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法院拍照被铐”：三原老张的10年较真岁月

陕西三原县，关中城市的黄土气将县医院住院部大楼淹没其中。

1月18日上午，老张躺在骨科病房紧靠墙角的病床上，右手贴满胶带，左手还不停划拨着手机——他被法院扎背铐的图片，刷遍了最近的微信朋友圈。黑框眼镜下眼圈深陷，眼睛密布血丝。他音调平缓温和，谈吐中以理说事，这与他在网络上的发言形成明显对比。

半个小时内，老张拒接了5个电话。“都是劝我放弃，不要和法院对抗。”老张给界面新闻记者翻看通讯录。“我去法院不是碰瓷，更不是对抗。”他辩解道。

这一连串麻烦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

2018年1月6日，老张照常去西安接小儿子回家，便在当地一个顺车群发了则信息。但接单的司机以雪天为由加价，让他窝了火。老张将截图发进微信群后，这名司机被清理出群。

但事态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接下来几天，不断有恐吓短信和莫名其妙的电话涌入他的手机。老张这才明白“被报复了”。随后，他截图保存骚扰短信和通话记录，不仅在当地论坛发帖曝光该司机，还带着手机截图赴三原县人民法院口头立案。

在三原县法院立案大厅和接待室，老张拿起手机拍照，被法警制止。“我要求法警出示不准拍照的规定，但对方没有出示规定，拿来的是手铐。”

随后便发生了被网络热议的那一幕。

老张为何住院？双方各执一词：老张说被法警打倒；法院说他自己不慎摔倒。随后，一则《三原县人民法院法警殴打立案群众，并戴手铐限制人身自由》的帖子在陕西当地论坛与微信公众号迅速传播。

老张因“多处软组织损伤”被法院工作人员送进医院。人虽然去了医院，老张还坚持在网络平台上发声，称“法院知法犯法”，对他进行殴打。

但似乎已经不重要了——1月16日，法院发布通报，引述了此前他们拿到的老张的病历。1月17日，老张以“法院未经老张同意公布病例”为由，在三原县法院状告三原县法院。

这一番举动，又引起了大量网友围观。

近10年发帖超1万条

三原老张并不算是早期网民。2003年，陕西本地一家主要媒体的论坛成立。5年后，一场车祸让他进入网络论坛。

2008年12月底，驾驶私家车去给侄女买蛋糕的老张被迎面而来的无照摩托车撞上。“等交警勘察完现场后，我再去县医院找伤员时，人已经不见了。”几天后，事故认定书显示他应负全责。

遍寻无获，2009年元旦，老张申请了这个网络论坛的帐号，取名“一个人的力量”。他在论坛开篇的《草根的力量太渺小了》中写道：“人多力量大。确实，一个草根阶层的普通人——力量确实是太小了。”在这篇文章里，他谴责交警不作为，并固执地认为警方“袒护无牌摩托车司机”。

没出两天，这篇帖子就传到主管交通事故的副大队长眼前。这起事故最终解决方案虽不如人意，但老张认为 “这确实对政府部门的工作有促进作用。”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2012年之前，他更多参与的是汽车、交通、旅游等生活服务领域的话题和活动，但随后，他的发帖重心逐渐转向与三原当地有关的民生话题领域。据他统计，近10年来，他的总发帖量超过1万条。

三原县境内，他关注着目力所及的大小事务。火爆网络的“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被老张用在帖子里，《三原县**派出所民警，你妈喊你回单位给群众破案！》，变成老张模仿的行为艺术。2018年1月初，陕西关中遭遇暴雪天气，老张三天发朋友圈达168条。其中涉及天气预报、路况出行、清雪动态、作物受灾。

最让老张印象深刻的，是帮助流浪28年老太太回家的事情。2013年9月4日，网民“阳光依旧灿烂”发帖帮人寻亲。老张看到，被寻者籍贯是三原县独李镇，便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确认。在他的帮助下，两方终于相认。“看到他们团聚我特别激动，我们利用网络，让流浪28年的老乡回到了家。”

2014年，老张当选“三原吧”吧主，他在网络上的关系网不断扩大，影响力随之而来——即便是现在，他也忙碌不堪，在病床上轮流用两个手机接听电话。

“要去咸阳做进一步检查，三原县医院做不了这个。”老张在胸部比划着。平日里，老张两个手机是为接听网友爆料准备的。“发帖带来影响力，影响力转化成再发帖的动力。”他自我总结。

遇事及时发布，老张在三原拥有了让草根聚集一堂、对民生问题表达观点的力量，也让他有了进入主流媒体视野的能力。他给媒体提供的新闻线索多次被中省市传统媒体使用，被新媒体使用的不计其数。据说一名陕西省级媒体记者到三原县办事，看到一辆小车自燃，这名记者迅速拍照片、传视频给老张。

后来，一家省级卫视对老张的采访截图被他保存，至今仍是其个人微信头像——朋友圈封面也是他手捧陕西电视台话筒的自拍、配合采访截图做的头像。

人在三原红了，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本地大V：“我的影响力根本达不到大V，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

“压力越大，反弹越大”

