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导演改编鲁迅《铸剑》引争议:是完全的误读 还是彻底的解构?

当中国文学遇上外国导演,当文学作品遇上戏剧改编,当文字变为舞台呈现,当中国传统神话故事遭遇前沿舞台视觉技术,外国戏剧导演在中国文学文本中看到了什么?

2017年1月20日下午4时,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演员谢幕、散场。

“这是什么鬼?”

“感觉是给年轻人看的。”

“完全没看懂。”

有些观众一边走向剧场出口,一边对刚刚结束的的、长达两个小时的戏剧《铸剑》嘀咕了上述评论。

《铸剑》是2017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闭幕大戏,改编自鲁迅小说《铸剑》,由波兰著名戏剧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Grzegorz Jarzyna)执导,演员班底来自中国、波兰和美国。观众之所以会做出如上评价,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位波兰导演的《铸剑》在形式上完全颠覆了鲁迅的故事。

话剧《铸剑》海报

鲁迅的《铸剑》改编自干宝《搜神记》中的《三王墓》,1927年原载于《莽原》,后收入《故事新编》。《铸剑》的故事许多人耳熟能详:周宣王时代的楚王嗜杀,遂找来天下第一铸剑师干将及其妻莫邪为他铸剑,剑成之日干将被杀。16年后,莫邪将其夫干将遇害的故事告诉自己含辛茹苦养大成人的儿子眉间尺,眉间尺决定一改柔弱的个性,为父报仇。后来眉间尺遇到侠士晏之敖,后者承诺替他报仇,代价是索取眉间尺的头颅和他的剑,复仇心切的眉间尺毫不迟疑,砍下自己的头颅。晏之敖于是带着眉间尺的人头和宝剑晋见楚王,并设计在楚王观赏玩乐的煮头鼎边砍下楚王之头,眉间尺与楚王的头颅在鼎中缠斗,胜负难分。晏之敖拔剑自刎,助战眉间尺。三颗头在鼎中游动、打斗,最终都被煮成白骨。群臣无法辨认,遂将三颗头颅以王礼分而葬之。七天之后的落葬之日,全城舞动,全民狂欢,看客千千万。

与鲁迅对于干宝故事的改编截然不同,亚日那将《铸剑》从过去搬到了未来。舞台剧版的《铸剑》发生在2035年,共有五幕,四位演员分别饰演不同阶段的眉间尺。改编选择架空历史,将《铸剑》中富含的中国社会、政治、历史背景剥离,着眼于人性中一些不因时间流逝而改变的特质进行演绎。《铸剑》团队也邀请波兰艺术家玛尔塔·纳夫罗特(Marta Nawrot)担任视频设计,曾与导演亚日那在《第二个女人》(The Second Woman)、《殉道者》(Martyrs)、《白痴》(G.E.N)中合作过的安娜·尼科夫斯卡(Anna Nykowska)再次担任服装设计,在服装、音乐、灯光等舞台视觉效果上采用未来主义的美学方式,为观众呈现了一场如梦似幻的演出。

然而,这部剧一经推出,得到的观众反馈却十分两极化。一部分观众心怀文章开头呈现的那一类困惑和不解,认为《铸剑》完全偏离了鲁迅,另一部分观众则大力赞扬亚日那对于鲁迅作品的解构、重组及其体现的先锋性。

事实上,《铸剑》并非波兰戏剧导演与中国文学的第一次相遇。2017年10月,波兰戏剧导演克里斯提安·陆帕(Krystian Lupa)曾将中国作家史铁生的中篇作品《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改编为话剧《酗酒者莫非》,搬上了中国舞台。和此次《铸剑》类似,《酗酒者莫非》当时也引起了关于陆帕是否误读了史铁生、舞台特效是否达成了预期意义等颇多争议。当中国文学遇上外国导演,当文学作品遇上戏剧改编,当文字变为舞台呈现,当中国传统神话故事遭遇前沿舞台视觉技术,外国戏剧导演在中国文学文本中看到了什么?他们希望通过戏剧改编传达给观众的是何种信息?他们对于文本的保留和剔除又是基于何种标准?他们又如何面对来自对文本更加熟悉、对语境更加敏感的中国观众的种种争议呢?针对上述问题,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在1月20日演出结束后对格热戈日·亚日那进行了专访。

波兰戏剧导演格热戈日·亚日那

界面文化:是什么机会让你接触到了鲁迅的《铸剑》?

