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变疑云时 五本书窥看津巴布韦的故事

津巴布韦的历史,混合着反殖、和解与民族主义,它如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1978年,白人政府和黑人民族主义游击队领导人签署协议,开启“和解”时代。

津巴布韦近日爆发一场几乎不流血的政变,津巴布韦国防军联合前任副总统姆南加古瓦联合控制了首都,软禁了执政长达37年的总统罗伯特·穆加贝。在愕然之中,这场政变似乎也显得有些必然——长年陷于经济衰退中的津巴布韦,的确期待着某种改变。

津国局势仍不明朗,而在政治风云背后,津巴布韦的历史和现实,也许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个在许多作家笔下昔日富庶的非洲国家,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界面文化(微信公众号ID:Booksandfun)整理了几本有助于快速理解津巴布韦历史与现状的图书,在此与读者分享。

《金色笔记》

《金色笔记》,
[英] 多丽丝·莱辛 著;陈才宇、刘新民 译
译林出版社,2013年

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出生在英帝国疆域最为扩张之时。在殖民地工作的父母在伊朗生下她。之后由因为种种原因,他们举家迁移到了非洲南部的罗德西亚殖民地。罗德西亚南部便是在1980年独立的今日津巴布韦。

在那时的罗德西亚,殖民政府由白人控制。他们垄断着经济命脉,经营着农场、矿山。在整条殖民链条中,英国人居于最高处,其他欧洲人在其之后,企业主控制着白人劳工,而所有白人共同形成了一整个统治集团,黑人无论是工资、福利还是公民权利,都处于相当不平等的位置。

莱辛生在殖民者家庭,她的父母希望向落后的非洲传递“文明价值”。这与19世纪建立罗德西亚殖民地的塞西尔·罗兹主张一致:英国需要在海外扩张,将英帝国的价值传递到“未开化”的地区。但对莱辛而言,这样的价值显得格格不入。家庭为她设计的生活无聊而严格,她逐渐反抗一切。在罗德西亚的生活经验帮助她转变为了殖民制度的批判者,她也顺势加入了当地的共产主义组织,并在二战之后回到英国本土定居。

在1962年出版的笔记体小说《金色笔记》中,莱辛勾勒出了一位叫做安娜的女主角。安娜代表着一位生活在1950年代末的自由女性。在笔记文字中,安娜游走于英帝国的殖民体系和性别压迫之间,她醉心于解放,投身左翼运动,也见识到了运动中形形色色人等的各自目的,最终遇到了理想幻灭的打击。

今天我们大概很难反应过来——一位获得了文学奖的欧洲作家如何和津巴布韦的土地发生关系?但《金色笔记》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窗口,让我们窥见殖民体系崩解与女性权利伸张的那个年代里,上演于非洲大陆与殖民母国之间的故事。

《津巴布韦史》

《津巴布韦史》
[津巴布韦] 布莱恩·拉夫托帕洛斯、A. S. 姆拉姆博 著;张瑾 译
东方出版中心,2013年

莱辛于1950年回到英国,在那之后,罗德西亚迎来了愈发不平静的年代。随着二战之后亚洲殖民地纷纷独立,非洲殖民地的独立运动也日渐高涨。在罗德西亚,1950年代初期似乎充满希望,同情黑人的白人统治者加尔菲德·托德在位期间实行了一系列缓和种族矛盾的政策,也推进了基础设施和社会工程,日渐崛起的黑人中产阶级与社会运动家此时醉心于多族群的共荣图景。

然而好景不长,非洲其他国家的独立运动乃至暴力抗争,让白人群体愈发紧张。1952年开始的茅茅起义、1957年泛非运动领袖恩克鲁玛带领加纳从英联邦独立,都加剧了罗德西亚白人们对黑人的不信任。带着这种紧张感,白人们于1958年赶走了托德。这意味着黑人精英们的多元社会理想成为泡影,他们变得更加激进,从自由主义的多元民族主义转向了非洲民族主义、泛非主义和社会主义。

泛非主义的崛起与白人政府的强硬化在1960年代带来了直接的暴力冲突。1964年,白人领袖伊恩·史密斯上位,次年宣布罗德西亚以白人政府的形式直接独立。此举既激怒了黑人群体,也激怒了英国工党政府,后者希望罗德西亚政府实现黑人多数统治,并对史密斯政府展开了禁运。禁运并没有摧毁罗德西亚的经济,但激化的冲突让这片土地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游击队战争中。

