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编剧、导演姜伟:我喜欢拍点不一样的

多年前,姜伟在北京电影学院给学生上课时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编剧,他的喜好正好符合大众,那他是很幸运的。

文丨酸酸酱

姜伟喜欢不按常理出牌,一场男女确定恋爱关系的戏,拍得也像搞地下工作。

《猎场》里郑秋冬和熊青春正式确定关系的那场戏,被安排在饭桌上。“饭桌”自古被中国人赋予太多的意义,而“饮食男女、食色性也”八个字又是影视创作者长久挖掘的富矿。

郑秋冬和熊青春的这顿早饭吃得挑逗暧昧,观众看得也心惊肉跳。

在下属惠成功买完早饭回到家之后,首先是一个女主闺房两支留有红酒残渍酒杯的远景。

惠成功因此心理存疑,于是向二人试探:昨晚的相亲节目,最后那两人牵手成功了吗?

男、女主回答不一,印证了他的猜测。

于是他进一步攻心,信步走进女主的房间。

男主看到后,害怕事迹败露,十分紧张地说“他进你房间了”。

但女主一句台词又把气氛缓和了下来。

正当二人觉得已然瞒天过海时,惠成功把昨晚二人落在房间的红酒杯拿出来,在女主耳边敲了一下。

虽然没有直接说明,但这一“敲”,既是物理的撞击,也含有“敲打”之意,意为“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没有过多的铺陈,一顿早饭,就更新了一对人物关系,使戏剧线得以新的展开;同时,又侧面展现了“穷小子”惠成功的形象,有勇有谋有分寸,暗示了他绝非池中之物。

这是姜伟老想写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台词,姜伟的台词从来不是直给的,他会给观众一个揣摩体悟再度创作的空间。

不按套路的还有此次男主郑秋冬的人设,不是典型的站在高处的精英男主,而是一个低到尘埃,甚至有着道德污点的“冒进青年”。

曾经到尼泊尔走私虫草,因为误入传销组织被抓,接着借用了一个假身份去CBD上班被戳穿,最后在北京混不下去,来到了杭州,从一个小小的职介所慢慢做起。

前面几集,姜伟似乎没有给自己笔下的这个人物赋予任何光环,通过不断碰壁的方式,向观众展现这个年轻男人性格上的缺陷以及现实处境的窘迫。

同样的遭遇,还曾发生在姜伟笔下另一个经典的男主角“余则成”身上。

姜伟同样导演、编剧的另外一部电视剧《潜伏》,男主余则成也是一个不怎么高大上的小人物,“胆小”“唯唯诺诺”,见到领导总点头哈腰的。为了提醒演员这是个“小人物”,他在剧本里,给余则成用了很多贬义词。比如,他写,看着陆桥山远走的背影,余则成无耻地笑了。

但其实在原著小说里,余则成刚出场就是一位十分成熟的潜伏人员,可姜伟硬给他的身份翻了个个儿,变成了军统的特务。

“余则成这个人物是我给他往前抻了,抻到前边,他先是从军统开始的,这是为了人物的丰富性和发展性考虑的,郑秋冬从思路上来讲也是一样的。”

姜伟在塑造人物时,很喜欢运用一些“哑光”的色彩。郑秋冬第一任女朋友罗伊人是一个读《查令十字街84号》,找了个文艺评论家当现男友的典型文艺女青年。这种形象在被普遍视为“大众文化”的电视剧中,通常很难讨喜。

大多数人眼中,文艺青年酸涩、矫情、会“装”,不接地气,但姜伟看到了他们身上弥足珍贵之处——情怀。

“他们可以完全不屑一些东西,也可以执着一些东西。”

在剧中,郑秋冬最窘迫的时候,罗伊人两次相助;尽管经营一个大公司多年,但并没有迷失自我;而且,当知道马上自身难保的时候,主动提醒合作伙伴,“别上贼船”。

在某种程度上说,罗伊人是清醒的,更是仗义的。

之所以刻画这样一个人物,除了暗藏了姜伟本人对文艺青年这一群体在某方面的欣赏外,在创作上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要写一个四平八稳的人,那容易。生活型的,工作型的,体贴型的,这个最好写了。但文艺女,在很多戏中,经常是被调侃的对象,很少被人拿成主人公去写,我想我可以试一试。”

对话姜伟

剧研社:郑秋冬这个角色和余则成有一个相同点在于,他身边也有三个女性伴侣,您塑造完全不同风格的三个女生,是有探讨两性关系的意图吗?

