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坦厂:大考之前

“高考工厂”毛坦厂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外地农村。在全职陪考妈妈孙丽萍看来,毛坦厂中学每年上万名考生考上理想大学,“就像是收割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这位邻县农妇在毛坦厂看到高考与农业隐秘的关系:施肥、成长、收割,送入遥远的谷仓。

放学时分,毛坦厂中学门前挤满了学生。摄影:吕萌

法治文化广场总在傍晚7点热闹起来。浩浩荡荡的数百位陪读家长们,跟着音乐摆动四肢。

几年前,毛坦厂镇当时的“一把手”说,镇上将来要建一个专门供陪读家长们娱乐休闲的文化广场。此刻,这个拥有三个足球场面积的空地上,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大部分来自安徽省六安市周边城市,也有远自广州、青海和北京慕名而来者。

家长们松弛的时间不会超过晚上9点——2017年6月3日,高考4天前,陪读家长们没有暂停这些娱乐活动——音乐声恰到好处,既能调动家长们的热烈气氛,也绝不会传到1公里外的毛坦厂中学校园里。

每天傍晚的广场舞成为陪考家长们唯一的娱乐方式。摄影:吕萌

位于安徽省六安市金安区的毛坦厂镇,与舒城、霍山两县交界。这座大别山深处的偏僻小镇,周围是沟壑丛生的山峦,被一条小河左右摊分。

成立于1939年的毛坦厂中学历史悠久。但在名声显赫之前,它只是六安市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乡镇高中。2001年12月争创省级“示范高中”成功,让毛坦厂中学声名鹊起。

当然,位于市区的六安一中、六安二中现在仍是当地最好的两所高中。经市区高中层层“掐尖”后的本地生源,才会进入中考统招线相差50分左右的毛坦厂、张店和三十铺等普通高中。

从巅峰战绩上看,毛坦厂中学考上北大、清华等全国名校的学生并不多。2016年,也只有两人被北京大学录取。

但升学率才是毛坦厂中学最大的竞争力。2016年,该校高考本科达线人数连续三年突破万人大关。一本达线3700人,较上一年净增加600人。毛坦厂中学应届一本达线率为52.06%,本科达线率为90.09%;中学与民企合办的金安补习中心,本科达线率达到了90%。

在家长的指引下,上万名外地学生纷沓而至。一切都为了高考,高考掌管这里的一切,无论从哪个细节来看,它都是这个中部乡镇的绝对核心——即便是广场舞。

过去17年,这所中学让这里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毛坦厂镇的社会结构更接近沿海发达地区:本地人只有一万多,另有一万多人是来学校附近做生意的外地人。人口主体是两万多学生和一万多家长——陪读妈妈是主力军。

在法治文化广场上,身材微胖的孙丽萍夹在队伍中央,竭力想跟上大家的动作,但总比别人慢半拍。

她已经快50岁了,本在邻县的家中务农。两年前,为了照顾在毛坦厂中学读书的儿子,她来到这里,成为庞大的陪读妈妈群体中的一员。

枯燥的生活让刚到毛坦厂的孙丽萍极不适应。刚来的那一个月,通过路边张贴的招聘广告,她在中学食堂找到一份打杂的工作,每月2000多元的工资可以补贴家用,但更重要的是,足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一年前,儿子李卫民备战高考,孙丽萍辞掉工作,全职陪读。

儿子的起居就是她的日程表。用孙丽萍的话说,陪读生活像是复读机一样:“买菜,做饭,送餐,陪儿子读书。”

“真没什么事可干。”午后,孙丽萍和其他陪读家长聚在出租屋前,相互发着牢骚。

出租房是一间破旧的两层小楼,夹在一批上世纪90年代建设的低矮楼群中。她选择的这个住处离学校只有500米——这以便让儿子不会在往返路上耗费太多时间。租金半年需要3000元——这与安徽省会合肥市的市区租金相仿。

