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有作为无神论者的自由吗?

印度作为一个世俗国家,法律规定了人们宗教信仰的自由,却没有规定“无宗教”或“不信仰”的自由。

今年9月5日,印度知名媒体人高莉·兰克什(Gauri Lankesh)在班加罗尔市的自家门口遇刺。两名凶手骑着摩托车,向正要回家的兰克什连开7枪,其中3发分别击中了她的头部、颈部和胸部,致其当场毙命。

案发之后,1万多名印度民众在班加罗尔举行了游行集会,其中包括多位知名作家、法官、记者、经济学家、活动家以及律师等。他们在集会上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谴责凶手及其背后主使者的恐怖主义行为,呼吁班加罗尔市所在的卡纳塔克邦政府和警方加速调查这起谋杀案。

兰克什遇刺事件是近年来在印度西南部发生的第4起类似谋杀案:2013年8月20日,知名医生兼作家达波卡尔(Narendra Dabholkar)在自家附近散步时被刺杀,两名骑在摩托上的凶手近距离向他连发4枪;2015年2月16日,印度作家潘萨莱(Govind Pansare)和妻子在家门口被两名骑摩托车的凶手开枪击中,潘萨莱昏迷4天后去世;2015年8月30日,知名学者、卡纳塔克邦一所大学的副校长卡尔伯吉(M. M. Kalburgi)在家中遇刺身亡,两名枪手佯装他的学生,敲开了他的家门,在屋内向他连开两枪,然后跳上门口未熄火的摩托车逃之夭夭。

这4起刺杀事件之间的相似性不言而喻:都是两名凶手合作,骑摩托车逃逸,近距离实施枪击。所有案件都发生在相近的地区,而且,至今都未告破。还有一点更为重要的是:受害人都是知识分子,都曾长期致力于批评印度教极端民族主义,批判种姓制度、歧视妇女、神棍迷信等印度社会中扭曲的价值观,并且,他们都曾自称是“无神论者”(Atheist)。

不被接受的群体

在印度各地旅行时,我曾经被数次问到过这样的问题:“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当得知我“不属于任何宗教”时,对方往往表现得十分诧异,并随之以一连串的问题:“你?怎么会……没有信仰?那你要结婚怎么办?在哪里举办婚礼?谁会为你证婚?孩子出生怎么办?你死后……”在他们眼里,“不属于任何宗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印度被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几乎世上所有的体系化宗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各自的信众。根据最近一次(2011年)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99.76% 的印度人信仰宗教,其中包括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锡克教、佛教、耆那教这六大官方明确分类的宗教,也包括诸如巴哈伊教、琐罗亚斯德教(中国称“拜火教”或“祆教”)、原始宗教等被列入“其他”一栏的宗教。被划入“没有申明所属宗教”的人只占印度总人口的0.24%。

然而,印度的无神论者认为,这份人口普查的数据不够准确,因为在调查表格的宗教一栏中,根本就没有给出“无神论”这一选项,很多人被迫填上自己父母所属的宗教。有人抱怨道,一些人口普查官员明确表示,不接受“无神论者”这一选择;另外一些官员甚至仅根据被调查者的姓氏,就擅自在调查表中填上了被调查者的宗教所属。

在那次人口普查结果公布之后不久,印度的无神论者团体曾经发起了一场“要求官方承认”的运动。他们指责说,政府进行人口普查的目的,只是想知道“有多少人属于哪个宗教社区”,这直接关系到选票,关系到政治,而并非关心个体的信仰。他们争辩:做为一个世俗国家,印度应该正式承认“无神论者作为一个群体的存在”。

“无宗教”的自由

从法律上来说,无神论者在印度属于一个灰色地带。尽管印度的宪法规定,人民有信仰的自由,但是,无神论者抱怨说,在印度的社会生活中,就像那份人口普查问卷一样,根本就没有提供“无神论者”这样的选项。有人罗列了在印度作为一名无神论者所遭遇的种种不便,包括不能领取结婚证、离婚证、孩子的出生证、死亡证明,不能立下具有法律效应的遗嘱,不能继承遗产,不能领养孩子,此外,在申请入学、住院、甚至租房的时候,都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也就是说,法律规定了人们宗教信仰的自由,却没有规定“无宗教”或“不信仰”的自由。

