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疍民:最后的闽江“吉普赛人”

终生以船为家的福建疍民们与闽江百年为伴。作为他们的后代,江满潮23年的水上生活反复印证着一个朴素的道理:人不能和潮流作对。闽江的潮流按律涨落;现实的潮流则是:上岸。他上岸已有27年,如今又重回江面讨生活。他觉得,大地给不了疍民期许的生活,只有闽江能给。

福州闽江疍民。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在福州段,闽江水涨潮第一次赶到这里,恰好是中午12点。百米宽的江面上开始刮风,江水裹着潮腥味。

“这是大海的味道。”江满潮说,涨潮就是海水倒灌进闽江。

50岁的江满潮为发动机加满柴油。7月份开渔后,他第一次在白天打渔。福州的高温天气已经持续3个月,这一天,福州乌云密布,气温降到32摄氏度。菖蒲水域裸露出一半河床,6只白鹭站在水浅处捕食,一幅荒凉之色。

闽江,福建省第一大河流,发源于闽赣交界山区,自西北向东南流经福建中部。江水漫长旅途的最后一站是福州市琅岐岛。在这里,全长570公里的闽江注入台湾海峡。

作为疍民的后代,江满潮曾在水上生活了23年。人近中年,为了缓解日益沉重的经济压力,早已上岸的他如今又复归江面,重新拾起捕鱼的手艺。

他的渔船舱内高60厘米,船体无法完全遮盖一个成年人的体积。离岸的时候,他带了4张渔网。50公分的吃水深度让这条小船只能在闽江下游水流较平稳的水域航行。用扳手上紧发动机上的螺丝后,他用抹布仔细擦拭4片相连的螺旋桨叶片。

“机器真是个好东西啊。”江满潮自言自语。“以前用手摇浆,一个小时走不了5公里。”他身后的舵手说。这次打渔,江满潮和一个同伴负责撒网,舵手掌舵。这是闽江渔船的标准配置。“以前没有机器,我老爸划一次连家船……”江满潮启动发动机,剩下的半句话淹没在巨大的噪声里。

舵手用一根竹竿套住发动机操作杆 远距离控制渔船。摄影:翟星理

连家船是福州疍民传统的居住场所。江满潮回忆,上世纪60年代起,当地政府陆续组织疍民上岸,连家船被统一回收。疍民是学者对中国南方大江、近海水上居民的统称。他们终生生活在船上,有许多独有习俗,是与陆地居民相对独立的族群。

现代疍民被媒体称为“江上吉普赛人”、“水上自由民”。

历史上,疍民有自己的语言,明朝时期改说汉语。建国初期,学界曾对疍民是否为一个少数民族有过争论。

福州籍学者陈碧笙在1953的出版的《关于福州水上居民的名称、来源、特征以及是否少数民族问题的讨论》一书中认为,疍民早已高度汉化,原生的语言、习俗消失殆尽,已不具备明显的民族特征。这本线装著作尘封在福建省图书馆古籍保护中心一个不见阳光的库房内,50年前的借阅卡上斑驳的字迹说明,它曾在当地学术圈传阅。

厦门大学学者陈复授曾论述,学界主流观点认为公元前110年,闽越国人被汉武帝征服之后,一部分流落江海,史称“水疍”。唐宋时期,疍民发展到一定规模,明清时期族群鼎盛。《闽话》、《中国民俗》两本著作中记载,国民党统治时期,闽江福州市区水域疍民约10万;建国初期,福州疍民约3万人。

除连家船外,每户疍民还有一艘小工作船。疍民历次大规模上岸过程中几经交涉,工作船得以保留。福建省图书馆保留着那个时代连家船的历史照片。那是一种宽约3米、长约10米、甲板上筑以一层木屋的船只。世代疍民在连家船上度过一生。

北风骤起,渔船侧风而行,一路向东。舵手把14马力的发动机开到最大。他用右手紧握30厘米长的方向杆,整个身体随发动机规律地摇摆。

船过鳌峰大桥。桥下水域鱼群众多,被桥墩和碎石庇护。疍民们不敢在桥下捕鱼。桥底的建筑垃圾中遍布钢筋和边缘锋利的怪石,极易划破渔网。

不过,闽江并不吝啬。在鳌峰大桥和鼓山大桥之间的水域有一处沙洲,江满潮经常在这里捕到鲈鱼。

在靠近沙洲的地方,他站在约40厘米宽的船梢,右臂挽着渔网,像跳芭蕾舞一样转身发力,将渔网撒入江中。

这里水深约15米。渔网沉入江底,随后是30分钟的等待。

江满潮的渔具和技术已超越父辈,“可是鱼也变聪明了,看到船的影子就会跑。闽江有它自己的规矩,它给多少你才能要多少。”

捕鱼仍沿袭古老的游戏规则:十网中二就算幸运。

有时候,他把网拉出水面时已经能看到鱼,可网底却被水下的石头划破,最终他一无所获。

“把鱼拉到船上之前,它不是你的,是闽江的。”

