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孤独又别太孤独 是人类得以生存下来的重要原因

孤独有时像炼狱一样可怕,在不知不觉中削弱我们的意志。孤独虽令人痛苦,却也使人成长。

图片来源:OGNJENO/ISTOCK

在七月的一个潮湿的晚上,穿着红裙子的少女一个人走在塞纳河畔。她走到Pont Neuf桥下,将红褐色的长发拨到耳后,并在我身旁坐下。她把宠物犬的牵引绳缠绕在一只手臂上,并将苏珊·桑塔格撰写的《恩人》(The Benefactor)夹在另一侧腋下,用混杂着各种口音的英语介绍自己。她以前是一个国际住宿学校的学生。在她看来,家不是单一某地,而是随着季节在变化的,它可以是秋天的伦敦,也可以是冬天的奥地利阿尔卑斯山。然后她开始介绍她的宠物犬:“它的名字叫幸运(Fortuné)。”她向我递过宠物犬的爪子,希望我能和它握手。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个孤独的人。直到那个夏天遇到约瑟芬(Joséphine),我才开始理解人类的孤独深不可测。剑桥大学经济系毕业后,约瑟芬在三个月前来到巴黎,而我是在牛津大学完成历史学学位后来到这里的。我们俩相见恨晚,只有外国人在他乡才能有这样的缘分。她懊恼地跟我说,至今自己每天都在公司度过傍晚的时光:坐在咖啡馆的阳台上,吃着同样的沙拉,喝着同样的葡萄酒,望着眼前一对对情侣和朋友经过。

相遇后的第二周,约瑟芬打电话约我和她一起吃晚餐。她还邀请我参观她公寓的图书馆,参加一些看似不理智的活动(比如去公寓参加化装舞会、去巴黎郊外参加划船比赛以及去她巴伐利亚的家中吃饭)。虽然每一周我都会在日落时的同一条河边的长椅上遇见她,但我从没有参加过她邀请的活动。

我不能告诉她我拒绝的理由——我来巴黎只是为了享受孤独。我担心允许别人参与我的生活会打破这种孤独,并且最终将会和别人产生亲密的联系。就像我之前怀疑的那样,其实她提议的那些活动根本都不存在——没有划船比赛,也没有共进晚餐,她只是想找个人陪她聊天而已。在夏末的一个傍晚,她也承认了这个事实。从那以后她不再出现,也不再给我打电话。

对学术界来说,孤独是一个新的概念。罗伯特·韦斯(Robert Weiss)于1973年发表了一篇关键的论文《孤独:一种情感经历和社交隔离》,之后孤独才引发了全社会的关注。在1978年以前,人们一直没有用一种统一而严格的方式对其加以研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1978年发明了一个由20个问题构成的量化测试表,也就是著名的UCLA孤独量表(Loneliness Scale)。通过这个测试,研究人员可以将一个人对于孤独和社交隔离的感受加以量化,使得研究论文更加精确和具有可比性。

然而,孤独仍然是一个难以定义和描述的概念。在创造了亚当之后,上帝说:“让男人独处不是一件好事,因此我要为他创造一个伴侣。”也许正是考虑到了《创世纪》(Genesis)的普及性,哲学家本·米尤什科维奇(Ben Lazare Mijuskovic)在2012年出版的《哲学、心理学以及文学中的孤独感》(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Literature)一书中才写道:“人类随时都在遭受严重孤独感的侵蚀。”不过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孤独有着不同的含义。有人认为孤独是独自度过漫长的夜晚,其他人却可以做到几个月不与外人交流而依旧活得舒服自在。《心理学透视》杂志(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曾在2015年发布了一篇孤独报告。该报告的第一作者朱莉安娜·霍尔特-隆斯泰德(Julianne Holt-Lunstad)写道:“有些人确实经历了社交隔离,但是他们仍然和别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社交,或者他们就是喜欢一个人。另一些人可能与他人保持着频繁的互动,但仍然感觉很孤独”。

