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梁欢:年轻人要关注社会 这很酷

公众利益与艺术性的自我表达,他如何将两者在自己身上进行结合?

梁欢。摄影:吕萌

“大家好,我是永远不爱你们的梁欢。”

这是梁欢放在微博简介中的一句话,也是他在《恶毒梁欢秀》第一季的开场白。这是一档标榜“不理性、不公正、不中立”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梁欢,是第一名自称“微博出道”的人。

在界面娱乐记者参加的第二季第八期录制中,他同样用这句话开场。这档已经播出了两季却还是没拉到赞助的节目,拥有非常值得自豪的观众。所有的反应,完全是观众现场听到梁欢的段子后给出的真实反映。就连最后那段一镜到底的歌舞秀,也在观众们暴涨的热烈气氛中顺利完成拍摄,甚至根本看不出目前播出的片段,其实是因第一次录制时道具失误后进行的第二次补录。除此之外,整场录制统统一条过。

节目中的梁欢

算上彩排,这场歌舞秀当天下午梁欢至少完整地唱跳过4次,在录制最后的“公开处刑本周最烂段子”之前,不得不让化妆师赶紧为其擦干满头大汗。其排练花絮,也被他的经纪人拍摄并由他在微博上转发。“现场的各工种是如何被一个突发奇想累死的”,是现场导演在其中的留言。

一镜到底的歌舞表演《圣诞丧歌》

最终,整整65分钟的节目,只录制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二比一的录播比效率极高。剪掉的主要时长,集中在梁欢与黄璐、中童西两位嘉宾进行的对谈上。与黄璐的对谈,几乎算得上梁欢在整季脱口秀里进行的最佳对谈,正片中保留了超过20分钟。

梁欢是谁?脱口秀主持人并不是他最为人所知的职业,在他的微博认证上,写的是“歌手、音乐人”。这也只是他在2013年之后的一个身份。他还是一名电影导演,2017年执导首部长片《海边十日》受到了国际A类电影节选片人的青睐。

播音主持专业出身的他,跟音乐扯上关系,完全是因为多年前开始的“打假”、“评唱功”风波。

“打假”是打击假唱。在晚会、商演上,歌手假唱的情形比比皆是,梁欢如同“撕掉最后一块遮羞布”那样公开点评谁在假唱、如何假唱,连到底是播放的CD原声、预先录制还是伴唱音量过半,都要分别讲清楚。虽然在一边学习一边打假的过程中他的讨论越来越专业、越来越理性,但这并不能减少歌手粉丝对他的谩骂。在2017年2月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最后用一句“华语乐坛,就你也配好?”告别这一行为。

“评唱功”最早是源于对五月天主唱阿信唱功“5渣”的评论,同样引起了众多乐队粉丝的不满,但梁欢并没有选择在海量的谩骂中退却,在2013年2月发布了一个“华语歌手唱功排行榜”,从0分的杨幂到100分的邓丽君全都涵盖在此,争议没有因此消停。

梁欢曾提出,自己希望能够带给音乐产业带来三大改变:消灭假唱、大众提高音乐审美和推动解决版权问题。不过这些意见引起的微博上的争议,最后都会集中在对他这个人的攻击中。

现在的他,可以认为那些持续不断的网络争议“对我个人的影响已经很小了,从主观的心态来讲已经完全没有影响了”,但这也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后变得麻木的一种体现,“这就像是训练,当你训练到承受几万次的时候,你也就成为大师了。”乐观一点,甚至可以将这些攻击理解为,“别人对你的攻击,是你成为一个艺术家必然的一部分”。

作为曾经的篮球评论员、互联网创业者,梁欢也确实在承受了极大的争议之后,成功做到了网友讽刺时说的“你行你上啊”,自学起了音乐,成为一名音乐人、歌手,在2014年11月推出第一张流行唱片《不存在的王国(上)》。他认为自己的唱功只有15分。在他的排行榜中与武艺、李宇春相同。

《不存在的王国(上)》封面

在第二张专辑《2101》中,他却走上完全不同的电子风格,没有邀请前一张专辑中钟兴民、火星电台、旅行者乐队等知名制作人的助阵,由自己包揽了词曲作者、制作人。《恶毒梁欢秀》第二季第4期节目中,他自己作为音乐嘉宾,现场表演了其中一首Techno(高科技舞曲)音乐《做一些数学》。