老张的另一个身份，是三原县交通运输局负责综合执法的事业编制人员。

他的这份工作其实挺清闲。“就是喝茶看报纸”。不甘于消磨时间的老张比喻自己生活像弹簧一样，被发帖不断压缩，再弹回。“压力越大，反弹的越大，从来就不会认输。”

多年直面县域问题，他建立起可以随时拨打当地各部门主要官员手机号码的关系网，但期间的互动却“暧昧”得多。

2017年初，三原县城北道路两侧树木遭人砍伐。有网友给老张反映，“砍伐没有合法手续，有乱砍滥伐嫌疑”。

老张随后在论坛“群众呼声”版块发贴。数日后，陕西省咸阳市市长的批复摆在了老张面前——大致内容是：接到华商论坛网友“一个人的力量”反映，关中环线两侧树的砍伐，在保证重点工程建设进展的情况下，进行严查。

这是老张第一次看到市长批复。“这个市长重视网络媒体监督，值得点赞。”

不过一位与他相识十多年的朋友却认为他太执拗：“他的性格就吃软不吃硬。”

梳理老张在论坛所发的帖子即可发现，他的发帖不拐弯抹角，直奔问题，用得最多的是感叹号和疑问号——激动时还会重复使用“踢皮球是要闹怎样啊？？？”这样的“疑问三连”。

这种执拗，也让老张吃到了苦头。

2017年12月30日，三原县政府在举办一场纪念活动。三原县政府门口的大屏幕上某机构名字中的“工”字打错成“中”字，老张接到爆料后，随即给三原县有关部门的领导打电话。领导说：“感谢提醒，马上安排人落实。”

活动结束后，又有网友再次爆料，“广场花篮被参观群众哄抢，烈士雕塑遭到攀爬……”老张再次拨通那位领导打电话，这次这位领导一点也没对老张客气：“还是把你的‘三原吧’管好吧！”电话被挂断了。

频繁曝光县城职能部门工作中的不足，老张不受个别公务员待见似乎在预料之中。他曾经曝光过三原县行政部门工作人员迟到早退、工作期间玩手机。“如果老张敢来单位，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有人这样抱怨道。

老张的领导找老张谈心，“领导关注你，批评帖子太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老张较起真来：“我都是在下班发帖，也不挣钱，我问心无愧”，大吵一架后，领导再也没有管过老张。

“后来领导调到其他单位，发现菜市场路口的积雪没人清理，也愿意提供线索给我。”他有些得意。

“为什么不出面为我作证？”

2016年国庆，老张所在的单位集资房换物业遇到问题，他成立业主维权委员会，奔走斡旋。“那时每天要写8篇帖子，而我写帖子不能在上班时间写，我回家吃完饭后开始写，争取在12点前发出去。”此后，他学会抽烟。

在这期间，老张小儿子还在家中上学，“你这样既影响工作，又影响给我做饭洗衣服。”孩子对老张这样的行为很反感。去年暑假，老张索性把孩子送去西安上学，自己则维持着自己下班发帖的习惯。

深夜加班发帖推送压力不小，但更让他心寒的是不被理解的苦闷。

对老张来说，接到威胁恐吓电话、短信早已是家常便饭，“我把他们拉黑就行了。”老张苦笑。也有更大的危险：2015年仲夏，老张私家车后玻璃被人砸碎，车里的东西却一件都没少。“大家都知道这是得罪人太多。”

在三原谈三原老张，众说纷纭。但在老张家谈老张，家人都板着脸。

老张家有当兵的传统，父亲、大伯、兄长都当过兵，老张的小名就叫“八一”。

1月16日晚上，老张妻子在医院召开家庭会议，要求老张停止发微信公众号，接受人大某领导建议——写检讨书，承认错误，这事就能结束。

“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不可能自证其罪。” 老张坚持要维权，深夜11点多大家不欢而散。

“对于我做的事情，家人坚决反对。”老张说，“这几天住院，爱人不跟我不说话，也不来医院看望。”他23岁的大儿子在北京的某警卫团服役，年前回来了一次，“微信里也没说几句话”。老张点开和大儿子的聊天记录，“到了西安咸阳国际机场，才发了微信：爸我回部队了，再没说别的。”

儿子的沉默化作支持父亲的文章评论：“公为天下凌云志，满腔热血泪两行。这些年来，老张帮助环卫工、走失的老人儿童、南郊中学肾衰竭老师，……前前后后严重毁三观，让每一个热心社会发展、为这个社会奉献点滴光和热的人却步、远离。”老张说：“自己心里都懂。”

2018年1月17日，老张到三原县法院起诉三原县人民法院后，他用马丁·路德·金的一句鸡汤文在朋友圈更新了动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使你倒下，如果你自己的信念还站立着的话。”

老张说，他非常愤怒，也很寒心，“当时在立案大厅的围观群众为什么不出面为我作证？我帮助过数万人，怎么没人站出来声援？”

也有让他宽心的。住院之后，50多名网友来断断续续来医院探望他。

他说，在医院躺了几天后，他也慢慢理解了那些人：“跟他们相比，可能我就是强者，而被帮助的，多为弱势群体，我又能要求大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