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晨
编辑：徐卓君
在长长的红色天鹅绒绳索外，一群病人在焦虑地排队等待，有几个人眼光充满厌恶地投向天鹅绒绳索内，里面有一名捂着嘴咳嗽的戴墨镜的女士从一豪华轿车上下车，穿绿色衣服的医护人员列队接待。《纽约时报》的这张插画的含义很明显的契合了文章的主旨，富人的「特权医疗」。
「天鹅绒经济」已经成为特权经济的一个术语，它在美国随处可见，出现在飞机的头等舱和商务舱之间；在航空公司豪华轿车和普通摆渡车之间，人们对商业公司为富人追加特殊服务的这种行为习以为常，毕竟，这种升级版并未占用普通人的资源。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教授伊曼纽尔·塞兹估计，美国家庭中，1% 的家庭控制了全球财富的 42%，高于 20 年前的不到 30%，财富集中度几乎是 1995 年的两倍。
波士顿咨询集团（Boston Consulting Group）的一项研究报告显示，从 2010 年到 2014 年，美国拥有 100 万美元及其以上金融资产的家庭数量将跃升近三分之一，这些家庭财富积累的速度非常快，从 2010 年到 2014 年每年增长 7.2%，是不到 100 万美元的家庭的收益速度的八倍。
但这条天鹅绒绳索逐渐出现在总量有限的公共秩序中，例如去年年底，「堵城」洛杉矶的公职人员同意将洛杉矶的一个独立的设施租给私人公司，这家公司将为名人，或任何愿意支付 1,800 美元的人，跳过主要码头的交通堵塞和线路；迪斯尼乐园也开展了一项「避开拥挤人群」的调查。
这种趋势还是让人不安，因为在公共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特权经济的开放，会让人们感到自己资源被侵占的紧张。尤其是当天鹅绒出现在医疗领域时，你可以理解为什么插画中排队的人们，对不需排队的人那种厌恶的眼神。
这种对富人厌恶的眼神似曾相识，因为在中国，贫富差距带来的仇富现象并不罕见，并不少于美国。但有趣的是，反倒在医疗领域，在中国看病难看病贵的现象，却没有被算在富人头上。美国富人到底在医疗领域中享受了些什么，导致医疗领域的「仇富」成了一个热点话题？
1、入侵医院的隐形绳索
初来美国，难免处处和在国内的生活进行比较。医疗，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一个环节。中国的公立医院看起来是一个闹市，满眼都是人，神色匆匆的医生护士，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一股等待不知何时终止的焦虑。
美国的医院则是另一个极端，安静整洁，通过预约来看病的人们非常有序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医生护士笑容满面，温和礼貌……但如果仅凭此点觉得美国是民众医疗的天堂，那你还是太天真。
预约等待的背后，是极其漫长的等待期。上个月，我的一个朋友预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研究所的医生，4 月初申请预约，只有 5 月底才可以轮到他。
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已感知到痛苦但不需到急诊的患者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只不过是把在中国候诊时一天的焦虑提前到那漫长的等待期中。等他 5 月底到他预约的心理研究所，接诊他的并非他期盼的资深医生，而是一个年轻医生。诊疗后，医生再安排他同心理咨询师见面，而心理咨询师的排期已经到了六月底。在美国医院巨大的安静背后，是不可预知的等待，你无法确定你见医生的时间，以及你无法选择医生。
