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中国足球青训(1)

“我最终的目标,是希望把当下中国足球青训的现状,真实而完整地呈现出来。 如标题所示,仅仅是‘我所了解’的中国足球青训而已。人力所限,或有不尽之处。但绝不敢不实。”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青训教练收入几何?

2011年,我在梧州认识了张蓬生。当时,他退役不久,在鲁能足校担任梯队的守门员教练。

2016年11月,我在山东鲁能足球学校又一次见到了张蓬生。他刚刚踢完“老甲A”的比赛,拖着拉杆箱回到基地,满面笑容地冲过来和我握手。然后带着浓浓山东口音热情地说:“咱们哪儿聊?去我宿舍吧!”他走在前边,提着拉杆箱从楼梯爬上三楼,开了宿舍的门。屋子不大,被生活所需的基本家具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床、电视、柜子和桌椅之外,还有套紧凑型的茶具。一眼望去,和足球有关的物件散落在各处。这样一来,能下脚的地方也就不多了。

虽然早已结婚成家,女儿也上了小学,但张蓬生的宿舍却透出了一股浓浓的单身汉味道。他把屋子里唯一的袖珍沙发让给我,然后点上一根烟,坐在了我的对面。

张蓬生算得上是非常典型的青训教练。他从小踢球,后来成为了职业球员,有着顶级联赛的比赛经验,在退役后选择成为教练,进入曾经效力俱乐部的梯队执教。当然,他所遇到的困惑,也是典型的。

“刚刚退役当教练的时候,特别不适应。请朋友吃几顿饭,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刚刚转型成为教练的时候,张蓬生每个月的工资,只有2000元。从球员转型教练,无论是经济收入还是被关注程度,滑坡极大。而现役时代,球员往往要花费精力和财力维持复杂的人际关系,这让这份落差变得更加明显。

像张蓬生一样,在退役后选择成为教练的老队友不在少数。他点开了“老鲁能”的微信群,在名单里一个一个核对着每个人现在的身份:“姜涛在带省女足;和我一样在足校的有于远伟唐晓程范学伟在俱乐部的U-19梯队,胡波李斌都在基层带青训,宋黎辉好像带了个乙级队(注:江西联盛,2016年12月27日被宣布下课)......”

张蓬生算了算,群里40个人,18个还在当教练,比例不低。“现在工资上来点儿了,但是年轻教练生活还是不容易。鲁能足校的教练,最低档的年薪才6万,而且是税前。”张蓬生说。如今,张蓬生的年薪已经超过6位数,比当年好了不少。但指望这份收入能给家人生活带来变化,仍然有些难度。

那么,绿城足校可以给本土青训教练开出怎样水平的年薪呢?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黄凡农。“10万到20万”,黄凡农顿了一下,补充道:“税前”。

黄凡农是杭州绿城俱乐部的副总经理,主管青训。和鲁能足校相比,绿城足校成立时间较晚。但从2004年至今,也已经走过了12个年头。绿城的青训在这几年出了不少人才,也渐渐和鲁能足校齐名,被看作国内做青训最好的俱乐部之一。“说句得罪人的话,不是绿城做得多好,而是别人做得非常烂。”黄凡农在电话对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语气足够坚决。

我把这句话又过了一遍脑子,觉得黄凡农的并非在侮辱对手,也是感叹现状。

“绿城01的这一届(2001年出生)能达到全国是前4名水平,但在今年我们去日本参加了一个邀请赛,和静冈县前三名的比赛,都是6-7个球的差距。”黄凡农说。2013年,绿城俱乐部和岡田武史的合作渐渐深化。由岡田武史挑选的日本教练,成为绿城各个年龄段梯队的主教练。与此同时,绿城俱乐部也希望借着这次合作,培养更多优秀的本土青训教练。

“我们聘请桥川和晃为俱乐部的青训总监,他此前是日本九州地区的青训指导。他在俱乐部的其中一项任务,就是进行教练员的培训,每年5次,每次一周。”黄凡农说。“接下来,教练培训是俱乐部放在首位的'第一产品'。”“绿城招聘一个青训教练岗位,有多少人同时竞争?”我问道。“2到3个吧...”黄凡农回答道。

