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为名 “股东”为实:日本偶像的结婚禁令如何诞生

从唱片工业到粉丝经济,日本偶像的恋爱禁令是怎么一回事?

2017 年 6 月 17 日,日本偶像组合 NMB48 成员须藤凛凛花在一年一度的 AKB48 总选举现场,忽然宣布婚讯,不仅在日本国内形成新闻热点,也意外地在中文互联网舆论场引起巨大争议。

倘若站在 48G(即 48Group,也就是 AKB48、SKE48、NMB48 等一系列隶属同一运营团队的女子偶像组合的统称)粉丝的立场,须藤的行为破坏了队内明文规定的“恋爱禁止条例”,与欺诈无异。而在不了解日本偶像团体运作模式的旁观者、或即便了解也对其深恶痛绝的人看来,这个条例本身就荒谬至极,灭绝人性。

NMB48 成员须藤凛凛花在 AKB48 总选举现场宣布婚讯

在这场关于“少女偶像能不能谈恋爱”的论争中,48G  粉丝的基本策略,是科普日本偶像产业存在着的一些在普通路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圈内常识”,反对方的回应则颇为不屑一顾,“一贯如此,便对么?”。

事实上,“恋爱禁止条例”这一针对少女偶像私生活的行为规范,在偶像产业最初兴起时并非业界通例。它反而是近些年,在资本(运营方)、偶像、粉丝之间的话语权此消彼长中逐步定型的。日本偶像产业和娱乐工业转型、粉丝经济的空前壮大和粉丝心理的微妙变化等等,都是这一过程的产物,而并非须藤个人的“私德到底有没有问题”可以概括。

唱片时代到粉丝时代:偶像经济的变迁

排开男子偶像组合,在日本女子偶像/组合的发展史上,以 AKB48 诞生的 2005 年为界,可以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1970 到 1990 年代活跃的少女偶像/组合、偶像女演员,如天地真理(1971)、Candies(1972)、pink lady(1976)、小猫俱乐部(1985)、深田恭子(1996)、以及早安少女组(1998)等,都以电视选秀、综艺节目或电视剧出道,其核心收入来源,一般是唱片销售、片酬和广告代言费等等。

1970 年代的当红偶像天地真理

到了 AKB48 筹备出道的本世纪初,网络作为新媒体迅速崛起,其影响力日渐盖过以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体。而日本唱片业的销售额,也受到网络下载的冲击,从 1998 年巅峰时期的 6000 亿日元(按当前汇率约折合人民币 370 亿元)持续下跌,到 2016 年已不足 3000 亿日元。

为应对市场环境变化,AKB48 组合诞生时便没有采取传统的盈利方式。

她们在成军之初便没有寄希望于电视平台传播和唱片销售收入(AKB48的专属电视综艺节目是在走红之后的 2008 年才开播的),转而以网络为主要宣传阵地,每日定期在固定场馆举行小规模公演,打造出新概念——“能见面的偶像”,以吸引核心粉丝以低廉价格重复购买入场券观看演出(门票价格最初是1000日元,约合人民币60元),作为主要收入来源。

2009 年,第一届“AKB48 单曲选拔总选举”开办,这一活动旨在以粉丝投票的方式确定 48G 成员的人气排名,以此决定哪些成员够进入下一张单曲录制。参加活动的选票,以实体 CD 唱片附赠的形式发放,粉丝为了使自己心仪的偶像获得更高的名次和更优质的队内资源,往往不惜成百上千张地购买 CD。粉丝常常是“过度的消费者”——比如须藤发表结婚宣言之后,有目击者称见到两名须藤的粉丝在地铁站抱头痛哭,因两人分别为须藤投了 300 票和 1000 票,这也意味着购入了与投票数相当的实体 CD 唱片。于是,AKB48 总选举意味着基于队内竞争机制,无所不用其极地鼓励粉丝过度消费。这套运营模式也被称为“AKB 商法”,凭借这一策略,48G 在日本唱片业一片凋敝的当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销售奇迹。总选举帮助 48G 获得了今天辉煌的成就(正是从 2009 年开始,AKB48 发售的单曲 CD 销量几乎全部超过百万张)。

