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是否有性别?答案或许是否定的

厌女者往往痴迷于大脑的性别非男即女这个概念,但大脑的“性别”远比这要复杂。

阿美迪欧·莫蒂里安尼画作《有刘海的女人》(Woman with Bangs),绘于1917年。图片来源: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童年时,我(指本文作者,科学作家Emily Willingham)曾无数次对自己或者对他人大声地说过:“我希望自己是个男孩”。

这个热切的愿望多次出现。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外部世界的期望和我自身的特点不相符。社会上对于女性这个性别所蕴含的意味拥有许多根深蒂固的看法,我对这些一直都不能苟同。除此之外,我对自己出生时被赋予的这个性别感到非常满意。我之所以想成为男孩,是因为男孩们可以做我想做的许多事情。而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孩,我就没办法去做。我的身体和大脑基本相符,却不符合这个社会分别允许男孩子和女孩子所做之事。

许多女性都认为,男性空间中拥有排他性,会将女性隔离在外。而这种排他性不仅仅存在于青年时代、成人时代、职业生涯或是父母生涯当中。作为一名酷爱冒险故事的人,我发现,在许多男性可以抵达的地方,通常没有像我这样的女性出现过。并不是因为我的体力、耐力或者身体强度不行,仅仅是女性这个身份便已很危险。在许多方面,女性身份会引发暴力、排外甚至是侵犯,因此,这一身份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累赘。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非野外的区域也排斥女性的进入,比如男性俱乐部等等。无论是事实便是如此还是人们彼此心照不宣,来到这里的女孩或女性都会被视为入侵者。或者,正如女性们一直都知道的那样,在这里,女性更容易遭到骚扰,甚至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在我的学术圈和记者行业中,我每天都会看到男性像麝牛一样,围成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小圈子,充满了保护性和排他性。甚至是在社交媒体的虚拟世界中,男性也会远离那些在专业和能力上与他们相当的女性,而靠近那些专业和能力都与他们不相符合的男性。我曾听过一则充满嘲讽的玩笑,说人们通常认为女性和男性在认知方面存在不同,认为女性“更擅于语言表达”,这一观点对女性来说其实是一把双刃剑。(看,我们终于有一件擅长的事情了!但同时,你还会利用这句话来调侃女性的叽叽喳喳!)看到这句话之后,我想了想,到底是谁获得了那些重要的文学奖项和其他写作荣誉?答案是:男性。我能保证,正是后者所包含的社会因素,促进了前者潜在的假设的形成。

在科技领域,男性们维护根深蒂固的规则的行为简直臭名昭著。2017年夏天,硅谷的厌女症终于爆发了。当时,一位谷歌员工说出了自己内心的观点,这是许多像他一样的男性的想法,也是他们迫切想要立刻实现的:女性不属于这里的男性空间,因为她们的大脑无法完成这些空间所要求的男性工作。数个世纪以来,这种自我实现的评判从未改变。教育良好的男性为这种轻率的评判提供了各种理论研究,将其合理化。许多“酷女孩”则紧紧跟随在他们的身后,为他们摇旗呐喊。当然,这种指引之手曾一度是上帝,现在则是由大自然来扮演这个角色。人们已经不记得,在上帝的故事中,是女性发现了知识空间,并将男性引入其中。同时,大自然本身则是一位孕育了世界多样性的母亲,这种多样性对人们一直认为的二元论(指非男即女)构成了极大的挑战。

有一个愿望尚且没有得到实现,那就是:男性的大脑与女性不同——这句话通常的意思是男性的大脑优于女性,这就像男性的体格与女性不同并更胜一筹一样。男性拥有更强壮的身体、更强大的大脑,说得就好像大脑不是由神经元和各种各样的细胞所组成的,而是由有收缩性的组织组成的,只要按照《男士健康》(Men's Health)杂志上说的那样去做,这些组织就能够轻易搭建起来,也能够轻易地被毁坏一样。

人类所一直秉持的二元论观点并没有给这个简单的判断提供多少论据。人们认为,拥有阴茎生殖器一定意味着这个人的大脑是男性的,就像拥有阴道就一定意味着这个人的大脑是女性的一样。从这个观点里你可以看到,在建造人类的生殖器时,大自然的默认设置是超级懒惰型的。大自然仅仅是根据阴茎或阴道这两种器官,便创造了远比生殖器更为复杂的两种大脑。

