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顶楼的张奶奶已近古稀，膝盖的疼痛已让她近一个月未能下楼。楼下的老邻居搬走的搬走、出租的出租，只她一人还住在六楼。
听说单元要协商加装电梯时，她计划取出养老金参与筹资。然而，公示期间，一二楼住户的反对声如冷水浇头——采光受阻、噪音侵扰，更直言“电梯对我们毫无用处”。协调无果，张奶奶最终搬离生活了二十年的居所。
这样的场景在2000年前建成的近17万个中国老旧小区里不断上演。老旧住宅加装电梯，一直是老旧小区邻里关系的矛盾中心，回家的楼梯上，沉淀着几十载光阴的重量，也是我们城市化进程中柔软又有痛楚的真实印记。
这最后一段路，何以“上下为难”？
垂直切割的两个世界
加装电梯本质是寻找利益最大公约数的治理艺术，作为利害关系人，一边是不同楼层的房产价值升降，一边是生活质量的大幅提升，如同垂直切割的两个世界，高楼层住户视电梯为生活刚需，而低层居民看到的却是弊大于利。
《成都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进一步促进既有住宅自主增设电梯工作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实施意见》）显示，申请既有住宅自主增设电梯，应就是否增设电梯征求本单元全体业主意见，由本单元房屋专有部分面积占比三分之二以上的业主且人数占比三分之二以上的业主参与表决，并经参与表决专有部分面积四分之三以上的业主且参与表决人数四分之三以上的业主同意才可推进。
“政策说三分之二同意就能装，可凭啥用我的贬值换他们的方便？俗话说电梯一响，黄金万两，可惜是黄金从我家口袋掏的。”家住芳草街道老旧小区一楼的住户朱先生说道。
据不完全统计，在问政四川平台上搜索“加装电梯”关键词，2025年截止到目前的投诉、建议、举报就有245条之多，“社区不作为”“加装电梯不合规”“公示流程违法”“人为制造安全隐患和消防风险”等问题被频频提及。
位于高新区中和街道会龙社区的怡丰新城，2007年竣工交付，由73栋6层板楼组成超过150个单元2036户住宅，“记得那是2022年5月，21栋9单元的安装电梯手续齐全后施工时遭到其他楼栋单元的业主粗暴阻拦，甚至动手殴打，另一栋住户出来一位老太太，往地上一躺说，‘想装电梯，先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明明单元内一致同意装电梯，但总有其他楼栋的恶意阻挠施工，有人在政府平台留言也不敢公开手机号码，害怕打击报复。”家住怡丰新城21栋的刘女士说道。
据刘女士介绍，之前该小区68栋的业主也协商一致加装电梯，但施工那天同样遭到其他楼栋的业主反对与线下阻挠，目前法院一审已判决68栋业主胜诉，反对的业主正在准备上诉二审。
据公开报道，目前国内各地法院受理的老旧住宅加装电梯纠纷，大部分是高楼层住户状告低楼层住户阻挠施工，或直接基于加装电梯工程审批文件要求低楼层住户排除妨碍、恢复施工，其中，大多数纠纷都是由于以单元表决同意为基础，像怡丰新城这种其他楼栋来阻挠施工的较为少见。
反对者普遍认为，由于加装的电梯在公共区域，易对公共安全产生影响，且对小区内绿化、道路、停车位等公共资源的占用比较严重，影响居住品质。
业内人士认为，类似怡丰新城这种面积大、人口多的老旧小区，面临的电梯加装困境往往更为复杂且多面。该类小区缺乏统一的业主组织或有效决策平台，沟通成本高、耗时长。虽鼓励加装政策，但在庞大社区具体实施时面临盲点，纠纷调解乏力。
例如，法院虽可判决执行，但法院的上诉判决再上诉的过程往往让项目陷入无限期停滞，加剧资金和时间浪费。反对群体的行动以“公共资源共享失衡”为名，演变为群体性阻挠，使小区整体氛围恶化，甚至产生彼此之间的心理对抗。
“技术问题都有解，难的是人心。这些事情通过小区业主微信群迅速传播，其他楼栋的高层住户也害怕如此场面，都不敢推进了。甚至在业主群里是禁忌话题，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吵起来或者动起手来反而不利于邻里关系。”刘女士说。
于是，该小区加装电梯的事情至今都僵在那里，21栋9单元外，仍放置着准备施工打围的钢架，目前已有锈迹。
刘女士表示，在社交媒体，凡是有关加装电梯的信息，都有人在“对线”，甚至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发帖人家住几楼，一般而言，低楼层的反对要明显强过高层的推进力度，也直接打击推进加装电梯的积极性。
事实上，大多数低层居民并非天然阻挠邻居便利，没有权威、透明的方法论测定电梯造成的贬值幅度，也缺少公平清晰的分摊补偿机制，使低层居民只能依靠“口舌”争取补偿“价码”，埋下邻里纠纷的种子。
失衡的利益天平应该如何重新校准？
“楼塌了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在二手房市场，老破小的目标客群还是以刚需为主，对单价总价、后续投入极其敏感，而对于加装电梯，“愿意装”只是第一步。