日本唱片业销售额从 1998 年巅峰时期的 6000 亿日元持续下跌

显然,AKB48 所吸引和塑造的粉丝群体,从消费习惯到对媒介的路径依赖,都大大有别于传统,可以说是网络时代新兴粉丝群体的代表。

媒介变革和市场环境的变化,塑造了日本偶像产业前后两个阶段截然不同的运营模式。也直接导致了偶像产业中资本(运营方)、偶像、粉丝三方之间话语权的此消彼长。

粉丝的崛起:当消费者变成“股东”

在资本-偶像-粉丝关系中,最为显著的变化当然是粉丝地位的提升。

1970 到 1990 年代的偶像产业中,电视媒体和以唱片公司、经纪公司为代表的资本(运营方)显然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是资本和媒体决定哪些偶像能出道,哪些偶像能获得更多曝光。

在这一时期,比起粉丝的好恶,电视台封杀和唱片公司、经纪公司的雪藏,才是对偶像最致命的打击。由于传播平台单一、狭窄,粉丝只能在资本推介出的数量有限的偶像中进行选择(今天的 48G 则是加起来总人数多达数百人的超大型团体),粉丝们既无渠道,也无资格干涉资本的运营策略和偶像的私生活,至多私下表示不满。 例如元祖级少女偶像组合 Candies 的粉丝后援会,其日常活动不过是组织粉丝在演唱会现场和相关活动现场进行应援(加油助威),最为出格的一次行动,也不过是在组合即将解散之际,号召粉丝会成员多购买几张唱片,最后一次支持偶像的事业。这样的粉丝后援会,其性质不过是“爱好者联盟”,协助经纪公司组织管理粉丝活动罢了。

而在市场极度不景气的当下,娱乐工业对粉丝经济的依赖程度急速攀升,所谓的“AKB商法”,固然是精明的商业策略,但离开了粉丝的支持,便无从谈起。粉丝用钱投票,不仅足够干预资本(运营方)的运营策略(当然粉丝的投票并不能百分百左右运营方的决策,例如大岛优子在第二届AKB48总选举中获得第一名,也并没有在未来一年中持续得到重用  ),也将偶像个人的前途与粉丝的好恶捆绑起来,从而获得了与偶像进行“协商谏言”的资格:粉丝一旦对偶像产生不满,便可以选择停止或减少投票——用钱说话总是最有效。

如果看过 AKB48 总选举的录像,你就会知道,偶像们上台致谢、提起粉丝的时候,总是恭恭敬敬和小心翼翼,说着诸如我努力了,背负着大家的期望,做得不够好希望粉丝不要对我失望之类的话。这种类似工作汇报的态度,很难在传统偶像那里找到。

这样看来,花大价钱助力偶像上位的 48G 粉丝群体,实质上是不折不扣的“股东大会”。

 “恋爱禁令”与两头为难的偶像

那么,粉丝为什么不希望偶像谈恋爱呢?

粉丝追星的心理和快感机制,简要来说是“自我投射、自恋”与“亲密关系、性关系想象”两种的混合。自我投射与自恋心理,是将偶像的成功视作自己的成功从而获得满足感,常见于球迷粉丝群体。明星偶像的粉丝群体,也会因为偶像获得专业奖项等原因而感到与有荣焉( 称为“事业粉”)。此外,满足粉丝对亲密关系和性关系的想象也是偶像的基本功能。偶像往往是粉丝的“梦中情人”,在偶像产业内部,也发展出一套完善的“服务”——固定的语言、动作、行为,如用手指比出心形等等。这套话语体系反过来固化“我和我的偶像在恋爱”的想象。而对于 48G 的粉丝来说,除了以上两种心理,更有一种看着邻家小妹、女儿成长的快感(称为“养成粉”)。 

如此一来,倘若偶像公开表示自己正在恋爱,则必然破坏粉丝有关亲密关系的想象,影响粉丝支持偶像的热情。虽然这种想法看起来颇为幼稚,但整个偶像产业本就建立在这种想象营造之上,不准粉丝做梦,则意味着这个行业本身没有了存在必要。