姜伟:探讨两性关系这个思路我还真是没有,但是就从一个戏来讲,我的个人认识是,一个戏这么长,这个情感戏如何能丰富起来是最重要的,而且在发展的过程中它有变化,看戏的人才能被你吸引。

我既要考虑戏剧性,戏剧性是什么?就是吸引人的、好看的东西;我又要考虑合理性,所谓真实性。三个或四个女人并不是我的一个铁率,但是我需要建立一个女性的线索去帮助他、去完善。

比如说,在他的感情表达中,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是不是成熟?他对社会什么态度?他想在家里过小日子,还是想出去闯荡一番?他是为了感情可以付出一切,还是说我的事业很重要,感情我需要冷静看待等等。

一个人的成熟,不仅是他的事业发展越来越好、地位越来越高、挣钱越来越多、越来越受人尊重,还包括一个男人如何对待感情和家庭。通过他跟不同女人的接触和情感上的碰撞,我也希望观众能看到他做人上的成熟和变化。

剧中,郑秋冬处理罗伊人和熊青春两段感情的不同方式,反映了他性格上的变化

剧研社:为什么他和罗伊人不能在一起,但是和熊青春发展得却特别快。您是觉得像郑秋冬这样性格的一个人,需要一个像熊青春这样烟火气的人,给他带来不一样的东西吗?

姜伟:首先在那个情况下,他跟罗伊人是好不成的。他离开北京去杭州之前,他们俩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而且那时罗伊人算是有人的,他往里硬闯也不好;而熊青春是他创业打拼的一个陪伴,一个帮手,在事业发展上是一个新的开端。这个戏从杭州开始就跟前面的戏全部做了一个切割。

剧研社:就人生翻篇了。

姜伟:对,翻篇了,这个戏从杭州部分作为一个新戏看也可以。从前边的各种身份,现在他变成了一个创业者,他这个阶段出现熊青春,其实是一个故意的安排。他没有熊青春,没有一个女人出现,跟着个叫惠成功的人开了公司,再找个女工作人员、助手就这么干下去,依然没有问题,但这样没意思。

当有一段情感,有一个女人,既能发展他的事业,又能展现他的感情,而且还能给这个戏增加趣味,因此出现了熊青春。而且戏的发展逻辑上来讲,我既然要在这个时候出现熊青春了,我必须在前边就做了个预设的埋伏,就是敲诈那一段。

其实从敲诈者变成一个情人,这是极其大反差的转折,是人物关系和剧情的大反转,尤其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完成,能做到自然而然是很难的。

熊青春这个人物,在这个时候出现,对观众来讲是正常的,对我们创作来讲是我们安排的。

剧研社:其实他是郑秋冬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助推器,如果说罗伊人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初恋,熊青春就是他接地气的女朋友。

姜伟:对。那是一个文艺女青年,这是一个生活型的。当郑秋冬去银行工作的时候,她就受不了,她看着那个座位老空着不舒服,她后来跟他讲,有什么好的当个银行小职员,家里给你伺候的好好的,你干嘛去?她想他在家里过二人小日子,她是这样一个女性形象。

剧研社:但是郑秋冬老是想再创造一个大事业,他和熊青春注定不能走在一起,就是二人的想法不同?

姜伟:对,理念上。他俩的差异也需要慢慢找,人在刚开始好的时候,处处都是对的,哪都好,好像彼此之间都很般配。时间地长了,慢慢就会发现,没有共同语言、有感情隔阂、分歧,都是慢慢产生的。

在感情中,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是需要时间长度去体现,比如说脾气、性格。你要是说,卿卿我我的,三天五天它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比如说志向和理念,理想和愿望也得需要长时间去发现差异,发现差异之后就会出现分歧。

为什么有人说要想知道和一个人适合不适合带他旅行一趟,一起去旅行一趟,在旅行中,因为碰到的事多,即兴的事情多,性格、脾气和做事的方式、原则瞬间就能爆发出来。

编剧在早期为二人感情破裂埋的梗

剧研社:您塑造的角色特别立体和鲜明,但用常规的标准评判,一些人物可能有点不太讨喜。

姜伟:观众有很多种,创作者则各有各的特点和强项。

我不会特意去迎合观众,但在创作中,我会想到观众喜不喜欢看,这是不是个普通的情节,是有意思的,还是平庸的。

剧研社: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您觉得行业剧在创作方面,主要有哪几方面的困难?