所以,如果你是一个硅谷的程序员,想要将女性赶出自己的男性空间,或者你是伯尼·桑德斯的支持者,认为“烧死那个女巫(译者注:指与伯尼·桑德斯竞选党内总统候选人的希拉里)”是最高程度的智慧,那么你很可能会认为:将女性排除在男性空间之外的,并不是社会和文化等等这些我们在生物学之外创造出来的东西,而是大自然本身。

人类的本性是向往更大的权力,刻意挑选“证据”来支持自己那些简单的观点,以证实自己优于同种族的其他人。人类做这些事情就像挠屁股一样自然。在男性这个失败的特权阶级所给出的观点中,自然创造出了男性,让男性去做男性要做的事情,因此,男性自然而然也就更擅长这些事情。与此相对应,按照这种如愿以偿的逻辑,自然创造出了女性,让女性去做一些次要的事情。因此,男性会居高临下地告诉女性,她们多么擅长做这些事情,特别是擅长说话。他们还告诉女性:亲爱的,请你安静地待在厨房里做三明治,因为你理解不了这些分析。

但是,大自然也创造了我,而且像我这样的人着实不少。确实,有很多的女孩和女性能够被归为假小子一类,这个群体的数量十分庞大,并使得假小子这个类别的存在很有必要。我们人数众多,大部分人可能热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男孩子,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去做那些我们最为喜欢的事情了。大自然是如何创造出这样一大群兴趣和能力都和男性存在某种相似性的女孩的?那又为什么大自然创造出来的大脑却只能是非男即女呢?

大自然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只有二元论而已。她其实是一个擅长拼接工艺的专家。

“拼接”正在逐渐成为一种科学上的暗喻用词。基因拼接体指的是一些人身上只有一部分身体细胞携带着特定的突变。基因拼接体或许比我们所意识到的更为常见。栖息地也是不同特点的拼接体,例如草地会逐渐延伸演变为森林的边缘。我们的大脑也不仅仅是非男即女的简单二分,很有可能也是拼接体,是由许多带有“男性”和“女性”特点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所形成的。人类的大脑也可以多种多样,就像人类的行为一样。

在《惊人的假说》(The Astonishing Hypothesi)一书中,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的观点与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在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观点不谋而合。他在书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类大脑的观点:“你只是一堆神经元而已”。但是,“这堆神经元”只是一个开始。人类的大脑是一个由数百万个部分所组成的结构。这些部分形成了不同的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不同的构造和功能,对相应的体内信号作出回应。这个句子并不简练,但是,与克里克的原话相比,或者与这个社会的二分法相比(这个社会根据关于生物和解剖的错误认知,人为地将人类大脑分为了两类),这段话更接近于人类身体的本质。

《惊人的假说》

在大脑的每一个小区域当中,其构造特点因人而异,好比两个拥有相同设计的拼接,甚至是由相同的碎布所组成的拼接,也绝不会完全一样。

目前,我们没有办法通过观察大脑中的这些区域,而将大脑分为“男性”或“女性”。而且,当我们将类固醇激素的影响纳入到考虑范围之后,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又进一步加深了。大脑的不同区域是由神经元组成的。就像柠檬汁会对隐形墨水产生作用一样,细胞信号分子能够显示出这些神经元的潜在能力。而且,正如没有任何两个大脑拥有完全相同的神经元组合结构一样,没有任何两个大脑会经历完全相同的性类固醇激素的组合作用。确实,没有一个大脑能够在一生当中持续地接受同等程度激素的影响,甚至在连续两天内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如何才会认为,大脑以及由大脑而产生的行为能够被简单地归纳为二选一的选择题呢?

