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虎口艺人

多元化的娱乐方式正在逼减传统文化的市场。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安徽宿州马戏,虎口讨生活的艺人们,又在经历怎样的阵痛?

摄影:吕萌

在笼子里,老虎们是真正的“大猫”。

观众们稀稀拉拉,不到20位。场景寒酸,三只被赶出铁笼的东北虎似乎也没有了兴致。落在最后的一只老虎,突然一扭身,钻回笼里。

表演大厅只有一百平方米左右。七彩转灯闪烁。20多岁的驯兽师孙志见状,用钢管的顶部捅它的臀部,驱赶猛兽重回舞台。

钢管敲击两下,三只老虎一跃而起,蹲坐在凳子上,一改敷衍,昂首挺胸,俯瞰栅栏外的观众。

舞台上,老虎们不断被驱赶。巴甫洛夫式的长期训练,使它们能够按照记忆中的顺序,跟随钢管的指引——现在,它们应该头朝观众,躺在水泥地上。接着,年轻的驯兽师又用钢管敲击地面,促使老虎转身翻滚。

驯兽员手拿两个长铁棒,指挥着老虎进行表演。摄影:吕萌

在河北省廊坊市的这家动物园,两个月来,老虎们每天演出两场。没人愿意看耷拉的虎相——钢管砸地,老虎翻滚,才会引来观众阵阵掌声。

廉价的门票只值28元,除去园方的分成,老虎们的主人孙志日均收入千元。与高昂的动物喂养费用相比,收入并不太乐观。这些年,观众越来越少,门票也越来越不值钱。大半年了,囊中羞涩的孙志还没回过一趟老家,

“咋不想家呢?做梦都想回去。”但在这样的地方驻扎、演出,团员们省去了漂泊的辛苦,收入也相对稳定。

孙志来自被称为“马戏之乡”的宿州埇桥区。埇桥马戏历史悠久,上世纪20、30年代,一些杂技艺人开始将动物表演融入杂技演出,取得成功。鼎盛时期,埇桥各类马戏团超过300家。

“马戏”的光环照耀埇桥区。2006年6月,中国文联、中国杂技家协会批准埇桥区为全国唯一的“中国马戏之乡”。2008年,国务院将埇桥马戏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宿州马戏团享誉全国,演出不断。

上世纪80年代前后,马戏产业蓬勃发展,不少民营马戏团走出村庄,组团到外地进行演出。随着时间的推移,近半数马戏团开始成为职业马戏团。

但如今,光阴不再了。

马戏团总在进进出出。孙志在河北廊坊演出的时候,800公里外的李杰刚结束短期的演出,从外地回到宿州老家。

在家中的院子里,他光着膀子,盘腿坐在板凳上,夹着一根刚燃着的香烟,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

屋外,李杰的儿子正拎着水枪,给锁着老虎的铁笼木板顶冲水,给笼底冲洗粪便。水缓缓滴落在地上,以便使动物降温。

“这得一天一清洗,不然滋生细菌,动物容易生病。”李杰的儿子说。

除了演出和训练,李杰家的动物们常年被锁在量身定制的铁笼里,铁锁锈迹斑斑。

年老的猴子演出的次数越来越少,李杰担心它不适应动物园,就继续照顾着它。摄影:吕萌

成年虎的危险不言而喻。李杰的儿子曾经训练一只老虎钻圈,引诱几次,对方就是不钻,他用棍子捅老虎几下,老虎忽然咆哮起来,挥舞着爪子扑过来。虽然躲闪及时,但他的手臂还是被抓出一道血印。

即使被悉心照顾,他家里两个月大的幼虎还是生病了。无精打采的幼虎见有陌生人走来,抬了抬头,睁开眼,又把脑袋耷下来,趴伏在铁笼里。

李杰的儿子很头疼。“动物跟人一样,有时也得稀奇古怪的病。”他说,起初是隔着铁笼子给它喂药。一旦需要打针,就得把老虎撵出来,用食物勾引才行——即使生病的是小老虎,李杰也不敢把铁笼打开。“它还是具有攻击性,不小心也会伤到人。”

这只幼虎由李杰家中的成年老虎繁殖。这符合法律规定,他有人工驯养繁育许可证。在法律定义上,老虎们属个人所有,但这些国家保护动物的管理权归林业局,个人不能倒卖。

“埇桥区对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以监管为主。”宿州市林业局野保站站长时伟告诉界面新闻,马戏团驯养繁殖的野生动物是指东北虎、猕猴、黑熊等,只有国家级的野生动物才会被驯化。省二级和地方重点保护动物,没有驯化的价值。