30分钟过去,江满潮收网。渔网被一根结实的灰色布绳固定在右侧船舷上。他用力的时候,渔船向右猛然倾斜——把渔网拉出水面,至少需要四五十斤的力气。

他收获9只虾和1条不足10厘米长的灰黑色草鱼。鲈鱼、草鱼、鲤鱼、宽鱼、鳗鱼是闽江常见的鱼获。廉价的草鱼、鲤鱼曾是疍民的主食。

1990年,23岁的江满潮高中毕业后上岸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后。他先去福州市第二医院背后的菜市场买来一只鸭子。这个在江上生活多年的年轻人只吃过鱼、鸡、猪肉,从来没有吃过鸭肉。

他把鸭子送到祖父家——菖蒲水域岸边滩涂上一处30平方米的吊脚楼。

在那里,他想起很多往事。比如在1972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和两个堂弟睡在祖父的船舱里。他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声音和水珠溅起的声音,就像睡在江水之中。

江水浩荡,常常伴随着危险。在这个平常的夜晚,祖父的渔船漏水。上岸后,一家人只能去农户家借宿。

祖父拿不出修船的钱,便和亲戚一起砍树。他们运来四根木料和一堆捡来的木板,在滩涂上搭建一个简易吊脚楼。事实上,那楼更像是一个立体的港湾,祖父将渔船放进了木屋。

后来,渔船腐烂,他们铺设地板,木屋变成真正的吊脚楼。这是江满潮家族在岸上第一所房子。

他们临时搭建的吊脚楼并未被取缔。这让效仿者越来越多。从江家这一间吊脚楼开始,菖蒲水域南岸发展成疍民聚居的自然村。

菖蒲水域 一位疍民在整理渔船。他在岸上没有房产,至今居住在船上。摄影:翟星理

上岸已是大势。当地媒体报道,2003年,当地政府曾组织仓山区上渡尤溪洲最后一批47户共147位疍民上岸。

这还不是疍民族群的终点。比如,2009年12月,福州市启动大规模拆毁闽江下游水域连家船统一执法行动,共拖离、拆毁仓山临江街道菖蒲水域连家船21艘、木制浮舟10艘,清理违章乱搭盖23处300多平方米。至今仍然生活在闽江江面上的疍民仍有迹可循,但人数不详。

在稳固的大地上,疍民们上岸的幸福亦有诸多痛苦。

1992年,在江岸附近一家国有企业做电焊学徒工的江满潮学成出师,月工资从40元涨到120元。

但融入陆民生活的过程并不顺利——隔阂首先从言语开始。第一次见面,师傅对江满潮说,“你好,鱼仔。”

翁阿贵是江满潮的邻居。他的女儿翁淑敏出生于1983年,童年在祖父的渔船上度过。在翁淑敏的记忆里,卖鱼是祖父唯一的收入来源。一次在岸边,有客人指着祖父对同伴说,“看,曲蹄仔。”

在过去的岁月里,疍民世代居船,在低矮的船舱内无法直立,多数成年男子有罗圈腿。

陆民对疍民的歧视由来已久。清政府曾将疍民与娼妓、乞丐一同划入“贱民”。新中国成立之后,歧视政策才被尽数废除。

以疍民为题材的福州本土电影《天主的渔夫》、《回潮》也讲述过疍民与陆地居民的隔阂。

不过,疍民一直对陆地居民保有好感。在福州市仓山区菖蒲社区,年老的疍民至今将普通话称为“书人语。”

“最困难还不是这个,是钱难赚。”江满潮刚能拿到120元的月工资时,没有上岸的疍民一个月打渔有400元左右的收入。和他同时期上岸的一批疍民,在工厂坚持下来的不到一半,他是其中之一。

但很快,情况就发生了变化。2002年,福州市国有企业厉行改制,江满潮所在的工厂清算破产。

社区居委会把他们介绍到建筑工地。江满潮不会扎钢筋,第四天就被辞退。他身无所长,只能去干月薪1200元的保安工作。贫困一度让这个家庭两个星期才能吃一次肉。

不识字的妻子也不得不去找工作。她也是疍民的女儿,在船上长到19岁,“连书包都没见过。”后来,她做了环卫工人。

1990年,他们在一场传统的疍家婚礼里结合。江满潮的父母借钱为他们打造一条新的渔船。船舱斗篷披上一块红布之后,成为新人的喜船。

那天中午,喜船到约定水域接新娘。双方亲友各家一船在新郎父母的船前等候。良辰一到,亲友的船把喜船围在中间。船头搭上木板,大家围坐聚食饮酒。按照传统,第二天,喜船入江打渔,新人便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在这条闽江上,在居无定所的水面,有时候,他们一个多月都遇不到父母的船。

船过马尾大桥,江面变得宽阔,两岸相隔约500米。风从海上吹来,潮汐到达这一天的顶点,倒灌的海水打湿船头,在江满潮耳边嗡嗡作响。

南岸水面上冒出两根巨大的桅杆,水下是一条沉没的货轮。江满潮见识过这种庞然大物的威力。201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马尾大桥外的水域,他与一艘巨大的货轮相遇,货轮的侧浪把他的渔船掀翻。船上3名水手落水——好在全部幸存。此后,每逢货轮,他便会远远地靠岸航行,躲避这水上工业的巨大压力。