音乐嘉宾是《恶毒梁欢秀第二季》中新增的固定栏目,梁欢表示,是因为“现在国内没有打歌的节目。这太可笑了,那么多综艺节目里没人关心音乐。所有的音乐节目都是选秀,跟音乐没关系,我们不知道新歌是什么样,不知道他们现场能演成什么样”。

如果说做音乐让梁欢找到自己在艺术上的追求,做脱口秀则完全是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舆论阵地”。

音乐嘉宾完全来自于梁欢的选择。我们可以在节目中看到刘冬虹、火星电台、张岭、不优雅先生、中童西等音乐风格完全不同、知名度高低不一的嘉宾前来访谈、表演,“他们可以来演最想演的那首,而不是最红的那首。而且我们从来不修音,全部是真现场。一般音乐节目要现场唱,还需要接很多东西,我们就直接声音进了调音台,后期调出来混音就发,所以你可以听到歌手最真实的唱功。”

为更多的音乐类型、歌手提供曝光机会,或许是支撑梁欢继续录制《恶毒梁欢秀第二季》的源动力之一。他成为脱口秀主持人并非自己主动的选择,是《大鹏嘚吧嘚》团队主动找上门的合作,作为主持人正式加入新节目《恶毒梁欢秀》时,离第一期录制只有12天的时间。录制前,他只有两次现场表演脱口秀现场的机会,只有一次是开放麦,还“完全没把观众逗笑”。

尴尬,是第一季前两期的关键词。“团队根本没有磨合。当时的写手是写过《今晚80后脱口秀》的团队,写的还是电视综艺的段子,记得有一次他们让我去说网络流行语‘你是不是傻’(浓重地方口音),可怕的是这不是中间的陈述,这就是最终的梗。我说这是在侮辱我,我讲不出来,第二期之后我就不想做了。马犁、刘响(节目总导演和总制片)没办法,只能让我自己写。所以从第三期开始,后面几乎全是我自己写的。”

《恶毒梁欢秀》第一季中梁欢,其形象在两季节目中变化明显

到了第二季,能明显感受到段子水平的提升,是因为终于有了稳定的5人写手团队。“但第二季我本来不太想做”,梁欢表示。这并非因为第一季的效果没有达到预期,而是“能讨论的问题越来越少了。如果尺度还不如第一季大,相当于你要去做一个退步的东西,我们只能去寻找一些新的方向探寻底线”。

这种底线的探寻,用该节目的出品方、大鹏工作室的老板大鹏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一直在探寻独立思考的边界。如果你不去争取,就会越来也缩小。当你争取往外扩张一点点,大家的自由度都会高很多”。

短期来看,这样的探索并不能带来可以预见的真正经济利益,令梁欢与团队主创共同为之奋斗的,更像是一种带有媒体属性的公共利益。

在每一期节目中,我们都可以找到一些超越底线的痕迹。之所以说是痕迹,正是因为其内容本身已经不存在了。梁欢透露,“我们的节目完全按直播流程走的,中间不会停机,我搞错了什么问题得自己圆回来。我们首要考虑的,是要给现场坐着的100位观众做一场秀。如果你在节目中看到切托尼(节目中的副咖主持),说明那个段子有问题,但还有救,只需要一点调整。如果你在节目中看到闪白屏,那真的是没得救,只能完全剪掉了。”

但这并不是编剧团队不能触碰敏感话题的借口。从一开始,梁欢就与刘响和马犁确定,第二季的主题一定是以“讽刺”为核心,“如果一个段子没有讽刺就不会用”。而讽刺就比必然带有尖锐性,“我会给内部编剧说,写段子时一定不能自我阉割,就算播不了我们讲完了再删。如果写的过程中还自我阉割就完蛋了,你不知道自己会一步步退化到什么程度。”

节目质量与点击量之间的关系不一定能成正比。相比上一季质量高出不少的《恶毒梁欢秀》第二季,平均每期只有77万的点击量,比上一季平均每期214万下降了太多。

这也同节目内容引发关注的方向有很大的关系。第一季《恶毒梁欢秀》引起争议的点,在于梁龙在节目中自爆与王菲曾交往、陈年指责周杰伦、卓伟的爆料等等,“这些就是大绯闻,其实并不值得拿来讨论。这完全不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梁欢说。