2012年,印度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瞩目的案子。一位律师向法庭请求,允许自己放弃信仰,并将其所有的身份证件上标明“无宗教人士”。这位出身于婆罗门家庭的律师憎恨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声称“自己只有放弃印度教信仰,才能彻底摆脱种姓制度带给自己的愧疚。”

然而,他的请求遭到了法官的拒绝。法官给出的理由是,尽管“无宗教”是一种个人选择,但是,如果法庭判定这样做合法,那将会为他的家人带来很多复杂的法律问题。比如,他死后遗产继承权的问题,葬礼的问题,等等。(印度没有统一的民法法典,在某些法律问题上,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可以按照各自的宗教习俗或教法处理各自的民事纠纷,佛教和耆那教按照印度教民法规则处理。比如在遗产继承权问题上,各个宗教对于妻子、儿子、女儿的财产分配比例有着不同的规定。)

另外,印度的 “渎神法”(Blasphemy laws)也使得无神论者不敢随便谈论自己的信仰选择,或者公开讨论宗教的弊病。这种从英属时期继承下来的法律,经常被用来限制有关宗教的言论,违法者可以被判处罚款或入狱。无神论者经常成为这条法律下的被告,而原告的一方并不仅限于印度教团体或人士。

孤独的“出柜”者

在印度这样一个“众神的国度”,无神论者难免被主流社会视为异类,“无宗教”常常被当作“反宗教”来看待。他们中的很多人坦承,由于来自周围的压力,他们不敢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而另一些“试图活得光明磊落”的人在公开自己的选择后,被家人和朋友疏远,被同事们鄙视,更有人遭到社区内的暴力威胁。他们经常在网上发出无奈的感叹,“在印度,作为一名无神论者实在是太孤独了。”

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无宗教”并不等同于无神论。“无宗教人士”往往给自己贴上不同的标签,比如:“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自由思想者”、“理性主义者”,等等。然而在印度,这些不同标签下的群体都只能算作“小众中的小众”,所以,他们往往以一个笼统的“无神论者”标签,在各个群体之间寻求支持和认同。

印度的无神论者基本上没有“生而不信”者,他们的家庭都有各自的宗教背景,出身于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以及其他宗教的都有。他们彼此建立联系的主要方式是在互联网上。避开人们视线的小众论坛、社交网站的隐秘社区,都是能够让他们感到安全的角落。他们偶尔也会在线下偷偷摸摸地聚会,在找到同类的兴奋中彼此倾诉,互相打气。他们将自己这种行为比作另一个印度的小众团体 —— 同性恋群体,而把自己向家人公开“无神论者”秘密的举动谑称为“出柜”。

近几年来,印度“出柜”的无神论者数量在不断增加,网上的无神论社区也逐渐从角落走向前台。随着一批知名学者、作家、以及有影响的社会人士的加入,印度的无神论者群体要求得到政府承认的呼声越来越高,对印度社会宗教生活弊端的批评声音也越来越响。随之而来的则是极端宗教人士的反扑,在媒体论战和法律诉讼之外,前面所述的几位遇刺知识分子的遭遇,正是这场斗争的极端表现。

“大道无形”及其解构

人们普遍认为,作为印度最大的宗教,印度教是一种非常包容的宗教,而印度次大陆多种宗教并存的现象正是这种包容的表现之一。

然而,印度教对于自身的包容性有其自己的诠释。在教徒们看来,印度教古老而深奥,可以解释世间万物。尽管缺乏一套完整且可以明确辨识的官方教义,但印度教在从中世纪到近代的改革过程中,曾经主动地吸收了其他宗教的思想和内容。比如,公元8世纪的商羯罗(Sankara)改革,就吸纳了佛教和耆那教的部分教义。公元12世纪之后长达数百年的“虔诚派运动”,即受到了伊斯兰教的深刻影响。而19世纪末期,伴随着印度独立运动而产生的印度教复兴运动,试图对印度教进行一神化改革,也是受到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影响。