“再大不是也沉了吗?人斗不过闽江的。”他站在船头,指挥舵手驶入三江口。三江口是闽江、乌龙江、马江三江交汇之地,水面宽达数公里,两岸分布着众多造船厂。

中国近代最大的造船厂马尾造船厂原址就在三江口马尾港附近。1884年中法战争马江海战中,法国舰队进攻清军基地马尾港,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三江口距东北方向的闽江入海口琅岐岛不到20公里,也是鱼类的钟爱之所。江满潮又撒下一网,开始等待。

岸边的海鲜市场里传出强烈节奏感的流行音乐。江满潮说,疍民也有传统的歌曲,但到他父亲那代已经很少有人会唱。“小时候听祖父唱过一些,但全忘了。”

2009年6月,福州疍民渔歌被列入福建省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时已濒临失传。

闽江尚未退潮 渔民准备入江打渔。摄影:翟星理

“别说渔歌失传,福州市区渔民的手艺都快失传了。”他面无表情——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

现在,重回江面的江满潮靠着快失传的渔民手艺,每月有3500元左右的收入,做环卫的妻子每月收入2000元。物价涨得快,读初中的小儿子每个月的夜间补习班就得2500元学费。

他的妻子认定,这几乎是这家人的命运。出生于1960年代的疍民,父辈很少有人在岸上有房产。他们全靠人力在闽江上流动捕鱼,去一次三江口可能要三四天,子女在学校无人照料。

她决心结束这命运——无论渔民的手艺如今看来多么稀缺。“我这辈子就一个愿望,无论如何都要让我的孩子做读书人,不能跟我们一样打渔。”她说。

但至少在这一代,手艺还在。

1999年,疍民自发聚居的菖蒲水域自然村被征迁。包括江满潮在内的一部分疍民住进附近的拆迁安置房菖蒲社区。在这里,一个70多岁的疍民至今仍在打渔。他带着50多岁的儿子晚上入江,次日清晨满载鱼获而归。父子俩都不识字,在岸上找不到工作,捕鱼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我们自己有句话,叫穷得只剩一套房子了。”江满潮和多数上岸疍民自知已足够幸运,菖蒲社区二手房均价已超过2.2万元一平方米,“我爷爷说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一条自己的船。我倒觉得,一定要有一套自己的房。”

他把渔网拉出水面,黝黑的小臂上青筋暴起。这一次,他颗粒无收。

“快右转!快!快!”船头的江满潮大喊着向船尾的舵手打手势。船头前方10米处突然出现一个约20平方米的大漩涡。

闽江还在涨潮,船返航时顺水行舟。为了提速,江满潮和另一个同伴坐在船头,像坐跷跷板一样把船尾压起。

舵手向右猛拉操作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渔船被卷入漩涡,右侧船舷朝水面剧烈倾斜,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江水涌进船体最矮的中部船舱位置。

船在侧翻。

江满潮从船头猛地一跳,落在左侧船舷内侧。船头飞起来大约1米,又重重落在水面上,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渔船剧烈晃动着恢复平衡,在漩涡中心打转。舵手开到最大马力,渔船吭吭哧哧地驶离漩涡。

江满潮瘫坐在船舱,古铜色的脸庞变得惨白。

这是一次失败并危险的航行。他和同伴撒下10网,只有一网有收获。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在晚上再找搭档入江捕鱼。

夜间捕鱼一般在晚上7点开始,次日清晨6点归来。他们一整晚都在闽江入海口附近的水域活动。他们遵守古老的习俗,鱼获作价平分,每人能得300元左右。通宵捕鱼极耗体力,渔夫们通常需要休息两天才能恢复体力。

下午5点半,江满潮回到菖蒲社区的家换衣服。已经退休的疍民在他家楼下的夕阳红老年活动站打牌。

菖蒲小区的老年活动室 部分渔民在打牌。摄影:翟星理

翁淑敏和翁阿贵在楼下的健身器材旁商量着修理祖父留下的渔船。1982年,这条渔船刚造好不久,祖父便去世了。他们每年都要修理一次,船上的木板已经被换过一遍。

翁淑敏在岸上结婚生子。“我只知道我是疍民的后代,但是疍民传统的东西我都不知道。”她的心愿是尽可能久地保留祖父的渔船。

翁阿贵说,这是好事。“岸上跟江里一样,你要跟着潮流。社会进步了,河鲜都能养殖了,没人需要疍民了。”

江满潮换好衣服来到岸边。他的舵手把船开到江心,与另外一条渔船并排停放。

两条船上的舵手打着向前的手势,柴油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响彻江面,江水被船头分开,浪花涌向岸边,拍打着石头堤坝。

“他们在比赛。”江满潮看起来很开心。

他们在目力所及处并未分出胜负。不远处,夕阳被闽江大桥压住,露出半边。渔船早已不见踪影,水面复归平静。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江满潮、翁阿贵、翁淑敏为化名)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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