《哲学、心理学以及文学中的孤独感》

虽然对孤独的感觉不同,但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延长孤独,或者不愿意主动延长突然造访的孤独感的存续时间。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听到令他们厌烦的恭维,比如夸他们漂亮。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独特的讽刺,好比被开除或者刚经历离婚以后很害怕听到“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之类的安慰。不可否认的是,长时间的孤独会造成严重的损害,比如使人患上抑郁症或者造成不可逆的认知障碍等。在针对孤独的一份研究中,霍尔特-隆斯泰德收集了大量独立的数据。研究人员对参与者的平均观察调查时间长达七年。她发现相较于那些拥有正常交往的参与者而言,社交隔离、孤僻或者独处的参与者在研究期间的死亡率大约高出30%。

有趣的是,很多人在书籍和文学作品中美化了孤独。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十分肤浅。亨利·戴维·梭罗曾经将自己独处的时光写成鼓吹意味十足的诗文。他在1854年出版的《瓦尔登湖》中写道:“大多数时间里,我觉得孑然一身是一件有益身心的事情。我为什么感到孤独?与那些在湖中高声啼叫的鸟儿和瓦尔登湖相比,我没有感觉自己更孤独。”独自一人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通过笔下的文字,他希望读者思考这个问题。但是瓦尔登湖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公园,那里经常挤满了来野餐、游泳、滑冰和冰钓的人。在“与世隔绝”期间,他经常与拉尔夫·瓦尔多·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通信。他每周回家一次,和朋友聚餐以及享用母亲烘烤的饼干。这么看来,他显然不孤独:他独处的时间其实很短暂。

不过我们不应该苛责梭罗,也不应该苛责其他喜欢以“孤独”自居、但却很少甚至没有真正经历过孤独的人。孤独的时光有时是令人痛苦的,因此人们会努力规避。报道表明,美国人在过去三十年里的孤独指数有所下降。我们可以推测,第一世界的其他国家也是这样。在第一世界国家里,人们使用了大量直接或者间接防止孤独感产生的发明:社交媒体、人工智能以及虚拟现实等。人们希望通过科技将自己和他人联系起来,更准确地说,人们希望能够通过iPhone、互联网或未来的人工智能产品与他人建立情感,因此将大量时间投入到维系社交关系中。但是正如奥利维娅·莱恩(Olivia Laing)在他2016年出版的新书《孤独的城市》(The Lonely City)中提到的那样,有些科技能够确保我们与他人之间建立联系,但是也是它们隔绝了我们,使我们错过了在现实生活中交往的机会。

《孤独的城市》
奥利维娅·莱恩 著  杨懿晶 译
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7-08

孤独像炼狱一样可怕,为什么我们还会沉溺其中?

在孤独这个问题上,人类一直要面对一个核心的矛盾——虽然孤独会带来让人沮丧的结果(孤立、抑郁、自杀),但是它也能使我们更好地观察身边的社会和世界。孑然一身会让我们的感官更加敏感,也能更好地把握人生。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确保人生掌控在自己手中。翻阅神话或历史,我们都会发现一个问题:孤独是走向真善美和自我觉醒的唯一途径,而且这条路并不是坦途。

在著于大约公元前2100年的《吉尔伽美什史诗》(The Epic of Gilgamesh)中,众神杀了恩奇都(Enkidu),而后恩奇都的朋友和旅伴吉尔伽美什(Gilgamesh)才顺利完成旅行,最终找到了永生的源头。基督(Christ)独自对抗恶魔,在沙漠中度过了40个孤独的日夜,在此期间,上帝和众多天使并没有帮助过他。这件事也证明了基督自己可以抵抗各种诱惑。《马太福音》中写道:“天使来照顾他。”但是这是发生在基督修行成功后。

由于无法躲避那么多前来咨询和祈祷的信徒,公元五世纪的圣人西蒙(Simeon)不得不坐在Telanissus(如今叙利亚城市Taladah)外一个一平米平台的石柱上。为了生存下去,西蒙要靠城镇中的年轻人为他送去食物。这些年轻人爬上石柱,然后将装有面包、水和山羊奶的包裹递给他。西蒙认为如果他无法逃避尘世中的烦忧,但或许可以一个人生活在更靠近天空的高柱之上。这样一来,他就能真正控制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终他将石柱修到了接近50英尺(约合15.24米)的高度。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孤独中成功而返。相比于其他人来说,经历过孤独并找回自我的人(也就是再度入世)对自我的剖析更加深刻。孤独中存在着一种平衡,它既能产生最高的风险,也能带来最高的回报。

