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上海、孟买和迪拜 四座非西方都市的崛起

从圣彼得堡到迪拜,西式的风格如何在不同的非西方城市引进、建立、接纳、又或是遇到反对。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出身的丹尼尔·布鲁克在移民美国之前,一直生活在俄罗斯。青少年时期他曾去过圣彼得堡,他依稀记得当时带着他游览这所城市的导演一直在强调圣彼得堡的建筑有多么“西式”。“我当时太小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成为一名记者之后,他因一次工作机会,在2003年来到印度孟买。虽然孟买和圣彼得堡是两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天气、文化等等各方面都不一样——可是丹尼尔在这些截然不同的表象背后,隐隐体会到了一种城市思维方式(mindset)上的相似性:开放的、变动的、充满活力的、处于本国与世界接轨地带的城市。

在那之后,丹尼尔有机会来到中国北京。大概十年前,他在一位地产开发商的陪同下,参观了京郊的一个以美国加州风格为主题的住宅区“橘郡”。在驱车从郊区往北京城区走的路上,开发商好奇地问到: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美国人会对这个住宅区感兴趣?”

“大部分美国人可能都会对北京郊区出现加州风格主题住宅产生兴趣。”丹尼尔回答。

“是的,但这样的建筑更有可能出现在上海,毕竟上海150年以来一直如此。”

这次短暂的谈话对丹尼尔的触动很深,也让他对(在中国人眼中)十分推崇西式建筑的上海产生了兴趣。

渐渐地,通过考察不同国家中思维方式相似的几个城市,丹尼尔萌生了写一本书的想法,于是有了《未来城市的历史》。在书的开篇,丹尼尔写到:“当我们行走在圣彼得堡、上海、孟买、迪拜的都市景观中,脑中会浮现出同样的问题。这些城市的设计初衷似乎都是为了营造出人们并非身处于此的感觉……然而,圣彼得堡、上海、孟买和迪拜这四座城市所传达出的迷失感来源于它们身处东方却被有意建造成西方风格的事实。”

《未来城市的历史》
[美]丹尼尔·布鲁克(Daniel Brook)著 钱峰/王洁骊 译
新华出版社 2016年7月

丹尼尔力图在书中展示的,恰恰是这种都市景观的萌芽状态:这种西式的风格如何在几个不同的非西方城市被引进、被建立、被接纳、又或者是被反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丹尼尔认为这些城市是超前现代化的(precociously modern),由于它们的思维方式,它们注定会走上现代化的道路。

但丹尼尔的初衷并非书写一部非西方模仿西方、非西方看齐西方的历史,将非西方国家和人们简化为被动的、亦步亦趋的模仿者。相反的,他希望呈现的是这些城市在和西方碰撞过程中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一种自主性和原创性,是那些具有多元思维、较高文化水准和全球视野的、用于挑战城市运作条条框框的本土居民。

丹尼尔将书中聚焦的四座城市的现代化过程比作多声部此起彼伏的轮唱。

首先是圣彼得堡。1679年,彼得大帝微服出巡,到了当时世界上最为富裕的城市阿姆斯特丹。那必定是一次十分愉快的出巡体验,以至于彼得大帝在回到俄国后,立刻筹备新的国都,打造一个俄国的阿姆斯特丹。那便是圣彼得堡踏上现代化征程的第一步。在之后的一百年间,西方人屡屡震惊于圣彼得堡的崛起和随之而来的压力,他们对圣彼得堡从嗤之以鼻变为积极效仿。

圣彼得堡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紧随其后的是上海和孟买,从十九世纪中期开始,英国人、法国人以及美国人不断在上海开拓领地,用各具特色的建筑风格打造自己的聚居区。英国人尝试将草坪当做体育场地,而法国人则建起林荫大道,道路两旁是在法式梧桐的隐蔽下散落的高档咖啡馆。在孟买,英国人率先建设了孟买岛,同时启用填海工程,将这座原本资源贫乏的半岛变为印度次大陆沿岸的一座庞大都市。紧接着,他们用石头造气一座“热带伦敦”,“一座具有维多利亚时期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国际大都市”。