这个数字远比我预想的要少,2到3人,意味着基本没有竞争。

青训教练仍然是稀缺的产品。但准确地说,稀缺的不是青训教练,而是足够优秀的青训教练。真正想搞好青训的俱乐部,不是没钱支付高额的青训教练工资,而是没有足够优秀的本土人才值得俱乐部投入。与此同时,也有许多有志于长期从事青训的教练,在自己的岗位上拿不到足够高的薪水。

我在梧州进行了问卷调查。最终回收的48份有效问卷中,有11人回答了具体的收入。从数量上来说,样本的确有点少,我不把他当做绝对值,仅作为参考供大家阅读:

年薪最高的,是目前执教上海绿地申花U-16队的王连元教练,他是9人中唯一年薪达到6位数的,也是所有受访者中年龄最大的:60岁。

但影响收入的最大因素并非年龄,而是所在城市。

在昆明执教的阙之凯(50岁)、陈元昆(44岁),在青岛执教的荆涛(34岁)、申涛(43岁)、在延边执教的李时峰(43岁)和在乌鲁木齐执教的那色尔(47岁),6人的平均年龄是43.5岁,但平均年薪只有45333元

而在福建执教的曲钢(48岁)、在成都执教的徐建业(45岁)、在北京执教的牛猛(30岁)、在长春执教的崔威(29岁),4人的平均年龄是38岁平均年薪为76800元

薪水并非唯一的不满因素

张蓬生喊来了80后的年轻门将教练徐鹏,我们三人离开宿舍去找饭吃。天黑之后,鲁能足校显得格外空旷。走在道路中间,也不需要担心有车经过。远处有块球场亮着灯,看不清踢球孩子的年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在这儿的日子会不会太无聊了?”我问道。

“习惯了。”张蓬生乐呵着说。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人家和家人两地打工吧,赚着钱了也行。我们这也是到外地打工,还没赚着钱。不瞒你说,这里有几个教练都离婚了......”鲁能足校有着十分完备的硬件设施。无论是宿舍楼还是训练场,甚至是基地内的一草一木,都体现出了很高的水准。然而,鲁能足校的位置位于潍坊市区以南约十公里的郊区。周边的环境,基本已经脱离了城市的概念,周边大多是钢材市场、工厂和物流基地。

张蓬生是济南人,现在的工作相当于两地分居。济南和潍坊距离并不远,想见面总还是有些办法的。但集训的时候,才是最麻烦的。今年,张蓬生所在的鲁能U-17梯队要参加全运会,所以12月起,球队选择前往葡萄牙,进行更高水准的拉练比赛。这一趟,要去一个多月,再和家人见面,就是过年之前了。“我们(12月)月初就来梧州了,这儿好多球队打完锦标赛就回去了,我们还得留这儿接着练。”杨海波说。

现在36岁的杨海波,是长春亚泰U-16队的主教练。

进入12月,长春日间最高气温已经到不了零度,而夜间最冷已是零下二十度左右。这样的天气条件下,足球训练已经无法正常进行。为了维持正常训练,东北俱乐部的梯队要比其他球队更早南下,更晚返回。

我突然想起2008年第一次去梧州时,时任河北青年队主教练魏元浩的一段话:“早些年球队冬训,条件特别有限。北方入冬早,球队也更早来到梧州,一次训练可能要长达三个月。你想想,教练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一下离家三个月......”

在调查中,杭州绿城U-16队的教练吕永光针对“在青训工作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中,一共回答了4项。其中第4项的内容是:对个人的家庭照顾不够”……而云南足协U-16队的主教练陈元昆表示:“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

42份问卷结果显示,有44%的教练每年和家人相聚时间不足两个月,能有半年以上时间陪伴家人的仅占到24%。

另一方面,47份问卷结果显示,70.2%的青训教练都无法正常享受双休日。唯一每周只进行4天训练的是恒大足校的两位西班牙教练马努·梅里诺。和莫雷拉斯。要强调的一点是,这仅仅是每周平均的训练天数,而不包括比赛,以及像集训这样长期出差的工作。

本土青训教练对于现状的普遍不满,不仅来源于收入,也来源与工作量、以及对正常生活考量的综合影响。当然,还有和外教的对比。

“但是我觉得,既然选择这份工作,就应该承受这些现状。”王新欣说。“你只有努力学习,做出成绩,证明自己,才有机会获得更高的收入。很多人在抱怨中丢了目标,所以他们永远是现在的样子了。”我同意王新欣的观点。任何的圈子,成功的都是少数人,没有一个体系会让所有人都成为人上人。

那么,只靠本土教练个人努力,真的可以改变生活的现状吗?