李杰家的这只幼虎是东北虎。小家伙刚出生2个月,李杰就把它从母虎身边抱走,锁在铁笼里,然后用大锁将笼子锁死。

直到幼虎在笼中被“囚禁”八个月,李杰才敢把铁笼打开,通过食物将之引诱到院里30平米大小的铁围栏里训练。

他将训练小老虎钻花环和高蹬——无非是些吸引眼球的简单动作。半年后,小老虎就能上台表演。

李杰说,驯虎的关键是,老虎刚出生,人就要和它培养感情,以喂食、抚摸、洗澡等方法增进交流,让它从小就和人亲近。一旦老虎超过一岁,野性就会膨胀,不宜再驯化,只能作为观赏或繁殖用,不再适宜进行表演。

埇桥马戏传承数百年。包括李杰、孙志家族,这里的马戏技艺多靠个人传承,方式从未改变过——老人退下来,孩子们接过手艺。从业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埇桥马戏难以形成产业化。

李杰20岁时便跟父辈们学习马戏,耳濡目染,至今入行已有30余年。

那时,他家境贫寒,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被生活所迫,跟父辈们学习这一行当。“虽说不入流,但马戏技艺养活了我们一辈又一辈人。”

“田间地头,牵羊遛猴。”埇桥农村流传下来的这则谚语背后,呈现出一种传统马戏文化。埇桥马戏,始于明末至清代中期的民间杂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埇桥区的蒿沟、桃沟、柳沟一带,以顾传标、吴清云、王怀玉、尹清川为代表的民间杂技名人,率先将马、猴子、狗等动物表演引入演出,取得很大成功,并被业内盛誉。

猴子和山羊的合作表演。摄影:吕萌

新中国成立后,郑纪荣、李同仁等马戏先辈在民间马戏大棚的基础上,成立了大众动物表演团,随后,埇桥马戏艺术逐渐“井喷”:国营马戏团、民营马戏团并立,固定演出场馆与流动马戏大棚共存,埇桥马戏不但风靡全国,而且迈出国门,走向世界。

李杰年轻时也走南闯北,连自己也说不清去过多少城市。“北至漠河,南到海南岛,这些地方我都去演出过。”

李杰家门口停靠一辆小型的厢式货车,车厢上绘满老虎、狮子和猴子图案,车身上还绘有“李氏国际马戏团”字样——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宣传。

每次去外地演出时,李杰都要检查一下车况,在货车的两侧张贴新的宣传海报。摄影:吕萌

真正的知名国际马戏团表演早已现代化,拥有固定的表演场所。在内容形式上,国际马戏团表演融合为完整的故事,揉合了多种不同的艺术风格,街头杂耍、马戏、歌剧、芭蕾舞、摇滚乐等。除传统马戏特技表演者外,艺人里还有柔体演员、魔术师、小丑、空中飞人等不同的表演者。

而从埇桥区走出去的“国际马戏团”,其内容形式依旧以传统形式动物表演为主,夹杂少量杂技表演节目,形式上与传统并无太大创新。

李杰也没有固定表演场所,他常拉着动物走街串巷,到全国各地的庙会里搭大棚,靠收门票赚取收入。

这次外出,是他两个月来的第一单活。一家房地产开发商为吸引人气,把他请到北京马戏表演。

他带着儿子雇佣了一辆半挂车,拉上老虎、狮子和黑熊,浩浩荡荡的样子。这场演出持续9天,李杰也获得二十万元左右的收入。

参与商演是大势所趋。更精明的资本运作者们频繁找上门来。

2017年初,李杰在河南有场马戏演出,服务一家楼盘的销售活动,一天三场表演,场场爆满,现场观众扫一扫楼盘二维码,就能免费进大棚里看演出。

成效斐然。演出前,开发商的楼盘销量很不好,但在李杰马戏团演出的半个月里,动物们吸引了大量人气,楼盘几近售罄。

四 

廊坊的表演结束后,孙志在栅栏外的木桌上放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给参演动物们奖励。

见有人拍窝窝头,孙志一个箭步冲上前,把桌上其他脏东西拿开。“你们别拍这个,不然照片传到网上,说给动物吃得不好,又要说虐待动物了。”

“指控”由来已久。埇桥马戏团第一次被指虐待动物,源自亚洲善待动物协会发布的一组图片。在这些图片的描述中,宿州一些马戏团被指不人道地对待黑熊等动物——它们被铁链勒住脖子,用后腿持续站立数小时。

这家公益组织发布报告称,熊是该产业中被虐待得最严重的动物之一。因表演需要,它们往往在还是幼崽时就被从母亲身边带走,训练的第一步是让它们用后腿站立,它们被短链拴住脖子固定在墙边,这样的训练每天要进行数小时。“除了直立行走,还被迫打拳击、跳绳、吹号、举重物等。”

驯兽师们却倍感委屈。“我们指望驯养动物挣钱,它是我们命根子,动物价格动辄几万到十几万,假如被打伤,我们还得花钱治,谁舍得虐待它们。”面对网上的指责,李杰觉得委屈。