诚然,孤独并不总能诞生出品格高尚的人。不过,孤独还是有其他很多优点。2015年的一份研究表明,感受到社交隔离的人(或者像圈外的艺术家、作者那样被边缘化的人)会增加对社会环境的关注和监视。同时,他们的观察能力也会有所提高。

斯蒂芬妮·卡乔波(Stephanie Cacioppo)是芝加哥大学精神病学专业的助理教授。她的丈夫约翰·卡乔波(John Cacioppo)也在芝加哥大学工作。通过对小规模实验组中的人群使用电子神经影像技术,他们发现研究参与者对威胁刺激性图片的反应速度各有不同:那些声称自己很孤独的参与者的反应速度比那些声称自己不孤独的参与者快出两倍还多(孤独者的反应时间是116毫秒,不孤独者的反应时间则是252毫秒)。约翰·卡乔波在另一份相似的研究中阐述了这个研究结果,证明孤独人群的“注意力更容易被悲伤和不幸的事情所吸引”。孤独者更容易关注他人的不幸和悲痛。反应速度的证据表明关注主要发生在潜意识层面,而这也意味着孤独者有着更强的同理心。然而讽刺的是,这也许正是孤独带来的结果——孤独会导致一个人更容易理解其他人和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

拥有最强创新能力和超群魅力的人更倾向于选择孤独。莎伦·吉姆(Sharon H Kim)是巴尔的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助理教授,她一直致力于研究个人和集体的创造能力。最近她发现,证据证明被社交排斥的人可能更具创造力。在吉姆的研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事实恐怕是: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社交孤立和排斥,拥有创造能力的人只是以某种方式觉得自己被拒绝了。吉姆表示创造力源自于独特的联系能力,也就是将不同的信息进行归纳整合的能力。在社交中被拒绝和感到孤独的人具有更好地创造事物之间联系的能力。爱荷华大学的神经科学家南希·安德烈亚森(Nancy C Andreasen)曾在《大西洋月刊》发表了一篇文章,其中写道:“具有创造力的人更容易识别人际关系,也更擅长创造新的联系。他们能以原始而新颖的方式看待事物,并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还表示,通常来说,经历孤独是拥有创造力和魅力的唯一途径,也是一种新的思考方式。

从进化的角度来说,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一定会感受到孤独。经历了孤独,但又不太孤独,正是这样混合的形态,使我们能够在保持本我的同时融入更广阔的社交圈。帕米拉·奎尔特(Pamela Qualter)是中央兰卡夏大学心理发展学领域的研究者。她最近的一项研究表明,感受孤独但却又不太孤独是人类得以生存下来的重要原因。

奎尔特的研究发现,人在经历一定的孤独后会产生一种“希望重新融入的冲动”:人的孤独感一旦超越了特定的阈值(每个人的阈值都不相同),这种生理冲动就会强迫人们与他人重新建立联系,而这种强迫感在所有年龄阶段均存在,它可以帮助我们将孤独转化为一种短暂非持续性的体验。缺少了重新建立社交关系的冲动,我们就会面临失败的风险——感觉到孤独并且没有任何摆脱孤独的冲动。但是,孤独这种痛苦的感受也是很关键的。缺乏了这样的体验,人们偶尔会觉得人性的基本构成出现了暂缺。

约翰·卡乔波在电话中说:“是孤独的体验塑造了我们,让我们成为了人类。”如果没有孤独,我们只会考虑自己,而且不渴望与他人建立相同的社会联系。他还说道:“对于那些不能体会到孤独的人来说,他们患上精神病的风险要高很多。”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人类都在用多种多样的方式维持着孤独:放弃领地意识而建立暂时的友谊,发生无意义的性关系。虽然这些行为从表面来看很是消极,但是却和潜意识层面里自我保护的本能有关。当一个人的生活重心过于分散,忙于应对太多熟人和工作,或者处于一个非孤独的环境但是仍然感到孤独的时候,自我意识就会慢慢消失。

米尤什科维奇(Mijuskovic)的书中写道,寻求孤立和渴望孤独带来的痛苦是“一种防止自我丧失的自我保护机制”,“这种机制使得我们在生活被他人占领之前,被官僚化、工业化、机械化的冷漠包围以及被暴力和伤人的人际关系发生之前就发挥作用从而保护我们自己”。

虽然令人苦恼,但是如果组成人的基本要素(人们热爱的、憎恨的、渴望的、期盼的东西)只是变成了经他人过滤后的感受会怎样?如果人们变成脆弱的棱镜,折射出那些试图了解我们的人的光芒会怎样?如果我们不冒险感受孤独又会怎样?这些问题令我陷入了沮丧。孤独带来风险、痛苦和弊端。但是相比较而言,丧失自我则更加麻烦。如果我们不再是自己,那么我们为谁而活呢?