2016年,中国足协进行了第一次球员经纪人资格考试。虽然国产球员的身价已经进入亿元时代,但真正的市场化才刚刚成型。

然而,在国产教练(包括顶级联赛一线队教练)领域,市场却仍未成型。活跃在一线的本土教练,仍然是马林、贾秀全等大家耳熟能详的那几位。后来者如李铁、李金羽、谢峰等人,也都是通过人脉(特别提醒:人脉并非“走后门”)而非市场获得主教练的工作机会。

和一线队不同,青训教练最大的工作成果,理应是培养出的球员在未来的职业赛场扬名立万,而不仅仅在眼前的梯队赛事中取得成绩。但实际情况是,成绩仍然是许多俱乐部和足协对于教练工作的主要考量标准。其中集大成者,便是每四年一次的全运会。关于全运会以及梯队的成绩压力,未来会单独成篇进行阐述。

这样的环境里,本土教练即使有前瞻性的理念,也不一定能得到来自高层领导的支持。即使高层领导支持,也不一定会在看不到成绩的情况下长时间保持耐心。以至于在生活和工作的夹缝中,有创造力和敢于挑战的教练往往会走投无路。

无论是俱乐部还是教练,都有优劣之分。而缺少一个透明的市场,让合理的资源匹配失去可能。想做青训的俱乐部找不到优秀的人才,优秀的人才找不到合适的平台,这就太可惜了。

时代在变  青训在变

2013年,我随摄制组前往韩国拍摄《足球道路》选题,其间拜访了两座足球学校:车范根足球学校和朴智星足球学汉江边上的车范根足球学校,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来报名,但名额有限,只有大儿子报上了。

我在几块场地之间游荡着,发现了让人惊讶的事:这个火爆到名都报不上的学校,大多数的孩子居然不会踢球;大多数的教练不教怎么踢球。我眼看着一个7岁左右的孩子,不太协调地拿脚尖把球捅出去,而旁边的教练只是鼓掌,并没告诉他要用脚弓推才是合理的动作。而旁边的几个孩子把球带得歪歪扭扭,教练也完全不管。

我有些激动地要求采访这位教练,随后他向我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

“我们的训练课每次一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是无球训练。因为在这个年龄段(6-8岁)的孩子,需要学习如何维持平衡、如何使用自己的身体。比起专业的足球,首先是让他们练习成长所需要的基本技能。”教练不紧不慢地说着。

“有球训练只有大概10分钟的时间,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安排,保障孩子对于踢球的欲望。至于基本功,孩子们在踢球的时候会慢慢展示出天赋的差异,有天赋的孩子会使用更合理的动作,我们会根据孩子的才能,再选择是否进行专业的辅导。如果一上来强制练习枯燥的基本功,孩子对足球的兴趣很快就会消失了。而兴趣,是我们首要保护的。”

让有天赋的孩子自己冒出来,并根据他的特质加以引导。后来探访朴智星足球学校时,我们听到的介绍同样如此。和前辈车范根相比,朴智星的做法甚至还要更激进一点。

朴智星的父亲朴成钟,负责打理位于韩国水原的朴智星足球学校。朴成钟说:“我们的青训大纲都是朴智星自己制定的,所用的训练器具也是他从英国采购后带回来的。而在选择学校足球教练的时候,我们有一点十分看重:那就是他不能有职业球员经历。”

是的,不能有职业球员经历。

在朴智星看来,职业球员已经有了自己踢球的思维定式,也会潜移默化的把这些认知交给小球员,因此无法完全贯彻朴智星本人的教育理念。相比之下,许多对足球有热情、但没有踢过职业比赛的年轻教练,拥有更强的学习能力,反倒更加适合。

所谓“足球哲学”,便是这样一套内容。 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指导思想”。我要强调。

引用韩国这两家足球学校的例子,并非证明他们是绝对正确的。重点在于,两家学校内部,每个教练贯彻的是同一种理念,他们能够描述出理念,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这让我联想到和日本足球打交道的这些年,上至足协主席,下至青训教练,可以阐述同一套理论和发展方向。当然,在训练的细节上,两家学校仍然有许多差别,这便是我们常说的“百花齐放”了。

“鲁能足校现在是否一套完整的足球理念?”我问副校长李学利。“现在还没有。“李学利答的很干脆。”所以我们现在请了葡萄牙团队,就是希望能打造一套属于鲁能足校的完整体系。”