第二季呢?一开始吐槽了“囧狼”,说了“双十一”,梳理了“豫章书院事件”,吐槽效果达到,但没有真正明确的观点。梁欢认为,“直到第五期我们说犬儒主义,才是关注社会的真实自我表达。”

摄影:吕萌

将自己从音乐、电影这样的个人艺术中抽离出来关注社会,才是梁欢制作《恶毒梁欢秀》第二季的核心动力。从梁欢最早在微博上的“打假”、设立好好讨论话题的讨论方式等行为来看,关注公众利益,才是写在他内心深处最难以抹灭的基因。

梁欢将马东视作犬儒主义,是因为马东与许知远的探讨中,说出5%的人去关注5%就好了“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他说5%的人可以不去关注95%,那没问题,但马东的说法,关闭了5%的人去关注另外95%的人的可能性。5%的人有两个选择,关注或者不关注另外95%的人,一定要允许他们中有人关注。这些人有必要去关注社会,哪怕有一点责任感,就需要去思考和表达,尝试让公众理解的什么是对的,并引发探讨。”

这也是《恶毒梁欢秀》第二季的内容首次在社交媒体上发酵引发讨论,“但我并不满意。”梁欢表示,“发酵后的讨论跑偏了,大家都在批判梁欢的姿态,几乎没有人讨论犬儒主义本身的存在。我怀疑有不少人只是看了几张节目截图就开始喷,并没有真的点进去看我完整的东西。我的总结是,我们把稿子写的太急,浪费了一个好议题,应该讲得更清楚一点。”

访谈明星环节,梁欢也遭遇了争议。虽然他也讨厌做访谈,甚至因为这一环节跟马犁、刘响吵了一架,“但他们说必须得做,如果没有访谈的话,节目只是单人秀。有了别人在,你们两个人的碰撞会更真实。”

梁欢后来也被他们给说服,成为可能是综艺节目中最喜欢抛出自己观点的主持人,让访谈变成对谈,“如果整个话语场只有一个声音是很可怕的。我希望请来的嘉宾跟我有冲突,把不同给呈现出来。最后我想到的办法就是不按台本走。一般是托尼给明星出提纲并控场,我就随意问,他有时候觉得我不想聊了,就接过去。”

正式节目中删剪对多的也是访谈板块,其中绝大多数只是为了将精华内容进行呈现,唯独第二期李银河当嘉宾时,梁欢与她聊了45分钟后,只播出了前四分之一。梁欢透露,“后面我们聊的巨深的、有碰撞的东西都没放进去。比如我们聊一些国家同性婚姻合法化,会不会跟平权运动的宗旨是相反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本来是推动人类拥有超越婚姻的更多种同居关系,但同性婚姻合法化后,可能导致运动中的主力群体在拥有婚姻权益后去捍卫这一制度,而不去推翻它。”

这样的聊天场景,如同一名现场观众后来在微博里说的,“感觉梁欢头上伸出了两只触角,在跟嘉宾进行脑电波交流”。

梁欢。摄影:吕萌

不论是犬儒主义还是与访谈嘉宾观点的对撞,只要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争议,最终都会从事件本身演变到对梁欢的个人攻击,甚至可以总结成一种颇具个人风格“梁欢定律”:他所进行的一切批评,都是没有才华的人在网上做的自我营销。

如果这是营销,也是一种带着自毁气质的最难以变现的营销方式。就像别的视频从业者常常误以为《恶毒梁欢秀》的播放量早已破亿一样,梁欢在微博上的影响力,常常会让人误会这名粉丝刚刚破200万的博主有着超过2000万的粉丝。

双性恋的性取向、毕业自民办普本院校商丘学院的学历、自身唱功的一般……这些都是集中在他身上的“黑点”。随之而来的,是梁欢在经历多年攻击后所练就的回击与讨论,这甚至能戏谑地被他的粉丝在微博上称之为“过年了”。

相比节目中的梁欢,以“微博出道”的他在微博中的讨论更加容易放开手脚。毕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他还从未有过败绩,“随便他们怎么黑,我是极度自厌的,他们怎么黑都不会有我自黑过分”。他甚至有着比带给音乐改变更加宏大的目标:希望建立一个可以讨论公共议题的语境。