格热戈日·亚日那:大概一两年前,我的制片人向我推荐了一些与中国相关的故事,她研究许多中国神话传说,并逐个给我介绍,鲁迅的《铸剑》吸引了我,这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故事,有点儿像希腊神话传说。之后我一直跟随着鲁迅,决定以鲁迅的感觉为基础,形成我自己版本的故事。

界面文化:在鲁迅的《铸剑》中,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是眉间尺为父报仇,而在你的舞台呈现中,是父亲的灵魂附在儿子身上去报仇的,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

格热戈日·亚日那:排这个戏的时候我逐渐了解到,对于东方人来讲,报仇非常重要。我也能理解,父亲死去之后其实并不会安心。所以当我面对这个戏,我感觉到父亲的灵魂一直围绕在这个故事始终,我索性让他的灵魂进入了这个剧本。

同时,我对于道德非常感兴趣,也想把它表现出来。就拿眉间尺的母亲莫邪来说,作为母亲,报仇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如果儿子想去杀大王,他肯定会牺牲,所以也是道德上的一个矛盾。这两个价值观的冲突就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界面文化:我们知道铸剑这个故事发生在古代中国,而舞台剧的时间设定却是未来,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格热戈日·亚日那:我认为这个故事里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关于人类的信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信息至今仍然鲜活且重要。虽然这个故事发生在六个世纪之前,但它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仍极具启发,这一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从某种角度来看,我认为人类尚未得到充分的发展。一方面,毋庸置疑,我们的文明程度提高了,全球化加速了,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但实际上,就人类整体而言,我们并没怎么进步。鲁迅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此,就在于传递这些对当下和未来的人类依旧十分重要的信息。

《铸剑》剧照

界面文化:为什么说“就人类整体而言我们并没怎么进步”?

格热戈日·亚日那:我的意思是,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学习在地球上如何与他人一起生活,但战乱仍然困扰着我们。我们仍然不够成熟,不能避免侵略或嫉妒,也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共同分担作为人类对于土地的职责。对我来说,《铸剑》是一个关于人类的故事,人类基因中的一些方面我们尚未关注,也尚未发展,因此我们仍然是某种程度上的动物——我们像动物一样思考,我们相互争执、相互斗争、自相残杀,我们无时无刻不想变得更加聪明。当我们抵达死亡之时,才会意识到这些都是徒劳。鲁迅的故事触及到了死亡,三颗头颅之间的缠斗让我印象深刻,这一段意味着我们会死亡,但战争不会停止。其实,我狂热爱着的并非《铸剑》这个故事本身,而是它背后这些深刻的含义。

界面文化:全剧多次提到了“时间”以及“时间意识”,为何时间如此重要?

格热戈日·亚日那:在阅读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感觉到人类仍然在原地兜圈,我们并不是向前走,而是原地踏步。在我看来,我们没能够很智慧地使用时间。我们当然有所成就,我们达到和平、和谐的状态,我们清楚问题所在,我们为问题命名,但顷刻之间,我们也毁掉一切——这就是二战期间欧洲的情况,令人难以置信。在多个世纪之后,人类仍然做出了那样的暴行。因此,对于时间的一种解读是,我们需要一代代人的努力,这也是时间为何重要的原因。而我将此次表演设定在未来,也是因为传递给当下人们的信息同时也是给未来的信息。我并不认为这些问题一夜之间就可以得到解决,这也是下一代人要面对的问题,但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界面文化:为何想到用四个人来接力扮演眉间尺?

