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读史】 “土木县令”三岛通庸:威权主义体制下的能吏

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是一个典型的威权主义政府。“集中权力办大事”的发展模式固然发挥了促进经济增长的作用,但也给公民权利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明治维新开始后,日本各地为实现现代化而竞相发展经济,距离东京300多公里的山形县也不甘落后。可是当地一面临海、三面环山,交通不便,要发展经济就必须修建道路。三岛通庸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任山形县县令,开始了他官僚生涯中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

三岛通庸以前是萨摩藩的一个武士,也是中央政府的大佬大久保利通从前的弟子。他热衷于土木工程建设,被称为“土木县令”。山形县曾是“朝廷之敌”德川幕府的支持者,为了让这里的人们明白明治政府的统治,推动当地的“文明开化”,三岛通庸接二两三地建设西式校舍、博物馆、医院等设施。同时大力修建道路,路幅的宽度必须能通行马车。

为了打通栗子山中间860米长的隧道,三岛通庸购买了号称比人力强20倍的美国产蒸汽钻洞机。这在当时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美国和英国也只各有一台。三岛通庸身先士卒,隧道施工期间一直吃住在工棚里。当隧道贯通时,他赋诗曰“梦醒入洞中,迎面沐初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项工程的官方开支仅为三万余日元,当地居民承担了九万五千多日元的支出,还负担了多达一万五千人次的劳役。虽然民众负担沉重,但隧道贯通毕竟是惠民工程,三岛通庸因此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天皇巡行东北时,还特意到此参观,赞扬三岛通庸能干。

三岛通庸

1882年1月,三岛通庸被任命为福岛县县令,任务是修建完成山形县经福岛县通往东京的道路。福岛县位于山形县南部,是公路必经之地。当时日本的自由民权运动正处于高潮,福岛县自由党势力强大,议会里民权派过半数,一再限制政府的权力。但三岛通庸并不畏缩,他扬言要在自己任职期间“使纵火犯、强盗和自由党不得抬头”。

为了排除自由党的阻力,让工程建设顺利进行,三岛通庸首先收买了原来的武士阶层,同时罢免了赞成民权论的区长、户长和小学教员。他对县议会不予理睬,县议会两次要求他出席讨论预算,他都拒不到场。这些蔑视议会的做法让议员们非常不满,身为自由党党员的议长发表演说,呼吁民众对三岛通庸进行不信任投票——

设立这种县议会,乃用来反映公众舆论,因此公共政策的执行应与县议会的意见相一致。毋庸置疑,今日之世界巴不同于往日之世界,今日之民众也与往日之民众不同……然而,(三岛通庸县令)从未出席过一次县议会会议;他不仅未能考虑民众的意愿,而且显示出对这一宝贵的公众集会的蔑视。

此举很快就吸引了大量满怀热情的群众,因为此前日本的官员任免历来都由政府决定,民众从来没有发言权。公众支持议会,声势浩大。三岛通庸也不肯让步,反而禁止举行政治集会,一旦出现批评政府之声便立即予以干涉。

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做法是打着“依法”的旗号展开的。两年前,明治政府为了应对自由民权运动,颁布《集会条例》,规定政治性演说必须提前到警局申请,集会现场必须由警员监视,而且警员有权随时终止演讲。封上人们的嘴,向来是专制者们的不二选择。

在福岛县举行的一次集会上,一名民权运动积极分子讲述了欧美的历史:英国的暴政引发了美国的独立运动,残暴的俄国沙皇和贵族导致了无政府主义。然后,这位演讲者提出了“政府镇压孕育了革命”的命题,并把听众的思考引向本国。他质问道:“为什么警察抓住只言片语便把演讲者投人监狱?为什么警察以莫须有的借口便解散公众集会?”此时,一名坐在演讲台上的警察走向前来,宣布此次集会已经对公共秩序构成了威胁。演讲者被勒令下台,听众也被驱散。

三岛通庸提出的议案被福岛县议会全部否决,但是他毫不介意。他声称已经从中央政府获得许可,照样按原来提交的议案强行开展道路建设。三岛通庸命令福岛县西部六郡的居民,不管男女,每人在两年期间必须服一个月零一天的劳役。不参加修路工事的人,男人每天要交纳15钱,女人每天交纳10钱的“代金”。