这几乎是只有在十年前的主流媒体上能看到的一种说法。在他看来,当下唯一具备大范围讨论公共议题的产品只有微博,但微博的产品机制让这一平台又不适合进行这些问题的讨论。“社交网络的核心就是我很重要,需要表现姿态,绝大多数人都没办法放下姿态真的去讨论问题。评论功能十分可怕,你所说的不会出现在自己的首页上,就可以一边在别人微博骂脏,一边让自己的页面岁月静好。”

这也是他看到自己抛出的议题在社交网络发酵后感到开心的缘故,起码得到讨论了。这些议题真的能带来流量和点击吗?不能。讨论犬儒主题的第五期节目,也只有45万的点击。但这是梁欢所奉行的“不反智”观点的最真实的表达,也是他对社会的关注。

有时甚至会觉得,他对公共利益的关注超出了对他自己的身体。他告诉界面娱乐记者,“犬儒主题那期播出前,我遭受三连击,携程幼儿园事件、北京的幼儿园事件、大兴火灾之后的清退事件,真的让我睡不着。那天晚上我一个从不吃辣的人,点了最辣的麻辣香锅来刺激自己。为了做好一点的脱口秀,我多了一层愤怒和悲哀。”语气有些发狠,也有些悲凉。

摄影:吕萌

社会责任感,是梁欢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的一个词,他甚至有着某种类似古典知识分子媒体人的气质,“我们节目也莫名其妙地有着一个让年轻人关注社会的愿景,这是我的愿景。年轻人要关注社会,因为现在社交网络上的年轻人整体是逃避的状态,但我想扭转那种风气,还是希望年轻人能关心社会和政治,努力地把它呈现的很酷。”

这并不意味着以知识分子自居的梁欢是孤单的,他的想法与李银河相似,“知识分子应该做好自己专业的事,当任何事情跟自己专业有重合之后,尽量用公众清楚的方式去表达,把自己的理解传递给公众。”相比他对这一切观点的坚持,节目的赞助似乎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或许每一位关注社会的人,都会保有一块自留地给自己的思绪。而拍电影,则成为梁欢在关注公共利益之外的另一个避风港。用影像去表达自己内心最私人的情绪,比音乐直观。《海边十日》是他的首部电影,他做了导演、编剧、制片、剪辑、配乐五项工作,去构建一个世界。

这是一部作者电影,在出品人的放任下,梁欢的处境与做脱口秀截然相反,拥有近乎绝对的创作自由,“一定会被很多观众讨厌,但我不在乎”,说出这句话的梁欢,手舞足蹈的同时打了个响指,灿烂的笑容与聊到公众利益时紧缩的眉头形成鲜明对比。

电影是他最忠于自我的表达,“我很欣赏伍迪·艾伦和北野武,因为他们没有把任何一丝的精力用于讨观众的喜欢上。如果他们把自己的智力和精力放在那一块,那他们用在艺术创作上的智力和精力的比例就会下降,这样不忠于艺术创作的人,是不可能探索艺术上限的。”

不过,这部电影目前暂时无法与观众见面,12月22日才通过修改刚拿到公映许可证(龙标)。此前,梁欢为了将修改点阐述妥当,一千字的邮件写了5个小时、吃了3顿饭,“可能给我造成了永久的心灵裂痕”。出品方只给了梁欢一个条件,“去国外拿一堆影展的标。只有这样,片子才能做宣传、上院线”。

梁欢在个人微博晒出的龙标文件

关注公共利益也好,忠于自己的艺术表达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中能够凭借个人力量去做到的。梁欢找到了一个消弭焦虑的方式,“我现在每天睡四小时,不停地吃各种聪明药,让自己忙到没时间去想这些事。毕竟我正在做的每件事,都是我的兴趣所在。”尽管关注公共利益和执着于个人的艺术表达还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缺少对大众的迎合,难以在当下的社会中轻松变现。

就算音乐因为电子风格难以获得大众认可、《海边十日》连价值观都可能受到观众批判,梁欢依然在用《恶毒梁欢秀》表达着他对公共利益的看法,“现在做音乐、拍电影不用自己花钱了。我就想让脱口秀活下去。”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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