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张梁:一个银行职员的登山史

如果不是因为王石的一句话,张梁可能并不会制定“14+7+2”的探险目标。这个深圳普通银行职员完成了世界瞩目的壮举:登顶14座8000米级雪山,徒步抵达南北极点,距离7座七大洲最高峰的目标只一步之遥。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直至今日,尼泊尔安纳普尔纳峰都是张梁心中最艰难的一座8000米级雪山。

“每一天的攀登好像想到的就是死亡。”在此之前,张梁已成功登顶九座8000米级雪山,包括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但没有哪座山会这么难、这么危险。 

2014年4月,作为这一年登山季唯一的队伍,张梁和两名队友来到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尼泊尔境内的安纳普尔纳峰。齐腰深的积雪拖慢了队员们的进度,队员们耗费了四天时间才从二号营地上到三号营地。这一路段是安纳普尔纳峰的雪崩冰崩高发区,山壁陡峭,全部被硬冰覆盖。张梁和队友们不得不贴在雪地上匍匐前进。 

食物和补给都已耗尽,队员们精疲力尽,张梁不得不在7500米处选择了下撤。这一次冲顶失败,让张梁险些退出登山界。 

撤离到大本营后,张梁拿出小型摄影机。面对镜头,他无法轻松,“我喜欢登山,非常热爱雪山,但是我会更热爱生活。”高海拔的稀薄空气和长时间的体力消耗让张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顿了几秒,“再见,安纳普尔纳;再见,雪山。” 

但这个决定却很快被自己推翻。三年后,他离当初定下的“14+7+2”目标,即登顶14座8000米级雪山和7座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到达南北两极点,只剩一步之遥。 

张梁深信自己是个理智而清醒的登山者,他的登山史充满了各种放弃。但事实上,张梁从未真正放弃过雪山。 

经过近一年的准备,2015年3月24日,张梁历经艰险,终于站在了安纳普尔纳峰的顶峰。此后,张梁又接连登顶了几座8000米级雪山。到2017年7月28日,张梁的8000米级雪山清单上,只剩下位于巴基斯坦北部被称为“食人峰”的南迦帕尔巴特峰—— 

徒步至南迦帕尔巴特峰大本营的人们会经过一座叫吉拉斯的小镇,这座小镇地处巴基斯坦克什米尔地区,是极端组织活跃地带。2013年,南迦帕尔巴特峰大本营遭袭袭,恐怖分子在深夜敲开了登山者的帐篷。遇害的数名队员中包括三名中国人。

已是9月下旬,河谷层林尽染。巴基斯坦政府特派了四名警察护送张梁和队友们进山。三个队员,上百名背夫,再加上向导、厨师,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向雪山进发,但张梁依然紧绷着神经。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图挺进南迦帕尔巴特峰顶。2017年6月,张梁和三名队员曾经尝试冲顶,但因为高山向导误判了冲顶难度,氧气和补给耗尽,包括张梁在内的三个中国队员“差点没下来”。 

张梁拍摄队友在登山中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当时,经验更加丰富的巴基斯坦本地向导止步三号营地,没再继续往上走,此时距离顶峰还有1300多米的垂直距离,夏尔巴向导不熟悉地形,认为有把握一次性冲顶,并未建造四号营地。但事实上,登山者们通常都会建四号营地,用于最后冲顶前的调整休息。 

夏尔巴向导出现了严重的误判。行至7000米时,张梁和队友发现路径蜿蜒曲折,向上攀登需要绕过很长一段横切路线。这将会花费大量时间,原定的登顶时间也会后延。果然,算上这段路在内,从三号营地出发到7918米,队员们花了30个小时。一名伊朗队员和两名夏尔巴向导选择了先行下撤。张梁和另两个中国队员也快到极限状态了,体力和氧气都消耗殆尽的时候,“真的是非常绝望了。”张梁回忆道。 

天色逼近黄昏,张梁实在走不动了,他向队友提议下撤。安全撤回三号营地后,张梁还有些后怕,从这儿出发到返回,三人走了整整43个小时,43小时里滴水未进,也没有休息。 

6月的失败显然给张梁积累了一些经验,但张梁心里也清楚,此时的攀登难度会比6月更大:一号营地以下的海拔较低处,积雪融化,碎石裸露,不利于攀登;三号营地以上的冲顶地段,又全是硬冰。 

9月23日,张梁和队友经过两天100多公里的徒步,到达了南迦帕尔巴特峰大本营,眼前荒芜一片。6月来时,大本营前还是一望无际的遍地黄花,如今只剩些枯萎的植被和裸露的土地。大本营附近曾用来取水做饭的溪流随着冰雪消融也已经干涸。 

张梁拍摄南迦帕尔巴特峰进山途中的巴基斯坦小女孩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除了自然环境的不尽如人意,张梁更担心的是恐怖分子的袭击。在大本营调整的几天,张梁满脑子都是2013年的那次恐袭。晚上睡觉时,张梁故意穿上轻薄利于行动的连体羽绒服,徒步鞋放在附近,方便逃跑。