看看这些类固醇,微小的信号分子从胆固醇中释放出来,激发出神经元的隐性潜力。它们像水银一样滑入到细胞中,发出密集的化学信号,引导不同的大脑区域沿着不同的道路发育或交流。类固醇激素和人类身体中其他影响因素构成了一张看不见的演员表。其中,主演是睾丸素和雌激素(这两种激素是拥有相似结构的分子组合,但却经常对不同组织产生不同的影响)。而且,他们对我们大脑的影响非常复杂,远远不止“睾丸素=男性;雌激素=女性”这么简单。

这两种激素最初的功能之一是影响大脑的形成。随着人体胚胎的大脑逐渐形成了更为复杂的结构,在基因的指引下,未来的生殖腺开始产生性类固醇激素。这些激素反过来又开始促进大脑的形成,协助建造大脑内部的构成。最终,人们认为,生殖腺和大脑发育在人体内受到了大致相同的激素的组织影响。但是,生殖腺不是大脑,大脑的发育包含更多变化着的部分。

大脑和生殖腺发育之间的这种双向影响过程,需要数十亿个细胞和成百上千个分子去进行指引、发出信号、引领那些细胞抵达最终的位置和形态。现在,再将基因密码加入到其中许多分子当中,那么,成千上万个单元的顺序在人与人之间也会产生不同。如果基因变化,那么基因所编译的蛋白质也会发生变化。在这么多碎片、部分以及参与者的作用下,人类大脑真的能够形成截然不同的严格分类吗?世界上共有七十多亿人口,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题。也就是说,大自然赐予了我们七十多亿个谜题,每个谜题又由数十亿个碎片构成,而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居然认为这些谜题能够清楚地被分为两个种类。

确实,鉴于其中所蕴藏的复杂性,简单的二分法体系似乎不可能存在。除此之外,科学证据也表明,人的大脑并不是二分法,而更倾向于是三维空间内连续变化的统一体,不能进行任何分类。

这种关于人类大脑的观点令人十分震惊。因为一方面,这种观点能良好地类推到我们大脑的产物——人类行为之上;另一方面,这种观点能够将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大脑使得我们在生物学层面和社会性层面之间的界线更为模糊了。

大部分人的大脑都是拼接而成的。2011年,如今任职于堪萨斯大学医学院的神经生物学家汤姆·柯伦(Tom Curran)在《科学家》(The Scientist)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解构拼接大脑》(Deconstructing the Mosaic Brain)的社论,文中他使用了“拼接”一词,来形容人类大脑广泛的多样性,他认为,人类大脑不是基于性别而产生的差异光谱。他指出,在胚胎的发育过程中,基因可能会发生变化,导致一些与大脑相关的特定情况出现,例如羊癫疯等。基因组合的变化甚至可能会导致完全相同的孪生子的大脑结构产生不同。当谈到孪生子时,这个概念似乎并不那么具有争议性。与这个道理相同的是,同一性别的两个人的大脑结构也会不同,但这一点却引起了激烈的辩论,十分令人费解。

2015年,特拉维夫大学的神经学家达芙娜·乔尔(Daphna Joel)及其团队也卷入到了这场争论当中。他们在《国家科学院学报》(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拼接大脑的争议性论文。乔尔通过核磁共振,分析了逾1400人的大脑结构。她发现,在人类的记忆中心海马体当中,男性和女性的海马体有一处巨大的重合部分。她也发现,在我们所认为的男性和女性两端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光谱,这其实是一个结构变化的连续统一体。确实,即便是在两性区别最大的大脑区域中,许多女性的特点也会归属于光谱中的男性一端,而许多男性的特点则归属于女性一端。据该团队报道,这种重合令人非常震惊,在每100个大脑中,只有两到三个大脑是完全归属于其中一端,其他人则倾向于处于中间地段。乔尔发现,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是混合产物,也是由各个区域组成的独一无二的拼接体。每个区域当中都含有各种不同的“男性”和“女性”特质。“人类大脑并不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种类中的其中一种:男性大脑或者是女性大脑,”她写道。

在纽约,洛克菲勒大学的神经内分泌学家布鲁斯·马克伊文(Bruce McEwen)和威尔康乃尔医学院的神经学家特蕾莎·米尔纳(Teresa Milner)也总结了这一新观点。2017年,他们根据最新的证据,在《神经科学研究期刊》(Journal of Neuroscience Research)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人类大脑的文章。他们写道:“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新时代中,我们能够理解并且认同,与性别相关的行为和大脑功能具有多样性”。他们的关注点之一是“视前区性二态核”(简称为SDN-POA)。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该区域体现出了两性之间的区别。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该区域是我们大脑中能够明确体现性别二元论,或者是体现出性别之间相对存在差异的区域之一。而对于其他区域来说,“大部分性别差异都很微弱”。