在网络并不发达的上世纪,粉丝接触偶像的渠道十分有限,哪怕在电视机屏幕里朝夕相见,也无从获知偶像在屏幕之外的真实状态。偶像的形象也大多经过层层包装。1980年代走红的偶像歌手小泉今日子就曾唱过一首歌《因为是偶像啊》(《なんてったってアイドル》),歌词里写着 “因为是偶像啊,虽然谈着恋爱,但对绯闻还是敬谢不敏,个人形象最重要了……虽然谈着恋爱,访谈的时候也要说无可奉告,去问我的经纪人啦”。

偶像需要用各种动作、行为满足粉丝的需要

偶像一边谈着恋爱,一边欺骗粉丝说“还是单身”,长久以来几乎是业界默认的常识。粉丝一边心怀幻想,一边承担被欺骗的风险并自我欺骗,也是固有的行业生态。在粉丝话语权不足的年代,即便偶像爆出绯闻,粉丝也没有扭转既成事实的能力,常常只能撕海报掰唱片以示抗议。

随着粉丝经济飞速发展,一方面粉丝渐渐强势,甚至具备了与资本分庭抗礼的可能。而反观偶像艺人,却是每况愈下。早年间,偶像们的唱跳实力和演技大多可圈可点,即使失去粉丝支持也可凭业务水平立足。大神级偶像木村拓哉在宣布结婚之后,事业虽受打击,却仍然能够获得一定的工作机会。然而现如今的偶像艺人,尤其是 48G 这样走草根路线的偶像团体,则大多没有粉丝花钱支持便很难在业界立足。面临总选举这一队内竞争机制,她们的形势便更为严峻,一旦传出绯闻,哪怕只是令少部分粉丝感到不满从而停止投票,也必然会造成选举名次的大幅下滑。以至于在 48G 偶像中,有人曾因为传出绯闻而削发谢罪。

相比起她们的前辈,新时代的偶像们不仅要遵从资方的指令,更要顾及粉丝的需求,两边都是金主和老板,谁都得罪不起。

当粉丝心态无处不在

偶像婚恋生活的禁忌,此前一直算是心照不宣,它是偶像和粉丝共同的心结,也是所有偶像职业生涯中的隐患(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大约就是刘德华长达数十年的隐婚了)。

如今,在偶像产业的力量格局之中,资本和粉丝各执牛耳,偶像个人的自主权反而被压抑至最低。既有的权力秩序已被打破,建立在其上的陈规旧律也必然被重写。掌握了话语权的粉丝,此刻又如何能容忍偶像一边谈着恋爱,一边对自己说谎。

“恋爱禁止条例”对粉丝而言,更像是一份保险协议,最重要的功能是为日渐强势的消费者——粉丝们解决后顾之忧,保障他们的消费权益,提升他们的消费体验和消费信心。同时也为资本惩戒违规偶像提供了大义名分。甚至对于偶像来说,也可以通过严格执行这一规范来经营自身的品牌、信誉,吸引更多消费者。正是为了顺应这一趋势,在 AKB48 成立之初,“恋爱禁止条例”便成为了白纸黑字的队内规范。

尽管目前为止,“恋爱禁止条例”仅在日本偶像产业中较为普及,但只要行业内部的权力结构大致相似,便不难形成类似的状况。尽管国产偶像的粉丝群体尚不曾获得 48G 粉丝般的地位,但他们已经深知自己的购买力足以左右偶像事业的成败,而粉丝们在社交网络中制造的热度,更是信息时代里的真金白银。于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他们也开始发声与经济公司交涉,干涉偶像的工作规划、团队的人事安排,甚至偶像的私生活。今年年初,因主演电视剧《大唐荣耀》而走红的男演员任嘉伦,就因忽然公开恋情而遭到粉丝的强烈抵制——大批粉丝宣布“脱粉”,并纷纷发文规劝他看清楚形势,不要在事业刚起步的阶段得罪粉丝。

围绕“恋爱禁止条例”所引发的激烈争论,昭示着粉丝经济和粉圈逻辑正在潜移默化地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日本,AKB48总选举的关注度远远高于国会选举,而 2016 年初,某位偶像组合成员的言论也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网络骂战。而无论是须藤还是“恋爱禁止条例”,又或者是中文社交网络中一个个名字不能被提起的流量明星,他们看似随机、漫无目的、光怪陆离地闯入你的日常生活,但所有的一切背后,无不有着一个坚实的、庞大的意义体系——我们避无可避,身在其中,不得不与之发生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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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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