熬过几日,9月27日, 张梁和队友们按照计划开始攀登。这一次由于准备充分,也有之前的经验,登山过程顺利了很多。 

张梁和队员们比较了前后几天的天气和风速,10月2日风速最低,为35米/秒,于是队员们计划在这一天登顶。然而,10月2 日当天,实际风速达到了40米/秒。“05年登顶珠峰时才25米/秒。”张梁考虑到,好在南迦帕尔巴特峰海拔不算高,而且这次的向导曾在冬季成功登顶过,决定搏一把。 

幸运的是,一切顺利。10月2日,张梁和队员成功登顶,成为了南迦帕尔巴特峰登山史上第一支10月登顶的队伍。而这次登顶成功也意味着张梁已完成全球14座8000米级雪山的攀登,距离他“14+7+2”的目标仅剩下北美洲德纳利峰(又名:麦金利山)。 

平日里,张梁在深圳农行营业部办公室工作,常常是一身衬衫西裤的打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已经54岁了,个头不高,身材精瘦。在深圳的街头上遇见张梁,很难将他与登山联系起来。

“登山让我的性格、家庭和生活状态产生了质的飞跃。”张梁说。 

1964年,张梁出生在河北石家庄市一个贫穷的家庭。两三岁时,坐在家人自制的木头婴儿车里,张梁会看见垃圾车将满载的工业垃圾倾倒下来,等待的拾荒者们一拥而上,他的母亲和哥哥也在其中。 

贫穷贯穿了张梁的学生生涯。每学期2.5元的学费都得等着哥哥单位出具盖章证明才能减免。在饥饿的怂恿下,他和几个小同学从学校偷跑出去,走很远的路到乡下地里去偷红薯,掏鸟窝。那时候的张梁,完全没有想过未来是什么样子。 

高中之后,张梁好像突然醒悟了一样,开始认真读书,考上了河北财经学院。但大学四年,张梁几乎都是在足球场上度过。毕业时,骨子里不安分的张梁对未来虽没有清晰的规划,但隐约觉得“人生不该这样荒废下去”,决心远走他乡。在工作包分配的年代,张梁的大学同学们挤破脑袋地想要留在石家庄,他却在志愿表上填上了离家最远的深圳、新疆等地。1986年,张梁如愿来到深圳,成为农行的一名普通员工。 

2000年,国内户外运动兴起。深圳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户外运动得以如火如荼地展开。一到周末,张梁便背起背包,装上睡袋,帐篷和好几罐啤酒,向山郊进发。辗转于山水之间,张梁和一众户外运动者成为深圳经典户外线路的“探路人”。也是在户外圈,张梁结识了王石、冯仑等商界精英。 

2000年5月,青海玉珠峰山难轰动全国,遇难的3名攀登者中王涛,周虹骏来自深圳,也是张梁平时一起玩户外的山友。直到那时,一直囿于城市山水的张梁才知道,原来不止是国家探险队,普通人也可以登雪山。 

这年9月,张梁和深圳几个山友一起成功登顶了玉珠峰。尽管对于攀登者来说,玉珠峰只是一座初级水平的雪山,但首登雪山的张梁还是感受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恶心、呕吐、头痛。他咬牙坚持了下来。从那时起,张梁感受到了雪山的魅力,并一发不可收拾。 

2003年,为纪念人类登顶珠峰50周年,央视和国家登山队策划了一次登山活动,张梁作为7个业余登山队员之一,参与了这次珠峰的攀登。2003年正值非典的特殊时期,登山活动算是当时一大新闻,央视连续报道了十多天。虽然此次张梁因参与救援未能登顶,但在事后和队员们一起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 

张梁所在的深圳农行也收到了贺电。在这之后,农行开始全力支持张梁的探险活动,不仅全额资助张梁的登山费用,还将张梁调任相对机动的营业部办公室,不用处理具体业务,这让张梁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 

工作单位的支持让张梁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从2003年至今,行长换了七八届,但张梁的登山活动却没有停止。“这一点真是奇迹,”张梁感叹道。 

每次登顶,张梁都是先举国旗,再举行旗。“我只能这样做,作为回报。” 

如果不是因为王石的一句话,张梁可能并不会制定“14+7+2”的探险目标——目标如此艰难,全球至今只有一人完成。 

2009年,张梁和王石结伴登顶了尼泊尔玛纳斯鲁峰。“有没有想过完成全球所有14座8000米级雪山的登顶?”在山顶聊天时,王石问张梁。直到那时,张梁才知道全球共有14座8000米级的雪山。没有多加思索,张梁随口回了一句:“那就试试吧。” 