在科学实验中,我们有时候会用动物代替人类进行实验。即便是在这些动物身上,这种大脑二分法的模式依然含糊不清。在面对压力时,公老鼠和母老鼠的神经结构会出现差异。母老鼠对急剧的压力反应更为强烈,对于慢性的压力则难以灵活地做出调整。然而,在达到完全的性成熟之前,年轻小鼠的主要记忆处理器海马体在压力方面没有体现出明显的性别差异。在这一同样的大脑区域中,与母老鼠相比,没有压力的公老鼠的神经结构突起会更少。但如果两者都面临压力,公老鼠的突起会增多,母老鼠的突起则会减少。那么,哪种结构变化是男性?哪种是女性呢?是突起数量多的还是数量少的呢?

当然,这些仅仅是老鼠而已。早在八千万年前,我们就和老鼠走向了各自的演变道路。在这段时间内,我们逐渐学会了压力选择和文化适应,因而在这两个方面,我们和老鼠截然不同。

我们与老鼠十分明显的一个不同在于对性别的表达,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社会概念。由于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性别的多样性,甚至在同一个人身上,性别也可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因此,我们可以理解,性别之下所隐藏的大脑体系也可能会拥有一些不能进行归类的微妙特点。

或许,我们更应该将“大脑”这一整体结构视为一个有机体,是一个存在于我们头骨中的粉色兼灰色的庞然大物。在这个组合物内,离散系统中的拼图方块之间互相影响,其中一些系统组成了内部不同的碎片拼接体,创造出了一个正在思考、感受、认知、爱恨、反应以及阅读这篇文章的你;而其他一些拼图方块则更如同我们的生殖器一样,拥有我们可获知的内部结构——一种构成女性,一种产生男性——取决于影响和控制它们的激素。

例如,在大脑控制心脏的情景中,不同性别之间的大脑可能不同,这种不同会与心血管系统相互影响,产生特定的与性别相关的结果。其中几个大脑区域负责控制心率和血压,所以通常来说,在这些区域以及它们控制的心血管反应方面,男性和女性会有差异。这种不同的根基在于,蛋白质会根据特定的性类固醇激素做出反应,或者不做出反应。做出反应与否反过来也影响了那些起控制作用的分子,例如动脉张力等——动脉张力意味着血压升高。

加利福尼亚大学和洛杉矶大学的研究人员利用功能成像,展现了当男性和女性面临同样的刺激时的心率和血压反应,并展现了大脑区域活动的实时差异。其他研究人员则反驳道,男性/女性大脑这种二分法并不是动脉张力产生不同的原因,他们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身高差异。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科学研究。据报道,从群体层次来看,男性和女性对于疼痛的感觉不同。但是当我们深入研究这些不同,你就会发现这些结果非常奇怪,包含了各种不同的观点。一份元分析发现,男性和女性在热痛觉阈值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两者在压力痛觉方面的区别则非常大,这些压力数据显示了性别对人体反应的影响有多大。一些研究发现,性别不会对人体的热痛反应产生影响;另一份研究又发现,女性的热痛觉阈值更高,另一份研究则表明男性的热痛觉阈值更高。

为什么这些研究的结果都不一样?因为影响到试验结果的因素非常多,包括激素水平、情感状态甚至是社会期望水平:与男性相比,女性更愿意说出自己的疼痛。

我们不可能在排除激素影响的情况下对女性或男性进行试验,但这些差异的潜在原因可能恰恰就在于激素。在关于疼痛研究的元分析中,这篇报告认为,男性性别对高中学生的压力疼痛阈值影响最大,而高中学生的激素量特别大。男孩和女孩对疼痛的感受基本相似,但青春期之后,这一现象就会发生变化。青春期时,人体生殖器开始觉醒,曾经当胚胎仍然在子宫时,便影响过大脑和生殖器的同种激素再次出现了。也就是说,男女痛觉的不同,与这种激素的再次出现有关。而且,至少是在老鼠身上,雌激素会影响大脑的内啡肽反应,而内啡肽会减轻疼痛。在睾丸素较少的情况下,睾丸治疗会减少男性对疼痛的感知,而且,另一方面,养育孩子似乎会导致睾丸素减少,增加父亲身上的依恋激素。