1970年代,伦敦抗议罗德西亚白人政府的人群

当时的游击队分为两派,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旗下的津巴布韦民族解放军,和津巴布韦非洲人民联盟旗下的津巴布韦人民革命军。两派背后既有不同的政治力量支持,也涉及族群不同,罗德西亚最大的非洲人族群绍纳人(占今天津巴布韦人口的70%以上,穆加贝即来自这个族群)构成了前者的主力,而后者则主要由占少数的恩德贝莱人主导。

在1960年代,两派游击队之间的分歧并不大,双方都主张暴力抵抗白人政府,认同泛非主义和社会主义,并都派遣成员到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接受训练。但在这段历史背后,游击队内部的人员构成、路线冲突也异常复杂,社会主义、泛非主义、民族主义同本地族群、性别等结构并不总是合拍,加入游击队的成员也往往各有算盘。比如在争夺农民支持时,游击队的措施往往是既使用革命语言动员,也使用武装暴力进行威胁。

由津巴布韦国内外学者共同撰写并于2013年译介为中文,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津巴布韦史》,为中文读者理解这段历史提供了丰富的记录——长年的游击战争充斥着暴力与仇恨,在这个过程中,镇压与反抗的双方都格外残酷,不断的冲突最终让双方疲惫不堪,担忧津巴布韦落入冷战对手掌控的英美政府也加紧斡旋,把双方聚到谈判桌前,由此开始了津巴布韦的“转型”时代。

《非洲的笑声》

《非洲的笑声》
[英] 多丽丝•莱辛 著;叶肖等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白人政府和黑人民族主义者游击队之间的长年战争在1970年代末初落下帷幕。疲惫的双方在召开了兰开斯特宫会议,试图实现和解。会议双方都退让一步——黑人民族主义者加入政府,实现多数人的统治,而白人政治力量获得了过渡安排,在一定时间内保留一定席位,同时黑人主张的土地再分配问题得以暂时悬置。罗德西亚由此变成了独立的津巴布韦。

1980年代似乎标志着对立双方开始和解。然而仓促间的兰开斯特宫宪法,为未来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在1980年代,占人口总数3%的白人和黑人中产仍旧占据全国三分之二的收入,而整体国民经济仍然高度依赖出口,这样的结构性问题,并没有通过政治手段得到解决。

1980年代的津巴布韦,这些问题暂时没有浮出水面。刚获得政权的穆加贝并不激进。他拉拢兼打击反对力量,尤其是游击队时期战友——恩德贝莱人主导的津巴布韦非洲人民联盟(1985-1987年间在津巴布韦中部推行的绍纳化教育和暴力屠杀即是一例)。与此同时,穆加贝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提升基础设施和教育水平的政策,但传统白人经营的产业并未受到影响。甚至民族主义新政府中的很多精英,也在为西方公司和白人产业服务。

津巴布韦的经济在1980年代初缓慢增长,社会福利有所提升,但人口增速并未降低,十年间的人口增长速度,常常是经济增长速度的两到三倍,摊薄了新投入的基础设施与教育投入。更为麻烦的是,获得高等教育的人口在并未快速发展的经济面前面临失业。种种结构问题终于在1980年代末积重难返——津巴布韦社会浮现出了一系列抗争运动。这些运动囊括了工会、妇女、学生与面临粮食问题的农民。

莱辛在长期被白人政府封杀之后,于1980年代多次重返津巴布韦。她把这一时期的所见所闻,收录为随笔集《非洲的笑声》。其中她记录了自己眼见的1980年代社会景观,也记录了刚踏入转型时代的津巴布韦人的心态与体验。这些文章中既夹杂着欣喜与希望,也混合着日渐沉重的焦虑。1980年代很快过去,津巴布韦在穆加贝政府下,迎来了更为复杂的20世纪最后十年。

《津巴布韦的权力政治》(Power Politics in Zimbabwe

Power Politics in Zimbabwe
by Michael Bratton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15

整个1980年代,穆加贝的执政党非洲民族联盟一直试图建立强力的统治权,然而经历了一系列对反对力量、旧同盟、工人妇女与学生的镇压与对社会力量的拉拢之后,穆加贝并没有实现这一目标。津巴布韦的社会运动仍然活跃,这为1990年代末走向更加威权的统治埋下了伏笔。

刚刚进入1990年的津巴布韦仍然是个声誉良好的模范非洲国家——社会福利高、教育水平极佳、在国际上也非常有承担(如津巴布韦激烈反对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对西方投资也算友善。然而1990年代初的国民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干旱导致农产品减产,出口贸易遭到打击,财政上随即窘迫,津巴布韦转而寻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支援,而后者提出要求:津巴布韦需要接受经济自由化改革。津巴布韦政府照做了,而这导致了大规模的工人失业、社会福利减少乃至生活补贴下降。