尽管当时只是随口一答,但张梁渐渐把它作为了自己的登山目标。2010年,王石告别了雪山。曾经的“战友”们有的放弃,有的遇难。但张梁一直坚持到了现在,甚至成为同时期山友里唯一还在登山的人,并且尝试了其他的探险活动。“我现在细细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张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每次登顶成功后回到深圳,张梁都会在农行的组织下举行记者招待会,向媒体讲述自己登山的过程。而深圳图书馆和他本人作为会长的深圳登山户外运动协会也会组织讲座,邀请张梁去做分享。除此之外,张梁还给大大小小的学校做过演讲,给公益组织做过形象大使,给华为手机做过代言,给汪峰演唱会做过嘉宾。张梁每一天的日程都排满了,而参与这些活动的记录,也会在他的朋友圈悉数贴出。在农行大厦里碰到张梁,同事笑着说,梁哥,这两天都被你的朋友圈刷屏了。

张梁在演讲中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张梁很乐意参与这些大大小小的活动,也不厌其烦地分享他的探险历程和的人生感悟。每次登山,张梁都会带上两个摄像机和两个照相机,记录一些精彩或危险的时刻。 

“任何表述都是苍白的,有图有真相嘛。”如今,张梁已经累积了超过1500G的视频和照片。 

“普通人可以做不普通的事,这就是我特别骄傲的一个地方”,张梁觉得分享自己的经历是他在“发挥一些自己的作用”,对年轻人也会是很大的启发。 

但张梁不喜欢媒体把他界定成一个单纯的登山者,“我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登山者,登山只是我成长过程中的很小一部分。”张梁对自己每一项探险经历的日期和数字都记得非常清楚。在采访中,张梁历数了2012年以来参加的航海活动的时间和路线,并讲述了参加北极挑战赛时遭遇北极熊,并掏出相机拍下了珍贵照片的经历。 

北极熊一事在张梁的朋友中流传甚广,当时,看到刚刚冬眠完的北极熊走过来,三个队员都吓得半死,好在队友开枪吓跑了北极熊。谈到这件事张梁颇为自豪,“那时候我的真实想法就是死也要把它拍下来,而且我还想着要有前景后景,把人也要拍进去。”“这都是当时想的。”张梁强调。 

参加国际性的比赛或登山活动,张梁常常需要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探险者们打交道。在与他们的交谈中,对方无不感到惊讶,中国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人,完成了这么多探险项目。“因为在很多人的观念里,中国人在探险这方面是不行的。”

张梁自认为这也是民族性的一种展示,他希望让外国人能看到这样的中国人。去年10月,中国职业帆船手郭川在环球航海中意外掉海,这样一个在全世界探险界赫赫有名的人物,掉海前在中国却籍籍无名。张梁常常为郭川感到惋惜,觉得中国人没能关注到他。

张梁本来名叫“张良”,后来发现当初上户口时登记人员误写成了“张梁”,就将错就错改了名。“‘梁’是山梁,脊梁的意思,可能是命中注定吧。”张梁笑称。

因为登山的缘故,张梁的朋友圈子里,云集着各路名人,例如万科创始人王石,万通董事长冯仑,华大基因董事长汪建,以及搜狐董事局主席张朝阳。

而当初张梁想着逃离的家,如今也颇以他为荣。最初,张梁怕家人担心,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登山,每次回来都骗母亲,再也不去了。但是知子莫若母,只要张梁一个月没打电话回去,母亲就能想到准是又去登山了。

现在,母亲也由着张梁去,只盼着他最后能平安回来。每次张梁回石家庄,母亲都要拉着他去“游街”,跟邻里夸耀一番。得到家人的支持,张梁感到很欣慰,但每次出发,张梁还是会瞒着母亲,也不让亲戚朋友们送,“我们有个规矩,只接不送”,张梁至今仍保持着这个小小的迷信。

“我50多岁,男人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演讲中张梁常常这样讲。这些经历中当然也包括作为丈夫和父亲。

2002年,张梁和前妻协议离婚,由于前妻没有工作和收入,张梁和前妻并未分居,还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这些年我一直在照顾她。”张梁觉得这是他作为男人的责任,但登山探险这些事情,两个人不会交流。

离婚的事情他也从来没明着和儿子提过,但张梁猜测孩子可能已经知道了。小时候,儿子跟张梁并不亲。张梁很少过问儿子的学习和考试,由于登山,平时也没法抽出很多时间来陪他,父子俩交流得很少。“他高考那天我还在山上,没有送考。”张梁坦言。

10月9日,张梁像以往在朋友圈分享了一篇报道他完成14座8000米级雪山攀登的文章。这一次,儿子主动发来消息说要帮他转发,这之后,儿子在日本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了张梁。儿子的举动让张梁着实高兴了一阵。

这两年,父子俩交流多了起来,张梁觉得可能自己登山这件事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儿子,儿子偶尔会发来自己在日本的见闻,写的小说也拿给张梁看,甚至交了女朋友也会跟张梁讲。有一次,平时很少运动的儿子去爬富士山,结果遇上台风,情急之下发信息跟张梁讨教经验。张梁内心里挺高兴的,觉得儿子认可自己。

近一两年,张梁打算出一本书,本想自己口述,找儿子来做写手,但儿子推辞说自己擅长的小说类型属于后现代主义,和张梁的要求不符,只得先作罢。

“如果以50岁来划分上下半生的话,那我后二三十年的人生可能已经完全改变了。”张梁颇自信的说道。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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