孙丽萍住在二楼,紧挨楼梯口,余下有5个隔间。六间房面积差不多,七八平米的空间只能放下一张小书桌、一张大小的饭桌和一张床。

说到儿子,孙丽萍露出笑容。摄影:吕萌

“我和儿子就睡在这一张床上。”孙丽萍有些不好意思。儿子平时坐在桌前做试题,她就静静躺在床上看书。儿子睡了,她才合上手中的书,两人就这样挤在那一米多宽的床上。

“儿子长大了,这也没有办法,熬一熬就过去了。”孙丽萍说。

这一熬就整整两年。

“儿子曾跟我提起过,他想有个单独的床,属于自己的空间。”这个愿望直到高考前夕也未能实现。

宽裕的家庭会选择更好的住处——比如常年住在全托酒店里的复读生窦天强。住处是带独立卫生间的标准间,简单干净。全部家什包括两张床、一个棕色衣柜、一张大写字台,还有空调和烧水壶。

窦天强在这里接受一条龙服务:吃住不用过问;一天四餐;床单一天一换;脏衣服被丢在固定的地方,服务员收取后清洗,妥帖地放入衣柜。

借读一年,除了学习,其余都是琐事。他过着绝对两点一线的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在酒店吃完早饭去上学;午饭会由酒店送往学校的固定地点;晚上10点50放学,洗漱完继续看书和做题;凌晨1点睡觉。

“父母逼过来的。”在以前学校读书时,他偷着去网吧玩游戏,晚上玩手机直到凌晨两点。眼见着孩子高考远低于本科录取分数线,做生意的父亲急了。

在安徽省,毛坦厂中学的管理之严声名在外。手机在毛坦厂中学属于“违禁品”。家里把他手机没收之后,他被切断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

晚上11点多,窦天强在全托酒店里继续复习功课。摄影:吕萌

“没别的事可做,只有学习。”窦天强笑得有些苦涩。

复读一年,窦天强的成绩仍在班上“吊车尾”。“本来成绩就不好,有个学校上就行。”他并不在意。

全托的代价自然也不菲:每年租金高达3.5万元,好处是不用陪读。他的父母每半个月过来探望一次,平时联系靠宾馆固定电话,“打电话就是要钱,一个月一千生活费。”

这样的全托酒店在镇上不只一家,几乎生意都很好。

未及盛夏,毛坦厂已酷热难当。高考4天前的中午,孙丽萍手机上弹出的天气预报短信显示气温达35度。这一天,黄淮地区温度普遍超过33度,局地超37度。

临近中午,整个小镇俨如一个烤箱,炎热让街道空空荡荡。她把手机揣进兜里,撑起一把遮阳伞,拎着一个银色的铝制保温盒,快步离开出租屋。

遮阳伞效果作用不大,孙丽萍走得急,额头渗出豆大汗珠。不出意外,她总是11点30分走到毛坦厂中学校门口,蹲在路边树荫下静静等待。

食品摊贩和其他送餐家长纷沓而至,街道开始变得拥挤。毛坦厂中学学生的作息,是控制小镇节奏的指挥棒。11点50分,下课铃声促使值班室保安的手轻轻一按,毛坦厂中学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身穿蓝白条格长袖校服的学生们,像泄了闸的洪水涌出校门。

学生们正在享用午餐。摄影:吕萌

送餐的陪读家长有上千人。校门外人山人海,李卫民还是一眼就在那个固定地点找到了他的母亲。

孙丽萍打开保温盒,递了过去。她一边为儿子撑伞,一边把汤端在儿子胸前。

“饭菜合不合口?”她问。李卫民“嗯”一声,抓紧埋头扒饭。

他只用了10分钟,便将自己的胃填满,抹了抹嘴,和母亲道别,扭身返回学校。

短暂喧嚣过后,原本水泄不通的街道再次空荡起来。5个小时后,同样的情景在晚饭时刻会再次上演。

除了大,毛坦厂中学毫无特点。高考4天前,教学楼大厅LED屏幕上显示着高考倒计时——今年,毛坦厂中学高三应届班55个,高三补习班67个,共有一万余名学生参加高考,迎接命运的拐点。

李卫民坐在教学楼前的花坛翻着复习资料。高考生们在这里越聚集越多,足有上百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嬉笑打闹。