这不是个案。在美国，人们预约医生的等待期从 2014 年开始逐渐变长。达拉斯医疗咨询公司梅里特·霍金斯（Merritt Hawkins）3 月发布的一项调查发现，新病人的预约时间从 2014 年开始显著增加，平均的的等待时间是 24.1 天，比 2014 年增加了 30%。在 15 个大城市的调查结果是，妇产科医生的预约，13 天或超过 14 天；骨科手术的预约，超过 14 天；家庭医生的预约，平均等待时间超过 14 天，其中波士顿的等待时间最长，达到了 109 天——你要等待 3 个多月才能见到家庭医生，这种情况难以想象。
这种等待并不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有一位美国医生说：「在医院的等待椅上，一个大公司的 CEO 旁边坐着他公司的保管员，两个人的时间安排和事务的重要性是完全不一样的，这种场面很滑稽。」 所以，一些病人愿意出钱来避免这种情况。这些出钱的人，接受医疗的过程是另外一个版本。
《纽约时报》报道了一个孩子的医疗过程，约翰·巴特尔先生的十几岁的儿子在郊区的足球比赛中腿部受伤，打电话给 911，911 把受伤的孩子带到了当地一家医院。但他们的礼宾医生约瑟夫·谢兰博士，直接告诉他们应该选择大城市的骨科医生，几分钟之内，救护车带着孩子到了旧金山顶级医院，谢兰博士和他们在医院汇合，安排了有几十年从业经验的骨科医生给这位男孩进行手术，仅仅几个小时，这位病人就得到了治疗，而且是顶级骨科医生的治疗。
谢兰博士的这套服务，每年从每个家庭收取 40000—80000 美元，价格不菲的收费依然让很多富人觉得很值得。
参加谢兰博士服务项目的家庭，看精神科医生时不会遭遇我朋友那种等待期很久的情况：当有有抑郁症或焦虑病史的青少年患者在前往波士顿大学时，私人医疗医院将预先安排在学校附近的顶级精神科医生，防止患者随时复发。当发现中年患者有癌症时，谢兰医生可以在几天内，而不是几周或几个月内与，和癌症中心的专家取得预约。
2、「红毯」病人和礼宾医生
这让人想起在美国存在十几年的礼宾医学：医生有一个只有几位病人的小组，每个患者每月或每年支付一次。加入这个小组的患者获得更多（有时甚至无限制）的次数访问医生。周末和晚间电话咨询和同日预约是常规。该服务的年费从 1,000 美元到 20,000 美元不等。
一位普通的美国家庭医生有 2,000 到 3,000 名患者。礼宾医生（concierge doctor）的名单只有三分之一——400 至 1,000 名患者。一位普通的美国医生抱怨道：「我花费越来越少的时间诊疗病人，而每个病人每年 15 或 20 分钟是不够的」。而接待更少病人的礼宾医生，诊疗病人的时间提高了 3——4 倍，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关注一个病例。
这种 VIP 做法在欧洲也不少见。同样是由于长时间的等待时间，许多欧洲人也为自己的私人医疗保健付出了额外的费用。在德国，有 15% 的人选择退出社会保险制度，购买私人保险。最好的医生往往是私人医生。在英国，大多数医生开始在医院工作，随着他们获得更多的经验和接触更多的客户，他们会离开医院系统成为私人医生。私人医生比政府机构能够提供更个性化，更优质的治疗。 有趣的是，在英国如果有私人保险，他们甚至可以在政府运营的医院得到特殊治疗，这使普通患者的等待时间变得更长。
而在医院里，也出现了一批「红毯病人」。2005 年，加州的一位医生给泰晤士报投稿，一天值班时她发现一名老人躺在一个猩红色的毯子下面，而其他病人盖的是白色亚麻织物。红毯是一个标志。只有一些 CEO，名人和受托人的朋友才可以盖这种红毯。医生们并没有得到指示如何治疗这些 VIP 患者，毯子本身会告诉所有人，这个人很重要。
美国各地医院都有各种形式的精英服务，在全美排名前十五所医院中，至少有 10 家提供豪华治疗方案。富豪病人每晚可以为医院的豪华房支付 1000 美元。一位医院的「VIP」楼层服务的护士谈到红毯病人，她在的是世界著名的教学医院，许多外国政要和电影明星总是来此就诊。「他们居住的房间非常豪华，像高级酒店，充满各种装饰。会提供非常高档的食物，有鸡尾酒，葡萄酒，啤酒等，而且还有水疗中心和小型的商务中心。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纽约的的 Lenox Hill 医院聘请了专业人士，为自己的 VIP 病人打造出只有在豪华精品店和酒店才能享受的服务 。他们产区的套房，每晚价格为 2,400 美元，是顶级酒店豪华套房的两倍，歌手碧昂丝、切尔西·克林顿等名流都曾在这里享受过服务。一个独立的家庭客厅，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完整的衣柜壁橱——这已经完全打破了传统病房的概念。