研究显示,性激素可能会钝化或加强人们对疼痛的感知,或者有利于养育孩子。这些研究或许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多人认为人类行为是二元论,因为人类行为是由是激素导致的。然而,即便是在动物身上,我们也可以发现,根据激素的剂量和接触时间不同,动物的反应可能会完全不同。而且,如果我们能够仅仅通过减少睾丸素就增强男性的依恋行为显性性状,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养育孩子的能力一直都储存在人体的大脑当中——仅仅是需要正确的激素来将这种能力激发出来?

研究得越深入,男性和女性大脑之间那些所谓的区别就会越发模糊。例如,一些与大脑相关的情况在两性身上可能同等常见,比如说自闭症,人们通常以为男性更容易患上这种病。但是实际上,这只是因为自闭症在男女身上的表现形式不同,女孩和妇女没有接受治疗而已。许多性别差异都可以归结为社会环境和期望值的不同,因为从婴儿时期开始,女孩便一直接受着这两种因素的熏陶。青春期期间人体激素分泌旺盛,社会交往频繁,因此这个时候,女孩身上的自闭症特征也会更为明显。

正如这些例子所展现出来的,关于人类大脑中哪些是二分法、哪些是拼接体的证据尚且不足。但是,这个不断争论的过程却与盲人摸象的道理相同。在盲人摸象的故事中,一群年长的盲人摸索着他们中间的大象。其中一人在摸索大象的脚,而另一个人在摸索大象的鼻子,还有人在摸大象的耳朵。最后,这些人根据他们所摸到的形状和功能,对于这头动物到底是什么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在大脑这个问题上,一些研究人员关注的是能够体现男女之差的离散平均值,一些人则在寻找能够体现连续统一变化体的方法。最终,每个人对于他们所发现的内容得出了相互冲突的结论。

这也是为什么乔尔及其团队这篇论文一经发表就遭到了同行评审的批评。马雷克·葛雷兹曼(Marek Glezerman)是特拉维夫大学性别医学领域的研究人员,在写给该期刊的信中他说:“是的,确实存在男性大脑和女性大脑。”他认为,除去形状方面,“在功能上,男性和女性的大脑也确实不同”。将侮辱也列入受伤名单之后,他认为,乔尔的分析或许并没有相关性。“核磁共振‘仅仅是图像’,”他指出,“这与看路线图便得出交通状况的过程相类似,其他成像方法或许会得出不同的结果。”乔尔及其同事回复道,性别会影响细胞的形状和功能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形状和功能要么是‘男性’的,要么是‘女性’的”。

新墨西哥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尔科·德尔·格迪斯(Marco Del Giudice)带领的团队则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观点。他们认为,乔尔及其团队没有分析不同的大脑特点是否能够预测一个人的性别。马尔科团队分析时发现,大脑特点能够有“大约69%-77%的概率”预测正确一个人的性别。当然,这就意味着在分析中,他们无法预测正确的群体约有四分之一。

马尔科·德尔·格迪斯及其团队运用了乔尔的方法,在三种不同种类的猴子身上进行了性别的面部标记:吃螃蟹的猕猴、黑长尾猴、僧帽猴。他们观察了20只不同猴子的面部特征,试图搞清楚这种方法是否能够将每个种类中的单个猴子归结为“典型种类”。但他们发现,识别正确种类的概率很低。马尔科·德尔·格迪斯认为,这种方法甚至都无法识别具有内在统一性的不同种类的猴子,那么又如何能够区分男性和女性大脑呢?