就这样,1980年代的福利主义消耗了国家储备,而1990年代的经济自由化非但没有太大成效,还造就了一个对政府不满的,利益遭到剥夺的中下阶层。1990年代中期开始,津巴布韦的反对声音日渐高涨,反对者不仅来自于自由化改革的受害者,也来自于没有得到妥善安置与分配的游击队老兵乃至执政党成员。

1990年,穆加贝在津巴布韦独立纪念仪式上。

穆加贝在1990年代末面临两难:是向反对派妥协,让渡政治权力,还是向老兵们妥协,分配给他们更多利益?两面夹击之下,强人穆加贝选择了重新捡起民族主义语言,把问题引向白人。

津巴布韦的白人并不是后殖民系统下完全无辜的人群。在和解安排下,殖民时代的土地垄断和种族利益并没有得到重新协商和讨论。津巴布韦的经济结构仍然掌握在白人农场主手中,2000年时,4500个白人农场占据1100万公顷土地,占全国农业产量的70%。而在他们周围,围绕着新崛起的黑人精英。工人、农民和普通市民的生活状况,并没有比种族歧视时代有太多好转。

穆加贝在政治压力面前选择了抛弃种族和解的语言,重新把问题归罪到白人的经济垄断与帝国主义上。2000年,退伍军人开始了一系列占领土地运动,强行剥夺白人土地,在反对派和退伍军人之间,穆加贝选择了和后者合作。于是,津巴布韦的土改成为了穆加贝收买老部下和军人集团的方式——到2008年,白人农场只剩下500个,但土改并不意味着平均地权,农场工人、普通农民甚至在土改中失去了土地,土地从白人手中剥夺出来,落到了执政党裙带关系户的手中。

政治学者Michael Bratton于2015年出版的著作《津巴布韦的权力政治》(Power Politics in Zimbabwe)旨在分析穆加贝强人统治的权力基础。人们通常以为津巴布韦土改与混乱背后是激进的左翼意识形态,或是认为穆加贝的权力来源于说一不二的统治方式和严酷的镇压。但通过政治学分析和历史梳理,我们看到穆加贝的政策并非一以贯之,而是时刻根据政治斗争的需要,根据权力平衡的选择予以调整,土改及之后反对力量壮大,穆加贝被迫妥协成立权力分享政府的结果也证明,穆加贝对平衡政治力量的需要远大于自己的意识形态偏好,而他也不仅仅站在反殖民的遗产(反殖民的武装斗争让穆加贝更依赖强力措施巩固权力)上,也会利用民众希望稳定的心态。社会抗议、党内斗争,周边国家的态度都左右了穆加贝政权的走向。或许,今天的政变戏码,也并没有超越这一权力争夺的场域之外。

《东区挽歌》    

《东区挽歌》
[津巴布韦] 佩蒂纳·加帕 著;贺晚青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

走到2000年之后的津巴布韦逐渐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土地再分配摧毁了原先的农业系统和技术积累,却没有实现合理再分配,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奇葩的通汇膨胀(恶性通膨一度高达百分之两亿,但这实际上也是统治精英积累财富的方式——富人从银行借款,因为通膨原因拒绝偿还,而穷人的储蓄则化为泡影,从而前者变相聚拢了民间财富)、不断下滑的国民经济(2000年代的津巴布韦GDP和1980年代相比,下降了一半左右)、日益恶化的政治环境(政府打击抗议者的方式愈发残酷)、不断下滑的人民生活水平,都让这个曾经是非洲国家模范的国度饱受折磨。

“声名远播”的津巴布韦恶性通汇膨胀

在这一背景下,津巴布韦现代文学作品日益着重于反映现实,译介成中文的小说集《东区挽歌》,是少数能帮助我们以文学方式一窥津巴布韦社会百态的近年作品。拥有西方生活背景的作者佩蒂纳·加帕在行文中哀叹津巴布韦社会的支离破碎与堕落。以一出虚拟的穆加贝葬礼开场,加帕用一系列小短篇调侃了津巴布韦社会的方方面面。

然而,《东区挽歌》太试图呈现今天的荒诞,却没能展现历史本身的讽刺感:从民族英雄到自由化先锋,再到国民经济的摧毁者,穆加贝政府的荒诞之处就在于它又占据某些道义(反殖民与种族和解),又背离某些道义,或者在于他看上去相信一套(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却事实上总是选择对自己最方便的政策。在这些荒诞背后,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津巴布韦的前路该向何处去?

从1980年代到今天,权力关系和政经路径不断塑造出新的形势,让道路越走越窄。政变似乎开启了某种新时代的到来,然而长年积累的问题与矛盾,绝非穆加贝一人疯狂所能解释,人们会否只是再次遇到换汤不换药的处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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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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