医院为 VIP 病人提供无休止的豪华服务，在美国也有诸多争论。一些支持者认为，为更多的钱提供更好的服务是一个普遍的规范。它已经发生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了，从旅行到住房到食品，医院完全可以如此。一些医生解释了医院背后的意图——如果贵宾有良好的经验，他们可能会给医院一笔大数额的捐款。有更多的钱，医院可以改善其整体服务——这似乎成了一种新型的劫富济贫的方式。
在健康经济学的经典文章中，鲁本 凯塞尔（Reuben Kessel）在 1958 年解释，为什么医生对最富有的人进行高收费，给穷人进行打折。一个来自「受尊敬的外科医生」的报价很有意思：「我不觉得我正在抢劫富人，因为我知道他们能负担得起。我今天做两个同样外科手术，一个是寡妇，我收取了 50 美元，另一个是银行家，我收取了 250 美元。」
3、穷人的医疗资源会被剥夺吗？
不同于普通礼宾医生的是，谢兰博士的私人医疗集团却不会在网络上做广告，新的病人加入是通过人际传播的形式。每年的费用是普通礼宾医疗服务的十倍以上。
无论是普通礼宾医生，还是医院的 VIP服务，医疗界仍然存在诸多争议。
医院的 VIP 病人的做法，并不代表给病人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有一位医院工作人士谈到，即使那些病人进入了豪华病房，不代表他们能得到更好的医生和护士。他甚至认为他们是愚蠢的，在医院真的病了，并不会不热衷于吃什么，也不会关心家具的设计。
在纽约市顶级医院工作的另一位医生提出了更尖锐的问题，医院的 VIP 病人，受到的治疗甚至比普通病人要差，会存在过度治疗的问题。「这些病人和家属，总是和医生争辩治疗方法，他们拒绝常规和重要的治疗方法，因为不适合他们的日程安排。有时会存在过度测试和治疗的情况，因为他们想要最好的，而不是最佳的，贵宾会雇用不遵守医院政策和程序的私人护士或助手。」
医生们拿来讨论的一个 VIP 病人的案例研究，是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死亡。八十年代，沃霍尔在纽约市医院去世，常规护士因为他是 VIP 而安排了特别值班护士，因此没有对他进行术后监护。他只活了 58 岁。
普通礼宾医生虽然减少了预约时间，但诊疗效果却难以保障，因为他们没有更强大的医疗网络，只能用自己的水平来诊疗病人。一位有心脏病的女士经常眩晕和慢性疲劳，原来的医生预约时间要很久，她接受了礼宾医生的建议，收费高，但可以无限制地访问这位医生。女士很开心能够在电话当天就能看到医生，但这位医生的诊断出了问题，认为女士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最终，血液检查结果诊断出这位女士患有两种疾病，长期以来一直没有治疗，最重影响了她的治疗效果。而私人医生的错误开药导致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死亡 。
谢兰博士的私人医疗集团正在消除上面两种模式的弊端，他不喜欢礼宾医疗的称呼，但无疑他的医疗模式是更高端的礼宾医疗。在高端的礼宾医疗中，对于患者，每位医生的服务对象不超过 50 个家庭，电话是忙碌病人的选择，医生也会按时间在病人的工作场所或机场约见客户。如果遇到疑难杂症，私人医疗将会立即找到国内顶尖的专家，并立即安排他们的预约，并陪同病人看病，不限时间和地点。