乔尔及其团队将该批评称之为“对于我们的分析方法的简单验证”。他们说,这种方法真正体现的,是人类大脑比其他灵长类动物更具有拼接性质。这场辩论至今仍在继续。最后,我们对于大脑的看法或许仍然取决于我们摸的是大象的哪个部分——看的是哪篇文章或研究论文,或是我们如何通过感受和体验解读自己看到的东西。

人类想要整齐划一的模式,想让各种事物之间有序地连接在一起,从而能够合理解释问题。我们的大脑努力去制造这些联系,无论这些联系是否真实。更困难的是,我们需要忽视过去那些虚幻的模式,更深入地思考我们到底看到了什么。将人的全部存在,包括大脑等归结为简单的名词——男性/女性——这种方法太有诱惑力了。我们需要真正观察我们到底是怎样做出行动的,只有这样才能让简化论看起来特别浅薄。

我们中间有一些最善于观察的人对此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这些敏锐的观察者们并非科学家,因为科学家们会将目光死板地局限在自己的研究领域。这些观察者们其实是那些会讲故事的人。如果你没有对人类行为给予密切的关注,那么你是无法讲好一个人类的故事的。在讲故事的历史传统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拼接大脑的例子。这种对拼接大脑的理解也许是无意识的,却内含在了这些例子当中。

每一种文化中最为古老的民间故事都体现了这一观点,讲述故事的人有时候能够忽略那些人们通常所认为的男性器官和女性器官等结构二分法,而将目光投向人群当中,因而,他们知道,女性也能够勇敢、坚强、强大、足智多谋,男性也可能会无助、害怕、脆弱、胆小。他们知道,一些人——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这些特点的综合体,只不过有的特点在有些时候表现得比其他特点更为突出而已。或许他们是利用这种鲜明的对比来强调故事主人公特殊性的,但是,这种对可能性的承认却有着重大意义。

在西方一些最为著名的故事中,经常会有一些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的角色。从古希腊诗歌到莎士比亚,当男性和女性穿上他们所期待的衣服时,女性就会被当做男性,男性也会被当做女性。在这些故事中,他们的行为、神情、爱好、脾气等并没有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是衣服塑造了男性吗,就像《皆大欢喜》的罗斯兰一样?同样,也是衣服塑造了女性吗,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一样?

衣服肯定有助于将诸如罗斯兰等女性装扮成男性,将阿喀琉斯等男性装扮成女性,这种让人们相信表面的技巧已经延续了一千年。聆听者和阅读者都已经接受了这些角色作为人类的身份,他们的身上却没有任何一种特定性别的特点或行为,人们却仅仅通过衣服边认定他们是两种性别中的一种。

即便是在英国历史上性别分化最严重、压迫最厉害的时代,人们关于拼接大脑的想法也没有被掩盖。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男性小说家狄更斯和特罗洛普,曾运用直白的语言,用女性的特点去形容男性,用男性的特点去形容女性。在狄更斯《双城记》一书中,德伐日太太代表的是革命中法国渴望报复的灵魂,女仆普洛丝代表的则是英国那不可战胜的精神——这两位女性角色身上都体现了人们通常所认为的“男性”身体和行为特征。这两个角色表明,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身上完全或者大部分都是“女性特点”。

《双城记》
[英]狄更斯 著 张玲/张扬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8月

特罗洛普塑造了数位拥有“男性特点”的女性角色,她们独立、不在乎社会规则、蔑视女性衣着的矫饰。在他的“帕利泽六部曲”小说中(1864-1879),其中有两部小说的主角都是菲尼亚斯·芬恩(Phineas Finn)。这位男主人公广受所有女性欢迎,他在许多方面都具有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特征”。而特罗洛普却多次将他描述为拥有“女性”和“柔软”特质的人物,艰难之时会落下一两滴泪来。特罗洛普也曾多次将自己最为著名的女主人公格兰科·帕利泽(Glencora Palliser)形容为“拥有意志力,本能够成为一位真正的绅士”,因为她的身上拥有一些不那么“女性化”的特点。

这些小说家认真地观察了周围人的体验,并将其拼接成这些故事。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为主人公设置的独一无二的性格,如今研究人员们正在逐渐揭示关于我们大脑的真相。或许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中,这些小说家及其读者们更可能会忽略那些明显带有女性或男性特征的衣物,而仅仅去形容或欣赏人物本身的特点。