2016年夏天,山东鲁能足球学校聘请了以西蒙为首的葡萄牙教练团队。在分散执教各级梯队的同时,着重打造属于鲁能足校的足球教学大纲和理念。这是1999年成立的鲁能足校,经过17年探索后迈出的一步。用李学利副校长的原话说:“过去那么多年,我们一直是摸着石头过河。现在只不过才把石头摸完,刚刚找到过河的路而已。”

杭州绿城俱乐部的情况同样如此。

从聘请日本团队做青训,再到编写适合绿城的教学大纲,最终到应用层面,绿城用了4年时间。“内容包括教材、大纲以及训练原则,都是岡田武史为首的团队专门撰写的,在今年(采访时为2016年)初我们才开始真正应用。”黄凡农说。

2013年9月成立的富力切尔西足校,在建校之初就请了4名外教作为骨干,并沿用了切尔西俱乐部的青训理念和教案。

“通过了三年多的工作,我们现在逐步根据国内孩子的实际情况,和切尔西的教练组一起给教案做微调。”富力切尔西足校的校长洪有强说。为什么要在这一篇连载中单独设立一章说这些看起来和教练无关的事情呢?实际上,这些动向,才是对“传统青训教练”最大的威胁。“我们也曾经聘请过一些专业队退下来的老队员,但都只干了几个月就离开了。他们身上固有的模式太强了,接受欧洲的新理念很困难。”洪有强说。

“所以现在我们聘请的方向,都是要求教练有本科学位,也有前专业球员,但都是年轻人。总而言之,力求体系化,把个体教练员对球队的影响最小化。”

一个教练带一批球员,张引教练带出过辽小虎徐根宝教练带出过东亚89一代。这些都是我十分敬佩和景仰的足球人。如今,仍有许多人制青训在取得成功,比如这次U-16锦标赛获得冠军的,那色尔教练带出的新疆队,相信其中许多球员,未来都会通过职业赛场被各位看到。

更适合中国青训的,究竟是人制还是体制,我无权做出定论。只是对于传统人制的青训教练来说,恐怕必须接受新物种入侵的事实。

目前正在梧州进行集训比赛的,是来自全国的,出生于2004年之后的U-13梯队。他们大部分是在2016年组建的,从教练选择到训练方向,都和出生于2001年后的U-16梯队有着区别。

通过对比两个梯队教练的调查表,我们会发现其中的变化:

教练年龄分布上,U-13的30岁或以下教练比例增高,而41岁以上的教练明显减少;呈现低龄化态势的U-13教练当中,执教大连汇达的方一轩出生于1994年,只有22岁;而执教富力切尔西足校的董春禧、执教杭州绿城的日本教练小畑太一、都是25岁。

接下来是对于收入满意度的调查

对于现在的收入状况17名作答的U-16教练中,16人表示不满意,达到了94%;而11名作答的U-13教练中,表示不满意的为8人,不满意比例下降;

关于收入和相应的满意度,两个梯队教练填写的比例也有区别。28名U-18梯队教练当中,9人回答了自己目前的收入;而20名U-13梯队教练中,只有2人作出回答。

而在“希望未来长期担任青训工作”的回答中,21名U-16教练只有71%选择“是”;15名U-13的教练则全部选择“是”

在我看来,这些调查与教练状况相关,但同时提示着时代和青训方式的变化。通过青训工作“有收入”的门槛并不高,但在未来,通过青训工作“有发展”的门槛,会将大多数旧模式的教练斩落马下。

对于年轻的青训从业者来说,把注意力放在抱怨制度、收入、环境上,而非学习和拓宽视野上,恐怕会步入越忙越穷,越穷越忙的死循环中。

虽然残忍,但时代发展,终有人要被淘汰的。关于发展方向,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但在下一篇,我们先说说目前各梯队所参加的比赛,和比赛的相关情况。

(待续)

来源:说球者联盟孙雷 查看原文

广告等商务合作,请点击这里

本文为转载内容,授权事宜请联系原著作权人。

打开界面新闻APP,查看原文
界面新闻
打开界面新闻,查看更多专业报道

热门评论

打开APP,查看全部评论,抢神评席位

热门推荐

    下载界面APP 订阅更多品牌栏目
      界面新闻
      界面新闻
      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