格热戈日·亚日那:对我而言,眉间尺代表我们每一个人,代表芸芸众生,他是一位逐渐走向成熟的年轻男孩。他从父亲和祖先那里继承了某些责任,他需要解决一些问题。我的想法是,所有年轻人都或多或少需要面对“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处理他们一代人要面临的特定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不同的人扮演眉间尺。通过这种方式,他们挑战了眉间尺这个角色。在第一幕中,鲁迅的一句话对我而言是一个线索,眉间尺对他的母亲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改变”这个想法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当我们长大成人,我们需要改变,万事万物都是可变的——这也是我们的主角发生变化的原因。

《铸剑》剧照

界面文化:在原著中,眉间尺是一位男性,而在剧中,四位眉间尺中有一位是女性,为何会安排一位女性?

格热戈日·亚日那:和我刚说的类似,眉间尺面对的问题是一代人的问题,这种问题不分男女。观众也会注意到,男性眉间尺其实有许多女性特质,而剧中的女性,例如眉间尺的母亲,很多时候比男性更加勇敢,因此也有很多男性特质。我认为,过去那种男性女性的划分正在逐渐改变,相比过去,女性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同时我也必须指出,说到战争、贪婪和权力,男性在历史上曾经做下很多糟糕的事情。因此当男性有更多女性特质、女性有更多男性特质的时候,这个社会会更加平衡。

界面文化:这次的舞台声光效果以及服装的设计都非常炫酷,充满未来感,这是出于何种考虑?

格热戈日·亚日那:两个原因。一是这个故事设定在未来,因为我们不想讨论和触及中国的社会政治问题,我对此并不关心。我想的是未来,我们希望探讨的是更加宏大的、更加全球化的主题,而非中国的故事。第二点是,这个作品更多是为年轻人而设计的。我相信鲁迅是在传递信息给年轻人,眉间尺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角色,他要处理来自过去的价值观并改变这些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整体舞台设计富于未来感。

《铸剑》剧照

界面文化:你是否担心舞台的声光效果太过华丽,导致观众完全被声光效果吸引而忽略了演员表演和情节?

格热戈日·亚日那:不,我从不担心。我关心的是我想传达的信息是否传达到了,不管舞台效果是华丽还是粗糙,能把信息传达给观众才是首要问题。实际上,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确实喜欢舞台上的美感,这些美感也是我想传达给观众的信息的一部分。灯光是,音乐是,服装是,视觉装置也是。这些都取决于我们想传达什么以及我们希望观众感受到什么。

界面文化:在三头缠斗的部分,舞台上降下一块幕布,三个人的头颅动态显示其上,为何想到用这种方式呈现这个场景?

格热戈日·亚日那:正如我说过的,三头缠斗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并且是死后在一个鼎内发生的故事。因此我希望观众的视角能进入到鼎内,营造出一种梦境感。我强烈认为,在死后,我们仍然保持能量,并且对我们生前所做之事负有责任,但同时,死后的世界必然和生前的世界截然不同。因此我希望能够借此处理和展示生死的不同空间和感觉。

界面文化:近几年来由波兰籍导演带来的诸多话剧在中国很受欢迎,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格热戈日·亚日那:在很多演后谈中,我问观众为什么喜欢我们的戏,观众的回答是波兰的演员在舞台上更加自然,他们不惧谈论一些主题,而这些主题对于观众而言十分重要。在中国社会,很多事情不被谈论,在舞台上呈现这些事情显得更加生动自然。另一方面,情感也很重要,中国观众可以紧跟着舞台上的情感和情绪。

界面文化:克里斯提安·陆帕去年也将中国作家史铁生的作品搬上了舞台,排演了《酗酒者莫非》。和你的《铸剑》一样,他的改编在中国观众中间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些评论认为你们偏离原著太远,对此你如何看待?

格热戈日·亚日那:有些评论已经谈到这点了,他们说,如果一个中国戏剧导演到波兰,把我们国家国宝级作家亚当·米茨凯维奇(波兰浪漫主义代表诗人)的作品搬上舞台,我会做何感想。我认为这是戏剧而非文学的问题:戏剧不是改编文学,而是对文学进行再阐释,每一种阐释方式都会打开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和领域。因此我相信,我对于鲁迅的解读,让鲁迅的作品更加富有生命力、更加开放了,从中我们能够看到文学带给大众的无限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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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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