狄更斯和特罗洛普创造了令人难以忘怀的、不同寻常的角色。他们二人本身也具有某种相似性,他们两个都有着不会轻易变更的习惯,都严格地生活在自己所创造的区域内。特罗洛普每天早上黎明之前便会醒过来,在特定时间内写特定数量的文字,然后出去工作。狄更斯会在自己所深爱的伦敦城里散步,走上几英里,在散步的过程中,他的角色便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这些角色的性格不同于传统,或许正是这种非传统性质给了乔尔及其团队以灵感,让他们如今能够提出拼接大脑的观点。

或许,没有任何一个团队比自闭症人群更擅长忽略过去的传统陷阱。人们通常认为,男孩比女孩更常患上自闭症,当女孩患上自病症时,这些女孩更偏向“男性化”。这种观点十分普遍,因此有这样一个充满争议性的假设:之所以会产生自闭症,是由于大脑在发育时期接收了高于正常水平的睾丸素刺激——这种假设是试图通过“极端男性大脑”来解释自闭症。一个正在发育的人体大脑,突然注入大量的睾丸素,然后——哇!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喜欢火车和逻辑的人了,他的逻辑能力足够强大到让史波克绝望到哭泣,而且,他没有太多感情,不能掌控人类原本就拥有的同情艺术。

但是许多自闭症人群并没有这些特点,而且“极端男性大脑”所蕴含的这些特点并不能定义自闭症。在非自闭症人群看来,自闭症的核心在于拥有“交流障碍”。自闭症人群会用一些重复的行为来帮助管理和表达自己的感受,努力拥有执行的功能——规划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来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种交流障碍与你所处于的位置有关。从非自闭症患者的角度来看,自闭症患者可能看起来莽撞、迟钝、不警觉,像谣言所说的那样,无法阅读面部表情、无法分享他人的情感,无法在社会交往中恰当地过滤掉一些事物。

但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些描述都不准确。首先,我们需要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人们有时会故意设计自己的面部表情从而欺骗他人,而自闭症患者通常不会被面部表情所欺骗。而且,正常人通常会像海绵一样吸收社会中的信息,这些信息会告诉他们应该如何表现,而自闭症患者在很大程度是不会吸收这些信息的。所以,他们会如实地说出他们的想法,不会相信虚假的笑容。他们的同情力量非常强大,许多自闭症成年人都说,他们发现自己的同情力量势不可挡。

儿童们持续不断收到的社会信息都是以性别为基础的,因此,或许自闭症的特征并不是男性化的体现。相反,这是内心对以性别为基础的任何一种社会需求的抵抗或漠视。确实,自闭人群更可能将性别看作是次等的考量因素,他们所展现出的性别可能不同于他们出生时所被赋予的性别。

换句话说,至少有一些自闭症人群能够体现拼接大脑这一特点,因为通常人们对性别的期望和关于人类大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观点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而且,平均来说,与正常人相比,他们很少将性别作为影响任何事物的重要因素。

在21世纪初期的几年,我曾浏览过一个大学论坛,以一个未注明性别的用户名登录上去参与讨论。许多女性都会在上网的时候使用一些能够表明性别的昵称,如“宝贝”、“女士”、“女孩”等一些她们认为适合自己的词语。但是我的用户名却不带任何的倾向和自我形象,与性别毫无关系,身份也是匿名的。

在那几年里,我发现论坛上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一位男性,而且用对待男性的方式来和我交流。所以,身为一个女性的我,身为一位嫁给了男性的女性,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曾在一段时间内非常迷恋足球及迪士尼公主,在网络文化中以男性的身份交流,而这全都是因为我没有标明自己真正的性别是男性还是女性。

就像《皆大欢喜》中的罗斯兰一样,我发现,在没有女性特点的外在束缚下,在与社会对性别的期望不相同的情况下,没有人知道我的性别到底是什么。我仅仅是我,我的大脑曾一度生活在一个实现了我童年愿望的地方:在一个以大多数男性为主的空间内,我身为女性,成为了一个受欢迎的参与者。

(翻译:尉艳华)

……………………………………

欢迎你来微博找我们,请点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

来源:Aeon 查看原文

广告等商务合作,请点击这里

本文为转载内容,授权事宜请联系原著作权人。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界面新闻
打开界面新闻,查看更多专业报道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热门推荐

    下载界面APP 订阅更多品牌栏目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