即使资金和共识奇迹般达成，技术实施又成新关卡。老旧小区存在建筑结构形式多样、地质条件复杂等情况，部分小区地下管线分布不明。上世纪的老楼从未为电梯预留空间，燃气管、水管、电缆如蛛网密布，迁移需协调七八个部门。比如武汉洪山路社区加梯时，发现狭窄楼距间连廊长度成为新的争议点；上海近年因老旧小区配套工程滞后，导致管线迁移周期远超施工时间，摆在业主面前的问题，具体且现实。
同时，电梯投入使用后，还需要持续投入资金进行维护保养、零部件更换、年检等。“加装电梯的后续维护保养由谁来负责？”“维保经费又从哪里来？”这些也是备受关注的问题。
在责任主体方面，上文提到的《实施意见》明确，增设电梯的业主是既有住宅自主增设电梯实施主体，负责意见统一、资金筹集、设备采购、工程实施、安全管理、维护管理等相关工作，并对增设电梯建设和使用期间的质量安全负责。
然而，这份白纸黑字对责任主体的“明确”，在实际运行的复杂现实中却显得模糊，甚至有些脱节。
现实中，多数老社区业主群体松散，缺乏专业管理能力与技术背景。“一个单元十余户人家，有的白发苍苍，有的早出晚归，要谁去监督施工、查验管线？谁又明白电梯标准与年检规章的条条框框？指望业主自行组织高效管理，就好比让居民变身成工程师，非常不现实。”
家住成都某老旧小区的梁燕认为，业主是法律名义上的电梯主人，但实际责任能力却无法胜任责任人义务。技术协调能力不足、资金持续压力较大、业主组织松散乏力……现实与政策文件的“主体责任”并不相称，加装电梯就很有可能从惠民起点，走向“有人提意见，无人真负责”的扯皮循环。
“经常被忽视的是后续建筑主体结构受损，地基以及后续楼体养护费用等问题，加装电梯实施主体与责任主体均为业主的话，谁敢冒着风险去推动这件事呢？一方面有矛盾，一方面担责任，出力还两头不讨好。”梁燕分析道。
在成都永兴社区南光印象小区，自2020年推行电梯加装以来，已加装23部，并针对电梯后续维保不可预见的问题，预先拟定出维保资金分摊方案，小区居民可根据实际需要，商议决定一次性预缴3年、5年、10年等不同年限的经费，为电梯“装后综合症”提供经费保障。
像永兴社区这样的基层探索，为解决电梯加装后的长效运维提供了有益经验。为了在全省范围更系统、规范地解决此类问题，四川各地正多措并举加强运维管理。主要通过明确维护责任划分、规范费用分摊机制、创新监管服务模式等方式，并配套制定了《四川省既有建筑电梯增设及改造技术规程》《四川省既有建筑增设电梯工程技术标准》两部地方标准。
尽管有相关标准指导，但出现问题，业主作为建设单位仍需承担兜底责任。
越来越多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推进，也将倒逼政策更加完善，流程更加合理。目前来看，仍有很多居民盼着自己所住的小区也能尽快装上电梯，但目前尚未行动，希望仍在缝隙中不断生长。
一条善政的弥合与破冰
在阻碍重重、矛盾尖锐的情况下，为何相关部门持续推进“加装电梯”？其本质是通过“微更新”提升居民获得感和幸福感，也是应对人口老龄化、提升城市存量住房宜居性的重要民生工程，是真正的善政。
2019年中央部署实施城市更新以来，每年都有约5.3万个的老旧小区参与改造，根据住建部统计的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计划新开工改造城镇老旧小区5.3万个、涉及居民865万户，2024年全国共加装电梯2.5万余部 。
6月13日，四川省政府新闻办在成都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主题正是聚焦“一老一小”。此前不久，四川省委、省政府印发《关于健全“一老一小”服务体系的实施方案》（以下简称《实施方案》），人口大省四川对全面加强“一老一小”工作作出系统谋划部署，提出一揽子具有针对性和含金量的政策措施。
其中，既有住宅加装电梯也是该方案关注的重点，四川省将统筹省级财政既有住宅加装电梯专项资金给予奖补，同时支持符合条件的业主提取住房公积金和住宅专项维修资金用于既有住宅电梯增设。“十五五”期间，全省计划每年加装4000部电梯，积极争取继续给予每部8至10万元的奖励补助。
四川坚持省级层面统筹政策设计、给予资金支持，市（州）层面做好机制创新、加强协同联动，按照以点带面、循序渐进、以奖代补的方式推进既有住宅电梯增设工作，健全全省“一老一小”服务体系。
目前，四川已累计完成增设电梯2.43万部，惠及27万余户家庭。
据国家发展改革委2024年统计，全国加装电梯的市场约2.6万亿。特别是对于电梯生产销售企业以及电梯安装、电梯维护的工作人员来说，会带来不错的收益前景。
不断攀升的数字和蓬勃发展的市场，不是钢铁与混凝土的堆叠。每一部成功加装的新电梯，都悄然打通了城市的毛细血管，它实实在在地缩短了居民出行的时间距离，更深刻地弥合了由楼层高度带来的情感落差。
在政策设计、产业发展与社区实践的碰撞磨合中，让这份政策善意最终转化为万家灯火的获得感，通过垂直交通的重构，把散落在高楼里的孤独个体重新接入社区生活网络，让烟火气与人情味重新在楼道间流动起来，正是衡量城市文明最具象的尺度。
尽管，到达这一“彼岸”的过程依旧艰难。
（应要求，本文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