谢兰博士认为自己的优势是和诸多医生的联系。私人医疗集团让医生为他们服务的方式是用高于常规两倍以上的薪酬，在纽约或旧金山成功的内科医生每年可能会赚取 20 万至 30 万美元，但私人医疗医疗公司每年为从业人员支付 50 万美元至 70 万美元——这也是他们比普通礼宾医生收费高十倍的原因，他们能为自己的客户提供更强大的医疗网络，而不仅仅是减少等待的时间，或提供一个和医疗无关的五星宾馆。
对于富人支付更多的成本获取更好的医疗服务，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平和效率的问题。简单的认为富人这样做是对穷人的剥夺，让我想起了一个童话，两个贫穷的农民，一个拥有一只山羊。另一个有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神灯，但拥有神灯的农民所希望的是，另一个农民的山羊死亡，所以他们都没有山羊了，都平等了。
富人可以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是当他们掠夺了他人的资源时，才是一种侵犯。但是否更多的礼宾医生会剥夺穷人的医疗资源？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医生可能会转变为礼宾医生。2012 年，美国私立医师学院报告说，美国有 4400 名礼宾医生，比上年增长了 30%。未来，美国的医生短缺将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美国医学院协会在 2015 年 3 月发布了一份报告，预测到 2025 年，将有 46,000 至 9 万名医生的缺口。礼宾医生的流行，有可能会加剧短缺。
一位专业人士说道，美国医生短缺真正的问题是医疗保险资金的缺乏，而不是礼宾医生的兴起，医疗市场需要有更多的服务供人选择，这是市场行为。
4、中国富人的「曲线」就医
中国也有类似于谢兰博士的高端医疗服务机构，但奇妙的是，他们将中国的富人送到海外就医。越来越多的中国富人走上了海外就医之路。
梅奥诊所的国际医疗主管说，中国是我们近年来业务量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
《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提到了位于北京的的一家提供出国看病服务的公司，它们声称其去年一共为 1000 多名患者提供了中介服务，是 2016 年一年的两倍，他们将患者们送到美国或日本，有员工接机，并迅速将其领到提前租赁的公寓里。当患者前往医院时，会有一名翻译员伴随左右。
中国富人去海外就医，除去中国医疗水平和药物有限的情况和不同的医疗体验外，中国医疗市场的资源稀缺，医生不能自由执业，也使得可以买全球三分之一奢侈品的中国富人，不可能用钱光明正大地买公立医院的医疗服务。
细究之下，中国的情形和美国有极其相似之处：天鹅绒绳索在更小范围内更隐蔽地出现，并集中于更少数的人群，甚至大多数的富人都难以在天鹅绒绳索的范围内以付出金钱的方式享受优等的服务。
在公平和效率的冲突上，中国存在的问题更严重。中国的医院绝大多数是公立医院，民营办医限制很多，困难重重。
有钱人想要付出更多金钱享受更好的医疗服务，在选择上是有限的。如果选择不排队等舒适的就医环境，只能去私立医院，但这不代表能享受优质的医疗资源——因为中国最优质的医疗资源集中在公立医院。
而医生不能自由执业，使得医生这种最重要的医疗资源不能出现在市场上被定价，他们只能绑定于公立医院的体制内。
医生和有特殊需求的人群被中国医院承担公益性特点的单一隔离在市场的两端——医疗市场无法提供多层次的服务，人群的多样化需求得不到满足。
近年来，医疗掮客的出现，是这部分市场需求所释放出的灰色地带，但这远远不能满足潜在的市场需求。于是，这部分富人远赴重洋，成为海外就医的一员。
美国的医疗人员，却为远道而来的中国患者感到担忧，纽约时报提到，麻省总医院专门服务中心的主任表示：「我们最大的困难，就是确保患者返回中国后仍能够继续接受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