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天COVER 杨十二
编辑 | 田梦
01、停工前,少数员工转入长城
北京海淀区奥北科技园3号楼,是毫末智行科技有限公司( 以下简称“毫末智行”)总部办公地。楼门口右侧,种着一棵柿子树。员工李勉入职时还和同事开玩笑说,这树种得好——寓意公司“早日上市”。可是,他们没能盼到这天,只看到零星的柿子挂在枝头,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11月22日临近下班时,李勉突然收到公司的全员通知:自11月24日起,停工放假,复工时间未定。
李勉还记得,当天前台右侧停放着一台小魔驼3.0无人配送车,车内堆满未发放的小礼品;一旁摆放着公司吉祥物“Transformer”机器人。由于通知来得突然,停工次日,二楼研发中心的一台台式机仍在运行中,灯光闪烁。旁边的小会议室内,杂乱堆放着从别的办公场所汇集来的各类台架设备,这些硬件资产也尚未整理。
如今一周时间过去了,3号楼外仍留有“毫末智行”的标识,但楼内早已空无一人。包括李勉在内的数百名员工还在为拖欠的工资和断缴的社保发愁。李勉告诉《财经天下》,公司多位管理层失联,北京市海淀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根据《劳动保障监察条例》,要求毫末智行于12月3日17时派员到局里接受询问。

早期团队快速扩张时,部分员工从奥北科技园3号楼搬到了附近步行距离4分钟的国泰大厦。近日,《财经天下》探访这里时,物业告诉我们,该公司已拖欠一个季度的租金,金额达数百万元。对于毫末智行突然停工的消息,物业颇为意外,“此前双方沟通一直很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这家由长城汽车孵化的明星企业成立于2019年,天眼查显示,保定市长城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持股27.5247%,河北雄安长城汽车科技有限公司持股26.2140%,两者合计持股超过53%。
作为曾经估值超10亿美元的自动驾驶“独角兽”,毫末智行有三大板块的业务:一是为主机厂提供乘用车辅助驾驶系统,二是末端物流自动配送车——小魔驼,三是提供相关的智能硬件产品,例如线控底盘、自动跟随载物出行机器人、智能清扫机器人等。2024年,毫末智行还进行了3轮融资,但谁都没想到,一年后当光环尽褪,只留下一地鸡毛。
在毫末智行工作了三年半,负责基础软件的技术工程师刘勤提前嗅到了危机,在公司宣布停工前主动离职。据他透露,深圳团队10月起就已全面停工,内部早已人心浮动,关于人员优化的议论不断。“目前公司只是宣布了‘阶段性停工’,并未正式解散。”他指出。
《财经天下》了解到,毫末智行在长城汽车内部系统上并未消失,该公司董事长张凯、CEO顾维灏还在长城汽车的组织架构中。此外,在宣布停工前,毫末智行的部分员工已整合进长城汽车体系的重卡部门。
其他员工就没这么幸运,被这番操作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目前长城汽车还未给出任何回复。
《财经天下》就此事联系到长城汽车,对方表示无法回应。不过,李勉从长城人力相关同事处得知,毫末智行的资产被冻结,只能等公司破产清算。
作为长城汽车孵化的公司,毫末智行在智能驾驶圈子里一直受到关注。其HPilot1.0系统自2021年5月首次量产搭载于魏牌摩卡,随后陆续上车坦克300城市版、玛奇朵DHT、拿铁DHT、哈弗神兽等多款长城系车型。
2022年,毫末智行智驾版本升级至HPilot 2.0系统,新增行泊一体、自主跟车等功能,并搭载在坦克500、魏牌蓝山DHT-PHEV等车型上,但城市NOA无实质进展。
2023年初,毫末智行高调宣布HPilot 3.0系统“可量产交付”,并承诺覆盖100个城市的城市NOA,但截至当年年底,仅落地保定、北京、上海三城,进度严重落后。而搭载毫末智驾的这些车型,要么部分车型已经停售,要么销量不尽如人意。
这家曾一度拿出量产成果的智驾独角兽,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停摆的?
02、到底谁坑了谁?