“老虎天天吃牛肉和鸡架,我们都舍不得吃,你说那叫虐待吗?”李杰说,幼虎就像他的亲生孩子。

每场表演结束后,驯兽员孙志都会拿出一些玉米面团喂食小黑熊当作奖励。摄影:吕萌

在他眼中,动物像人一样,小孩需要上学,动物表演也需要调教,从不知道到知道,经过一段时间养成习惯,自然就学会表演。

“孩子不听话,家长还打他几下呢?动物天生有野性,鞭子轻抽两下也正常,你不训它就表演不了。”李杰盘腿坐在凳子上,猛抽一口烟。

宿州市林业局野保站站长时伟坦言,宿州被称为“马戏之乡”,马戏团众多,难保不存在虐待动物现象,但外地的表演团也出现有这种情况,比如前些天网上传播河北某个表演团出现问题,却被认为是埇桥马戏。

他说,虽然埇桥的马戏在全国占比例大,名气大,但不应该所有负面报道都让埇桥马戏来背锅。

究竟怎么算是虐待动物,时伟也很难拿捏尺度。“虐待动物的界定标准不大好衡量。”他说,并非仅仅是对动物打骂算虐待——饲养食物、饲养环境、养殖条件不达标,这些都构成虐待。

“我们以批评教育、引导驯养耐心为主,情况严重的行为,则会对他们进行处罚。”他说。 

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野发出通知,停止野生动物与观众零距离接触、虐待性表演。老虎钻火圈、小羊跳踢踏舞、熊猫展示等动物表演行为被叫停。

2017年3月份,宿州市埇桥森林派出所在组织的保护野生动物普法活动中,向81名来自埇桥区的国家一、二级马戏团的代表们发出倡议,承诺绝不会虐待动物。

李杰遵守政府规定表演。比如其中的老虎钻火圈被人们认为不人道、表演太过“残忍”,他和其他马戏人就把火圈替换成了花环,代之卡通化、剧情化的编排,通过增加互动感染观众。

“以前动物训练不听话,动作没按规定做好,驯兽师确实拿棍子打它们,但那都是老一代的方式了。”李杰指着驯兽员手上的铁棍。

“这都不是真打,只是吓唬一下动物。”

五 

鼎峰时期,宿州埇桥区马戏团达300多家,散落全国各地,从业人员超过2万人,年创收利润高达4亿元。

上世纪90年代,李杰在外地一家公园表演马戏,“队伍能排几十米长。”

那时,一张门票一元钱,他能按门票抽一成,在月工资还停留在不过百元的年代,马戏团生意红火时,一天收入能高达四千。

但现在,人们娱乐方式变得多样化,传统行业的领土被急剧逼减。目前,宿州马戏团数量从高峰期的300多家减至100余家。

“你说现在年轻人都用网络,手机和电脑上什么节目都有,谁还花钱去看马戏表演。”李杰有些失落。

李杰说:“现在看马戏演出的人越来越少,大多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看的。观看台上稀稀落落坐着观看马戏的人。”摄影:吕萌

“禁演令”更让马戏表演雪上加霜。2010年10月,国家住建部也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立即清理整顿住建部所管辖的动物园和公园的各类动物表演项目,自意见发布之日起3个月内,各地动物园和其他公园要立即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

“禁演令”的出台,某个维度来说,加剧了人们对马戏表演的抵制。

2011年,在某个著名才艺选秀的节目上,河南神农山美猴王艺术团的3位嘉宾带着3只猴子上场。表演还没开始,评委赵忠祥就亮了红灯。赵忠祥说,自己主持了大半辈子《动物世界》,不希望看到这样的表演。“耍猴是一种违反动物天性的行为,为了达到饲养者的目的,把动物打得遍体鳞伤,我本人非常反对。”

表演者沈杰解释,“我们是用一种现代化的科学驯养法,不会虐待动物,对它们出色地表演给予奖励,给它们一些爱吃的小零食。”

评委于谦也支持赵忠祥,“我也持反对意见,我曾经买过一只猴,当时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那只猴被驯猴人打得体无完肤,所以说驯猴是旧社会穷苦人谋生的一种手段,在新社会不应该再有了。”

“你说啥办法呢?现在大家都说保护动物,观众少了,演出次数下降,俺们也没办法生存,很多马戏人都转行了。”跟李杰同村的孙茂才,2008年抛弃传统马戏技艺,把马戏团动物转手给别人,外出打工。

“俺常年在外跑,家里孙子也没人照顾,加上生意不好做,不打算再干这一行了。”孙茂才打工闲下来时,偶尔也跟着李杰家的马戏团去外地演出。

李杰粗略算了笔账,他一年下来出去十次左右,一场演出二十多万,去掉成本,一年能挣个十万,“跟外出打工也差不多”。

“爸!咱别干这个了,常年四处漂泊,又苦又累,还挣不到什么钱。”李杰的儿子也劝父亲放弃祖辈传下来的马戏表演。

“我干这大半辈子了,只会遛猴子训动物,不干这能干啥哩?”李杰对儿子埋怨完,扭头离开院子。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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