale a Ferrara”国际新闻节。在这里，我们的读者可以向文章的作者们（比如Iris Chyi）发起对话，与他们就《Internazionale》中的文章、图片进行研讨。
你的杂志关注的话题都很国际化。但是，我感觉如今新闻摄影作品有“本地”化的倾向，换言之，雇佣“本土”摄影师、让他们拍摄自己国家的故事，而不是派明星摄影师前往当地拍摄——对此我感到很好奇。比如，在意大利，有许多本地话题可供报道。或许应该有更多的意大利摄影师专注于报道国内新闻，而非赶往国外和其他西方记者一起“追热点”。
所以我的问题是：对于在家门口报道新闻和赴国外报道新闻之间的矛盾，你有什么看法？此外，我知道，你办杂志的理念基于全球化的视角，但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本土报道视角的重要性？
你问到点子上了。我们对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我们会试着直接追本溯源。比如，对于俄罗斯大选，我们不请意大利记者进行报道，而是从俄罗斯媒体上寻找好的文章。这也不总是可行——有的时候当地的报道太具有当地色彩，外国读者群体很难理解。当存在这种情况时，我们会保留当地的视角，同时补充更多上下文和相应解释，方便意大利读者理解可能存在的含糊之处。
在图片方面，采用在自己国家工作的摄影师可以避免刻板印象，从内部洞察事物。本国人会更了解自己的国家、语言和风俗，因此他们能够挖掘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人们很难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自己的国家，这也是事实。很多摄影师之所以选择成为摄影师，正是因为他们喜欢旅行、探索、发现未知的空间。还有一些人，不管自己身在何处，都想要说出人权遭到侵犯的受害者的故事，所以选择成为摄影师。能驱使人们选择成为一名摄影师的因素有许许多多。
当然，如果一名摄影师有非常独特的风格，或对某话题具有独特的洞见，那么哪怕横跨半个世界把他/她请来也划得来。但现实中，这并不多见。有一次，一名意大利摄影师告诉我，一家美国主流杂志聘请他在美国拍摄一篇报道。他很乐意接受这项工作，但也感到吃惊：“那里也有很多才华横溢的摄影师啊！”除了成本考虑之外，长途飞行还会带来大量的碳排放……
此外还有一个因素：人们会去那些能让他们找得到工作的地方。比如，身在意大利的我们就很幸运，因为这里能找到许多非常优秀的摄影师。不过，委派给他们的摄影项目常常不是与意大利相关的报道。总的来说，意大利本地社论杂志所处的环境危机重重，因此摄影师在出版社那里并不会得到太多支持。此外，关于意大利本土的报道很难销往海外。但是，意大利的报纸和杂志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同行一样，又需要在政治、经济以及突发新闻、社会不公、健康、科技等各种方面做出优秀的报道。
最后，对于业内的竞争者们，你有何建议？对于新秀摄影师，你有什么话想说？
和其他从事该领域工作的人们一样，我喜欢惊喜。我希望看到前所未见、在视觉效果上具有吸引力、让人难以抗拒且能引发提问的作品。这张照片中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选他/她？当然了，制造惊喜的办法远不止一种。
我还有一些更为实际的建议：保持真我。此外，还要关注细节。一切都要从最基本的方面入手：构图、光线、色彩（在黑白照片中则是影调）。后期编辑也很重要，要去除不必要的内容。内容和形式两方面都很重要。不过，想要吸引眼球，还得有一丝奇幻色彩。
翻译：王宁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