我经常思考孤独,考虑它究竟能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与此同时,我认为孤独是得来不易的,它引人深思。孤独也是一种智慧,一种可以为其他情绪奠定基调和色彩的主要情绪。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认为,如果我们不愿意面对孤独,那就要面临丧失自由的后果。

感到孤独时,我曾经尝试过晚上在家门口附近散步。我去过巴黎市中靠近贝尔维尔(Belleville)和拉雪兹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的地方,并在那里欣赏巴黎的市井气息。我试着敞开心扉,体验和感受身边的一切。渐渐地,我感受到世界上除了自我以外还有充满希望的人生。我变得越孤独和沉默,宇宙就越浩瀚,人生的可能就越多。

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在1970年创作了一件叫《无题》的艺术作品。托姆布雷有一位名叫尼古拉·德尔罗霄(Nicola del Roscio)的助理和长期伴侣,他把托姆布雷举起来并在画布前来回移动。这样一来,托姆布雷就能用蜡笔画出四条连续不断的流畅线条。托姆布雷曾经对评论家大卫·西尔维斯特(David Sylvester)说过,线条是“一种感觉,一种从简单、梦幻变化成艰难、贫瘠、孤独、终结和新生的感觉,就像是我经历了一系列恐怖的事情”,“我确实经历过,但必须保持那样的状态,因为我要继续走下去,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掌控它。”

托姆布雷对孤独带来的危险平衡的描述打动了我。在我看来,他的形容十分精准和敏锐。对他来说,孤独就是从简单梦幻演变为无边无际的恐怖。可是仔细想想,我们会发现如果没有整体的对比,这件艺术品不会如此瞩目。

从巴黎搬到纽约的时候,我想应聘一份看上去很体面的工作。同时,我还可以有机会进入父亲所说的那种“真实世界”。此外,我还希望这次搬家能带走我的孤独。我希望能在摩天大楼里工作,和说英语的同事一起共事。晚上我能像正常人那样和朋友一起小酌。纽约的生活确实削弱了很多我身上的孤独感。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迷失了自我——我缺乏思考和反思的时间。思考带给我清醒和让我注意应对各种情绪的能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能将负面情绪转化为快乐。

我试图寻求一种孤独感,因此我开始在曼哈顿地区游荡。但即使独自伫立街头或者穿梭在冷漠的人群中,我依旧感受不到之前在法国的那种孤独。纽约有很多可以攀谈的人,因此我要处理大量短信,拜访大量旧友,还要被迫参加大量的聚会。渐渐地我感觉丧失了自我,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与此同时,我拥有的那种可以在不同事物之间创造各种联系的能力也在消失。这感觉很好,因为不孤独其实是舒服的。但我知道,有些神圣的东西正从我体内缓缓流逝。

约瑟芬最近从伦敦给我打了电话。她现在正在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攻读硕士。我们进行了短暂的交流,她说她正在萨默塞特宫(Somerset House)里面的一家咖啡厅中学习。她告诉我,那年夏天她在巴黎的其他时间里没有和服务员、店员、出租车司机以外的任何人交流过。她不再尝试着和人交流,只有宠物犬一直陪伴着她。

她发现回到大学以后孤独感渐渐消失。她形容这个过程就像“盒盖上的白色”,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短语引自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短篇小说。她说现在的自己“观察和感知能力更强了”。换句话说,她能更好地理解自己和这个世界。虽然独处的时光让她十分痛苦,但事实证明,这段时光比其他任何形式的经历都更让她受益。

接下来她又引用了一段第一天在塞纳河畔散步时读到的桑塔格的文字:“孤独,孤独如影随形,它抓住我,让我痛苦……虽然我依然要面对诸多棘手和现实的问题,但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平静、完整和成熟”。

孤独是很可怕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却忍不住想要拥抱孤独,哪怕只有一瞬。

(翻译:Nashville Preda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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