半个小时后,李卫民将进行高考前最后一次月考。教室内灯火通明,异常安静,老师正给学生们分发试卷。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李卫民抬头,能看见黑板正上方贴着励志标语。

平时,母子俩话并不多。“他常说些学校趣闻,但他要是不想说话,他就会说别烦我。”孙丽萍说。

李卫民曾向孙丽萍抱怨,“天天考试,人都考呆了。”

像他一样,毛坦厂中学的大部分学生来自农村,“神话”般的升学率使很多农村家庭趋之若鹜。

在孙丽萍看来,每年高考季,毛坦厂中学每年上万名考生考上理想大学,“就像是收割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

这位邻县农妇在毛坦厂看到高考与农业隐秘的关系:施肥、成长、收割,送入遥远的谷仓。

更多的人理解高考则更为平面:改变命运。

对于这些家长而言,让孩子进入毛坦厂中学的原因并不复杂:“能上大学就可以”。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远离繁重劳作的农村。

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开始传言,拜过毛坦厂中学北门东侧那棵百年柳树的学生,都能考上大学。这棵老树长得枝繁叶茂,一根长树枝伸出学校的院墙,当地人称之为"大神树"。

风光的时候,人们祈福的红色丝带挂满整个“神树”。它常年接受陪读高考家长们的香火供奉,甚至有算命先生在此设案做生意。

前几年,“神树”附近到处是卖香火的商铺,香灰一天能拉整个三轮车。“不少人卖香火发了大财。”学校附近的商铺老板说。

2016年,因香火旺盛,蹿起的火苗烧毁顶棚和树枝,校方取缔了香火和神龛,在“神树”下设立岗亭值班,并接通自来水长流不断,迫使陪读家长无法在此燃纸烧香。

但这并未阻止陪读家长门前来祭拜“神树”的决心和虔诚。

学校虽然阻止继续烧香,但一些陪读家长仍偷偷过去,点燃香火祈福孩子高考顺利成绩出众。摄影:吕萌

5月29日晚上10点多,周慧用塑料袋装着两捆香,偷摸到校外的神树下,打算点燃香火。

保安在神树下的岗亭值守。她转身走到巷子拐角不远处的视野盲区。周慧点燃的香火冒出屡屡青烟。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短短几分钟,闻着烟味的保安拎着铁锨急匆匆走来。铁锨用力一铲,香火连着土被扔到路边田里。

周慧见证整个被铲的过程,她沉默地扭头离开,消失在黑暗中——她希望孩子能改变命运,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改变命运的,还有毛坦厂镇。

“镇校一家。学校的事情,就是镇上的事情。政府和镇上每个居民,一切都围着学校转。”毛坦厂原镇长韩怀国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没有学校,毛坦厂的经济就会崩溃。”当地人也赞同类似的看法。

这几年,毛坦厂中学的发展大踏步前进,不断对外扩张。六安市东部新城创建了一所省级示范高中——毛坦厂中学东城分校,占地292亩,总投资3亿元,预开设72个教学班。

越来越多的学生、家长、生意人来到这里,制造了毛坦厂的繁荣。凭着租赁房屋,一家当地居民年收入可以轻易达到20万元。全托酒店则提高相对高端的服务。加上餐饮业和交通网络、高中教育产业向外扩张着商业版图。2009年以来,毛坦厂镇借此已连续跻身全市经济发展综合实力前20强乡镇。

这个中部地区的弹丸之地,高考经济学催生下的毛坦厂镇,呈现出两种景象:极端的热闹,极端的静。

“一旦学校放假,镇子就像睡着一样。学校一开学,小镇又醒了。”当地一位居民说。

寂静也在夜里呈现。高考3天前的凌晨,毛坦厂中学前面空旷的街道上残留着菜贩丢弃的青菜叶。路边的水果摊主拉起卷帘门,打破寂静。

这一天,孙丽萍将带着儿子离开毛坦厂,返乡迎接命运的大考。

6月5日早晨8点,其他考生们也都要离开学校回到各自的考区等待两天后的决战时刻。当天,万人送考场面令每个人激动和难忘,考生、陪读家长和小镇的居民们挤满了街道,像一场盛大的节日。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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