孟买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声部,是非常年轻的迪拜。1971年,迪拜联合阿布扎比和其他五个酋长国成立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从此迪拜发展迅速,利用自身的国际性市场,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大力开发旅游业,成为全球化城市中的后起之秀。丹尼尔认为,迪拜看似是一种新现象,但其实“它是对久远的旧现象的全新阐述。在三百年间,发展中国家普遍以这种方式仿照西方风格来建造速成城市,其目的是通过这种大胆尝试将贫困落后的地区强制拖拽到现代世界。”因此,虽然作为城市的迪拜是全新的,但作为理念的迪拜却并非如此。只是在如今技术更加发达、地球更加扁平化的全球化背景中,这种理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迪拜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对于丹尼尔·布鲁克来说,虽然迪拜的现代化开端和圣彼得堡相比,迟了三百多年,虽然它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起点、历史发展轨迹,但今天的迪拜可能十分接近彼得大帝时期的圣彼得堡。从这个角度看。四个城市的差异可能是一种肤浅的看法,“它们并非看上去的那么不同,这一点十分重要。”

日前,丹尼尔·布鲁克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馆长田霏宇展开对谈。界面文化(公众号ID:Booksandfun)采访了丹尼尔·布鲁克,并整合了二人对谈的问答和现场观众提问,以飨读者。

丹尼尔·布鲁克

问:为何给这本书起名为《未来城市》?

丹尼尔·布鲁克:很多中国读者看到这本书的名字,以为是一本关于未来的书,但其实不是的。这可能和中文翻译有关,这本书的英文名字叫做 A History of Future Cities,这里的冠词 A 表示一种可能性。但在中文中,就是《未来城市的历史》。对我来说,在书中考察的这四座城市,更像是超前现代化(precociously modern)的,它的产生和建立其实是面向未来的,它们希望自己面对未来,希望自己面向现代化,毕竟这样的现象在其他城市也在发生。我们可以通过看这几座城市的历史,来了解现在正在世界各地进行现代化和西化的城市,他们的未来走向是什么。因此,未来城市在这里代表着当时对未来的想象。我们回看过去,以期了解未来。

问:书中谈到的这些城市都充满了东西方之间的思想融合,在这些城市中你学到了什么?

丹尼尔·布鲁克:我所了解到的一点是,这些城市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在模仿西方的过程当中都充满了动荡。这里有一种城市的思维模式(mindset),他们都是在自己所在国家当中走向西方、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排头兵和先锋。所以不管是在圣彼得堡、孟买、上海又或者是迪拜,都有这样一种心态。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它们试图模仿和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但在产生文化上的创造性的同时,它们也给城市带来了动荡,也给这些城市和这个国家的其他城市之间带来了摩擦。

在这些现代化的城市当中,我们可以尝试和体验新的管理国家、管理经济的方式方法,这些在外人看来非常鼓舞人心,但同时也非常危险。因此这些城市都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地方。

问:有关这本书一个有趣的点在于,这本书完成于特朗普上台之前,英国脱欧事件之前,当时还是一个拥抱全球化的时代。而现在,情形发生了变化,如果你现在再写这本书,会不会有什么调整?

丹尼尔·布鲁克:书中传达的信息是:这种西化的、现代化的过程会带来一些不稳定性,也会在国家的其他地方产生一些对于西化过程的阻力。我在书中也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就是我们在这些城市身上获得的经验,是试图保持一个国家当中农村发展和城市发展的平衡。如果悬殊太大,那城市地区的发展会受到来自农村地区和另一部分的强大抵抗。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让现代化的进程最终关停,这些事情现在确实在美国发生了。

问:书中不断地提到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的分类,你如何理解二者之间的界限?