毫末智行的结局并非偶然,而是多重因素叠加的结果。
毫末智行最初选择了“高精地图+规则算法”的技术路线,但在2023年特斯拉推出了基于端到端的技术方案后,华为、小鹏、蔚来、理想等同行纷纷切换至端到端架构,甚至包括Momenta、元戎启行等自动驾驶公司也推出了端到端方案 。
2023年7月,彼时任职毫末智行技术副总裁的艾锐公开表示,各种大模型都不太可能直接上车。现在大部分的芯片对Transformer(深度学习模型架构)的小模型支持得都不够好,更别说支持大模型了,谈大模型上车为时尚早。
多位员工也向《财经天下》表达了这一点,毫末智行走到今天这一步,核心在于技术路线选择错误,加上公司自主研发的核心产品城市NOA(城市导航辅助驾驶)始终未能真正落地。
“只要城市NOA能跑通,毫末极有可能借此上市。但感知能力不达标,导致整个功能场景无法闭环。”刘勤指出,毫末智行的感知技术存在很明显的问题,例如障碍物识别、车道线识别、车位识别等功能都存在诸多缺陷。
刘勤此前在毫末智行负责新硬件平台的底层软件开发,加入公司后,所有新平台的底层软件工作基本由他牵头负责。但很遗憾,他经手的项目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不是平台被砍,就是因感知评估“不合适”而终止。
大量时间和资源被消耗在反复试错上,却始终没能跑出一个稳定可用的硬软件协同方案。
毫末智行内部也探索过端到端技术,由当时的核心技术负责人贺翔负责。他提出了通过自动驾驶生成式大模型DriveGPT(雪湖·海若)实现端到端自动驾驶。毫末智行前员工张书琦认为,公司对这类投入非常有限,并未被当作核心路径做,2024年年末,贺翔离职了。
在自动驾驶领域里,众多企业前仆后继地进入,技术迭代速度更是飞快。高手较量,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技术路线的滞后,让曾经青睐毫末智行方案的一批车企逐渐与其分道扬镳。
2022年入职毫末智行的张书琦,赶上了公司发展最迅猛的阶段。她亲历了一段“卷到极致”的时期:大小周是常态,晚上9点前几乎没人下班,领导一天催三次进度,会议排满、任务堆叠,所有人都在高压下拼命工作。但即便如此,大量努力最终都付诸东流。
毫末智行曾与现代汽车有两个合作项目HP370和HP170,前者为中阶智驾产品,能实现记忆行车和泊车等功能,后者为低阶智驾产品,能实现高速无图NOH(全自动领航辅助驾驶功能),还有高阶智驾产品HP570,可以实现城市点到点通行。
原计划现代汽车“买HP370送HP170”,但最终仅HP170项目实现量产,且问题不少。因对方只给了8个月的开发周期,在算力较低、功能要求“大而全”的情况下,交付时存在大量漏洞。与此同时,HP370项目因开发进度严重滞后,被现代汽车直接放弃。
更致命的是长城汽车对毫末智行的态度。“长城原本是毫末最重要的内部依托方,但因城市NOA长期无法交付,长城彻底失去耐心,转投了元戎启行。”张书琦说。
事实上,除长城汽车外,毫末智行还曾做过宝马、奔驰的定点项目,也与小米汽车有过合作,但最终唯一实现外部量产的,只有现代汽车的AEB功能。其他项目要么止步于可行性验证阶段,要么因感知性能不达标而终止。
久而久之,技术团队除了抱怨,更多的是失望。张书琦指出,不是团队干不出活,而是战略方向和决策出了问题,甚至公司缺一个好的带头人。
近两年,毫末智行的高管也经历了多次人事变动,包括技术副总裁艾锐、产品副总裁蔡娜等核心高管相继离职。据媒体报道,毫末智行董事长张凯在2025年6月提出离职,但消息人士告诉《财经天下》,目前其仍在长城汽车的内部系统中。
03、智驾迎来大整合时代
放眼当前车企选择的智能驾驶技术,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像大部分合资车企及一些新品牌,选择与头部玩家华为、Momenta、地平线、卓驭科技(由大疆车载部门独立而来)合作,借助供应商的技术快速抢占市场;二是以零跑、蔚来、小鹏、理想等头部新势力车企为代表的企业,自研智驾;三是像比亚迪、吉利、长城等传统车企,采取一边自研,一边与供应商合作。
其中,第三种的变数尤其多。今年开始,不少传统车企孵化的智驾公司经历了从独立到整合的战略转变。
因被外界诟病“销量高、智能化弱”,奇瑞汽车于2023年成立了大卓智能,引入小鹏汽车前自动驾驶副总裁谷俊丽,意图加速智驾能力突破。然而,大卓智能在实际运作中暴露出效率低下、缺乏清晰量产路径等问题。
今年5月,奇瑞不得不对其智能化业务进行重组,将大卓智能与旗下雄狮科技、研发总院相关团队整合,统一组建为“奇瑞智能化中心”。据悉,雄狮科技此前聚焦智能座舱,大卓智能则主攻智能辅助驾驶,还有高端品牌星途孵化的猎鹰智驾。此次整合,也是奇瑞对过去资源分散、内部协同不足所导致的内耗问题的一次纠偏。
上汽集团旗下的零束科技也同样如此。为解决内部研发资源的重叠,原给飞凡品牌提供智能驾驶技术的零束,目前已与上汽研发总院合并。
今年3月份起,吉利系智驾团队开始整合,极氪智驾团队、吉利研究院及旷视旗下迈驰智行合并进入千里智驾。但由于内部技术路线选择难题、领导风格差异等,整合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畅,目前整合仍在进行中。
有业内人士表示,车企孵化的智驾,最好的归宿就是被重组为集团研究院下属部门,彻底回归“内部供应商”定位,这也是最务实的选择。
皆电创始人、智能电动汽车车评人朱志延告诉《财经天下》,长期而言,智驾是一场资源投入的持久战。由于智驾高度依赖算力与数据,最终一定是赢者通吃,而市场格局将趋于集中——大概率只会留下两家头部供应商,其余的中小玩家将被整合或淘汰。
近两年,多家智驾明星企业倒在了历史长河中:禾多科技已经破产清算,轻舟智航一度陷入人员优化风波,纵目科技也走到了停薪、IPO终止的地步。
至于车企能否坚持走自研路线并撑到最后,朱志延提到,关键在于研发能力与量产节奏能否双重兑现。如果像特斯拉那样,既能持续投入巨额研发资源,又能保持大批量装车,才能在智驾后续的竞争中保持独立性。
“目前来看,蔚来、小鹏、理想虽然布局较早,但在智驾领域仍未实现真正‘上岸’。”朱志延认为,造车新势力们当前依然面临供应商的强力冲击。
毫末智行的折戟并非孤例,行业在审视与反思之余,更应将其视为一面镜鉴。虽然智能驾驶行业的兴衰从不以一家企业的命运为转移,但需注意,今年以来相关部门积极引导科技向善,推动中国自动驾驶行业从“技术狂飙”进入“伦理筑基”新阶段,这既是行业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也意味着所有参与者将迎来一场关乎生存与价值的全新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