此霸道之举引起民众不满,福岛县的自由党都是当地知名人士,是可敬且可靠的公民。他们主张在法律框架内,以温和平稳的方式扩大民众的参与权,推动政治进步。为了阻止三岛通庸的蛮横做法,自由党发起了请愿活动,并呼吁抵制税收。

出人意料的是,三岛通庸用暴力回应了这一呼吁。他派出230名警察前往镇压,居民的房屋受到袭击,财产被剥夺,抗税领导人也遭到骚扰和逮捕。被激怒的民众向监狱行进,一千多人聚集到警察署要求放人。在示威游行过程中,人群中有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密探)向警察局投掷石块,砸碎了一些窗户玻璃。警察们立刻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展开攻击,打死一名示威者,打伤数人。

假如是在一个民主国家,三岛通庸的行为必将被追究责任。可是对一个威权主义政府来说,这种做法并无不妥。三岛通庸甚至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他早就想找借口铲除反对派了。他把这一事件称为“恶棍们的暴行”,随后发出秘密指示:“把他们全都逮捕,一个不留。”

县政府对福岛县境内的自由党展开了大逮捕,在这一过程中有以议长为首的2000多人被捕。许多人遭到拷打虐待,还有些人在警察关押期间死去。三岛通庸还动用了司法体系的力量来对付反对派。他要求高等法院司法官判处河野死刑,不过司法官未屈从压力,最终判处了议长等人监禁数年的刑罚。

这就是日本自由民权运动史上著名的“福岛事件”,在当时震惊全国。无情镇压自由民权运动的三岛通庸不但没有遭到惩处,反而被委以重任,又兼任了福岛县南部枥木县的县令。三岛通庸像在其他地方一样,继续强行推进道路工程的建设。

栃木县的民权人士也奋起反对。他们不仅在县议会中进行抵制,还组织居民进行反抗,一些激进的民权人士策划以炸弹袭击三岛通庸。但由于制造炸弹时不慎失火爆炸,引起了官府的警觉,三岛通庸躲过一劫。尽管如此,三岛通庸仍然以铁腕方式推动道路建设,毫不手软。

1884年9月23日,16名激进的民权人士在栃木县的加波山起事,发表《革命举兵之檄》,矛头直指三岛通庸。起义者袭击了警察分署和高利贷者,但因势单力薄,3天后即被政府镇压,其中7人被判处死刑。

两个月后,从东京通往山形县的公路终于完工。被人们骂为“魔鬼” 的三岛通庸晋升入京,担任内务省土木局局长。一年后,他又当上了警察总监,掌握了东京的治安大权。

虽然“福岛事件”之后,自由党已经解散,但是东京的自由民权运动依旧声势浩大。1886年12月,明治政府突然发布《保安条例》,逼迫民权运动家离开东京。警视总监三岛通庸负责实施此条例,尽管他长于暴力镇压,但是在首都承担如此凶暴的任务也多少有些犹豫。

于是,在当天夜里,以年终酬劳为名,三岛通庸将府下全体警察署员召集到芝公园喝酒。到下半夜,待满座警员都已酒醉,三岛通庸才发出号令,警官们于是向京城的各主要场所杀奔而去。据说三岛当时的命令是 “倘有违背命令者,立地斩决”。一夜间,570多名民权人士被驱逐出东京,被抓进警察局的无辜者不计其数。

讽刺《保安条例》颁布后暴行的漫画

这一事件对于日本自由民权运动无疑是一个巨大打击,也让三岛通庸成为了民权人士眼中的死敌。两年后,当三岛通庸病亡的消息传来时,民权人士无不拍手称快。

不过,三岛通庸并不是个简单的“坏官”,时至今日,在山形县米泽等地,他的功绩仍然受到很高的评价。他是一位所谓的“开发独裁型”的行政官员,对于实现地方的现代化和推动经济发展负有强烈的使命感。在他看来,议会和民权派纠缠于所谓的民主程序,拖延时间,效率低下,只能延迟和阻碍经济发展,所以应以铁腕镇压,甚至不惜将反对者冠以“阴谋动乱”的罪名“予以扑杀”。

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是一个典型的威权主义发展政府。它排斥自下而上的制度性权力制衡,以政府为核心自上而下地推动经济发展,对民众政治参与进行限制。这种“集中权力办大事”的发展模式固然发挥了促进经济增长的作用,但也给公民的权利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这种一体两面在三岛通庸身上表现得非常典型,在一百年后的当下社会,这种发展模式和此类“能吏”也仍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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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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