实际上,印度本土诞生的佛教和耆那教都不承认世上存在一个“造物主的神”,因此,这两种宗教于2500多年前的诞生,以及其他一些从印度教(前期为婆罗门教)中派生出来的支系的发展,被一些人认为是印度历史上“早期的无神论运动”,史称“沙门运动”(śramana)。然而,强大的印度教在整合这些派生宗教或派生支系的过程中,令人瞠目结舌地把这种早期无神论整合进了自己的体系。所谓“大道无形”,对于印度教徒来说,是指通向上帝有很多种路径,“无形式”(No Form)也是路径的一种,“无神”终将“通神”。

当然,一些派生宗教或支系的后世信徒将他们的先知和导师神化,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印度教的解释。在其后的2000多年时间里,早期无神论者在不断的“造神运动”中,失去了自我定位和身份认同。

印度近现代的无神论运动诞生于英国殖民时期,现代教育、科学知识、理性主义思潮催生了新一代无神论主义者。印度独立运动时期的相当一部分国父级人物都是无神论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印度第一任总理尼赫鲁。这位出身于婆罗门家庭的律师推崇科学的世界观,多次在公开演讲和著作中批判印度教的弊端,他的名言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个人都不应该成为教条的奴隶。”

正是由于尼赫鲁等人的坚持,印度在独立初期的国家建构过程中,从宪法层面确立了世俗主义的国家定位,而没有实行以印度教为国教的宗教国家。也正是在独立前后的这一段时期,各种世俗主义倾向的理论思潮,伴随着改革印度教的思潮,在印度大地上风云激荡,碰撞交融,无神论运动得到了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印度“无神论者中心”(Atheist Centre)的建立就是这一时期良好环境的产物。这是独立运动时期的社会改革家拉奥(Goparaju Ramachandra Rao)于1940年创立的组织,主张按照甘地的社会改良思想和无神论的意识形态,对印度社会进行一场根本性的改革,最终消除种姓制度。

无神论新浪潮

然而,印度在独立后的几十年里,宗教冲突不仅一直没有停歇,还进而催生出了宗教极端主义,并导致印度的政治生活越来越宗教化。各党派在选举期间,极力争取各自的宗教阵营,而各个阵营都不愿看到从自己的成员中分离出无神论者,不愿降低成员内部的宗教凝聚力。

这种局面在最近几年变得愈发糟糕,尤其是莫迪政府上台之后,印度教民族主义情绪高涨,针对印度教的批评声音被无情打压,“出头鸟”惨遭枪杀。

尽管社会环境恶劣,但是,对宗教极端主义的失望,对暴力行为的痛恨,对政府不作为的不满,使得越来越多的印度年轻人勇敢“出柜”,站到暴徒和神棍的对立面,形成了一波无神论的新浪潮。

“无神论者中心”经过一段时期的沉寂后,再次注入了新鲜血液。中心计划扩大规模,宣布将建立一所大学和研究中心,继续致力于其创始人倡导的“积极无神论(Positive Atheism)。”

另一些年轻人则成立了一个无神论者组织 —— “发声”(Nirmukta),致力于促进科学、自由思考和世俗人文思想在印度的传播。这个组织发展迅速,短短几年间,已经从一个简单网站发展到在8个主要城市拥有地区团体的全国性机构。他们的宣言是:“作为无神论者,我们倡导科学和自然主义的生活哲学,并希望以此替代宗教和迷信。”他们在线下组织了“拥抱无神论者日”,在网上展开有关理性主义的讨论,推介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上帝的迷思》(The God Delusion)等著作。

当然,他们清楚地知道,在印度这样一个宗教色彩十分浓烈的国度,宣传无神论必定会遭遇巨大的阻力。不过,他们近期的目标首先是在政府的人口统计中,得到对“无宗教”的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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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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