丹尼尔·布鲁克:在今时今日,随着东方的崛起和西方的没落,我们会发现这种界定越来越难。在这本书的最后章节中,我提到了在书写现代化的过程当中,我试图打破东西方之间的明显分界。

举个例子,在圣彼得堡建造的一座古罗马风格建筑,和在柏林建造的同样风格的建筑看起来是一样的。但其实“古罗马风格”并不是来自于德国,甚至也不是来自古罗马,而是来自当年打败了罗马、洗劫了罗马的日耳曼人后代。所以我们就会发现,真正要做的选择是去找到根本,找到我们是从哪里进行的传承,最为明智的选择是要对自己的文化有一个认知。在这个过程当中,如果试图把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之间硬性地加上一条分界线进行厘清,那可能会将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

问:能否谈谈你的研究过程和写作过程?

丹尼尔·布鲁克:我的整个研究过程,更多是从专家那里拿到一些文章或者研究,将其转化为大众能够理解的文章,供大家阅读。在整个研究过程当中,我在这四个城市分别停留了一个月,期间我进行了大量的采访,和城市中一些建筑物的管理者或者是在某个城市中工作的人进行交谈。同时我也读了很多文献,我还走访了很多历史和建筑博物馆去学习相应的东西。

问:正如你刚刚提到过的,你在走访中比较关注当地的建筑师以及博物馆,这些途径提供的往往是总体规划的角度,在书写中,你如何平衡总体规划和居民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

丹尼尔·布鲁克:我对此十分感兴趣,这是我在重庆的最新写作计划的一部分。一方面,上层决策者们将城市迅速现代化了,而另一方面,是市民对此的反应。这两者之间的互动十分有趣。

在这本书中涉及的四个城市其实都始于一个非常等级制的、从上到下的模式,比如说圣彼得堡一章中提到的彼得大帝,他有绝对的权力,可以决定城市中道路的走向以及很多其他的事情。虽然在现在看来,彼得大帝那种将城市视作机器的想法是很可笑的,但是当人处于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当中,每天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擦肩而过,那会改变一个人的视野,这是很美妙的事情。因此我认为在国际化大都市中生活的人和在小城镇生活的人是不一样的。

问:你在书中提到如今在不同城市中对于西方建筑的模仿,比如北京“橘郡”这种加州风格主题小区等等,你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

丹尼尔·布鲁克:我的感觉是这种模仿已经过了它高峰时期,这种风潮开始减退了。这种项目最初的信念是非常有趣的,即我们的国家通过这种形式参与到现代世界中,上海是这个过程的先驱。现在这种现象在各处都在发生。

这些山寨小区或许很像埃菲尔铁塔或者是法国人1840年之后在上海建造的建筑。从审美上来说,我不喜欢这些建筑,但是它们给了我希望,让我感觉到这是一个开始而不是一个结束,并且应该被作为一种进步看待。这是中国和世界接轨的最早最初期的表达方式。而中国现在已经早就过了这个阶段了。

问:书中提到的很多建筑,在如今看来已经是十分古老的建筑了。那么,对于当下的古建筑保护,你有什么看法?

丹尼尔·布鲁克:在我写书的过程当中,有一件令人觉得非常快乐的事情,就是我要去走访这些城市,看到这些历史名城和历史建筑。当我在上海的干道上看到过去的建筑被保留下来并且仍在发挥作用的时候,我觉得这很了不起。在圣彼得堡和孟买的主商业街上,也有类似的建筑留存。

我认为对一个城市来说,在理念上它不是被过去制约和限制,不是困于过去的历史,而是能够和过去的历史建立某种意义上的关联。在保护一个居民区或者是单个建筑的时候,这些做法都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在保护过程当中应该因城施策,因小区施策,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看清每个地方的特色。城市当中确实一定要留存过去的建筑和遗产,同时也要创造城市的未来。城市往往想要寻找自己的定位,是过去的城市还是未来的城市,但我觉得要将两者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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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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