姜伟:专业化,这是最难的。你只要涉及到这个行业,一定就难,因为它确实是有它的专业化的问题。

比如像我,我在大学当老师,老师是大家都见过的一个职业。你要是说拍一部大学老师上台讲课,对不对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这没有那么重要,因为观众和“我”之间还是有距离的。

如果我写一个医疗剧,说有些地方可能不是那么专业,医生能看出来,但观众未必能看出来。但观众未必能看出来,那么我就随意写吗?

不,我想写的医生都看不出来,我想像医生那样写这个行业,但事实上,未必人人都能做到,但是我尽力所为,我能做到的是让观众们看着挺像我写的那个行业的事。

就像我写警察戏,刑警队里案情分析会怎么开,刑警队长一般张口怎么说话,普通的警察跟刑警队长怎么汇报工作,太难写了。

做到那种真是太难了,所以要做到普通观众看着像真的。像不像是第一位的,我一直是有这个态度。

剧研社:您作品中的人物的台词十分简练、但表达效果很到位,您怎么看待台词的设计?

姜伟:台词不是说话,我们平时说话中的很多话不适用于放在台词里,因为它没有重点,还占用大量的空间,观众一定不会爱看。台词是有目的,有设计的,你想表达什么就指向那儿。

但高明的台词一定不是直接表达目的的,它把目的含在里面,让你感受到目的的存在就是了,而不是挑清目的是什么。

采访手记

总制片人张静常说姜伟是个君子,这在一个细节中得到了体现。

采访中,我们问他参阅了哪些专业书籍,他一一列举,但为了防止成稿中需要配图,我问“是否可以给我们拍张图片?”他说“好”。

本来是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类似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大多数的结果是,一旦采访结束,就会被对方抛诸脑后。

但采访结束不久,我就收到了导演发过来的这张图片。

没有赘言,行事风格和他的台词一样,目标明确、干净利索。

我把这次采访视为两个世代的互通有无,他表露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秉承的创作理念和一些做人原则。

比如,无论除了创作还是为人,都原则极强。入行多年,署名姜伟的作品并不算多。虽然这期间不断有人找上门来,希望他帮忙挂个监制的名字,但他都是以一个尽量不伤人的方式,婉言谢绝。

 “逻辑是这样,我什么都没做,怎么能挂名呢。这个钱挣了,也都是要吐出来的。”

我也同样给他介绍了一些互联网上的新鲜事物,比如他这次对于网络上一些抹黑者目的的疑惑,“那些完全抹黑的言论,我就当看不见,但是他们目的是什么,我当时想了很久,没结论。”

我拿郑秋冬出场的那场戏举例,“郑秋冬对着工人的演讲,是对群体的煽动,网络上的情绪化文章也是一番煽动,只是把地点从线下转到了线上。技术改变了发生方式,但人性没变。”

他听了后,点了点头。

再比如,我向他介绍现在网上存在一种观剧模式叫“两倍速”,开了之后,创作者的很多细节就形同虚设。

这次他听到后,没说话。

多年前,姜伟在北京电影学院给学生上课时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编剧,他的喜好正好符合大众,那他是很幸运的。

他钟爱情节剧,喜欢迷局里套着迷局,这也是一般观众喜爱的,《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潜伏》《沉默的证人》等剧的热播,一次次证实了在这方面,他和大众之间存在着这种默契。

但姜伟身上的文人气和历史专业出身的背景,又注定了他落子谨慎,走一步想三步,甚至更多,然而在当下快餐化的文化环境下,似乎也遭遇了某些困境。

《猎场》播出后,面对网络上一些急于盖棺定论,但逻辑上却不能自洽的评论,让这个以严谨著称的传统创作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对当下的舆论环境的陌生感,多少有之,但时间作者却是公正的,他会写出最客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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