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有一些惊喜，或在有意探寻中猛然而至，或在无心插柳时意外发现。友人邀我同游崇州时，我并无特别期待，可从喧嚣中进入罨画池，不觉十分惊喜，一种时空穿越之感扑面而来，恰如一场诗意的邂逅，又似一次文化的探寻。每一处风景都是精心雕琢的诗行，每一次驻足都是与历史深情的对话。
罨画池园林始建于唐代，初名“东亭”，曾是蜀州衙署后花园，后经历朝修缮与扩建，逐步集罨画池、陆游祠、文庙于一体，成为川西名园、蜀州胜景。园内古韵天成，曲径通幽，移步换景，开阔处尽显川西园林的疏朗旷达，婉约处又见江南园林的精巧灵秀。
罨画池美就美在一泓池水，翠波潋滟，四季常盈，宛若一块温润的碧玉。水面呈“L”形，分外池、内池，将江南园林“师法自然”的理水智慧诠释得淋漓尽致。目之所及，山与水顾盼生辉，岛与池相映成画，直与曲推搡缠绕，廊与榭错落有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池水澄澈，静如凝脂，动若游丝，看似文静，却不免贪婪，恨不得将沿岸的楼阁树木、天上的云朵虹霓悉数揽入怀抱。我们正倚栏观水，一片树叶忽坠波心，把我们的倒影轻轻揉碎。层层涟漪将我们漾入历史的褶皱，与久远的清风明月相遇，犹见裴迪、陆游等千古名人在此凭栏赏荷，临水赋诗，举杯邀月。此刻拂面的微风，仿佛还带着诗中未干的墨韵和酒香。
罨画池本没有大面积水体。据史料记载，北宋名臣赵抃入蜀出任江原知县时，在兴修农田水利的同时，将水引入郡圃，并凿湖蓄水，垒土筑岛，才丰富了园林要素。赵抃倾注了大量心血，也深爱着这处园林，在诗中大赞“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罨画池因此而得名。
尊经阁、琴鹤堂、问梅山馆、湖心亭等亭台楼阁默默伫立于池畔，隐约于林中，一砖一瓦无不诉说着唐宋遗韵、千年风雅。尤其是琴鹤堂，飞檐翘角，古朴清幽。相传赵抃赴任时，仅携一琴一鹤，其简朴作风被宋神宗誉为从政简易的典范，故赐“琴鹤”二字。“一琴一鹤”由此成为廉洁从政的代名词，而琴鹤堂也成为清廉文化的历史符号。琴鹤堂庭院建筑群是罨画池的精华之处，青瓦素壁，一如“琴鹤”。池映楼阁，水绕假山，与内外池相连的回廊相互映衬，在不经意间绘就了“半潭秋水一房山”的水墨画卷。
池与树总是一对孪生兄妹，罨画池的树从来就是罨画池的主人，一年四季衣着新潮，引领时尚潮流。春天树木峥嵘，百花争艳，遍地烟霞。夏天满园叠翠，浓荫如墨，晕染出勃勃生机。秋天银杏流金，吸引无数游人拍照，竞相成为画中之画。冬天则梅花悄然吐蕊，疏影横斜，傲立寒风静待春来。最有意思的是祖籍本地的一棵树龄500年的枫杨。据说，这棵树曾中空如室，70年代孩童还可以在里面玩耍。但岁月流转，枯木逢春，它竟然慢慢愈合，形成树瘤，饱经沧桑却绿意昭昭，以顽强的生命力守护着罨画池的时光更迭和游人往来。许多人把小孩带到这里，拜树为干爹，以祈祷孩子健康长寿。
罨画池的水榭亭台、花草树木都是内秀的，从不张扬，却又总在浅唱低吟，有的临窗摇曳，有的水边垂丝，有的干脆和风起舞，似乎一直流淌着甜美的音符。或许正是如此，许多影视作品选择在这里拍摄，景区的导游还总不忘向客人介绍87版《红楼梦》的拍摄轶闻。正在我写作此文时，6月3日，央视主持人王雪纯女士与87版《红楼梦》化妆师杨树云先生一起走进罨画池，开启了一场题为“中国色彩·世界罨画”的抖音直播，再现了《红楼梦》的经典和千年园林的秀美，吸粉达136万。
在罨画池的东边角上，紧邻着的就是陆游祠。这是除故乡绍兴外、全国唯一一座纪念陆游的祠堂。陆游曾两次为蜀州通判，在罨画池前后居住了大约8个月时间。在陆游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门上张爱萍将军题写的一幅楹联：“怀壮志统一国土，含悲愤宿愿未酬”，似乎是陆游人生的全部注解。进门后便是长长的诗廊。陆游在此居住期间，走遍了蜀州山山水水，留下了150多首诗词。其中，写罨画池的就多达40余首。后来，蜀州多位书法家将这40余首诗词重新书写、刻印在长廊之上，成为一景。
陆游祠里最让人难忘的是放翁堂里陆游的雕塑，一介文人却身佩宝剑，这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或许是独一无二的吧。他长须飘飘，极目远眺，手握宝剑，气宇轩昂，一副壮怀激烈却又目含忧郁的模样。凝望眼前的陆游，耳畔依稀佛激越着他的诗句：“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如果目光可以回望历史，陆游看到的可能是他生命中走过的坎坷之路。命途多舛，却成就了他伟大的人生。
他的求学之路是坎坷的。虽然他满腹经纶，被誉为“当朝李白”，奈何不遂人愿，三次科考，三次失败，最后还是宋孝宗赐同进士出身，并由此铺就了他的出仕之路。他的从政之路就是一条贬谪起复之路，起步很低，步履蹒跚，饱经颠沛，几次遭贬，潦倒时甚至连一家温饱都成了问题。
他的情感之路更是伤痕深刻。初婚与表妹唐婉结合，甜蜜幸福，如胶似漆。但或许是因为唐婉没有生育，或许是因为看到小两口过于恩爱甜蜜，担心影响陆游学习深造，陆游的母亲强行将他们分开。陆游只能忍痛割爱。从此，情殇初爱，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与唐婉再次相遇，情难自禁地在沈园照壁上挥毫题写《钗头凤》，发出了“错、错、错”“莫、莫、莫”的深沉叹息，那是一个男人对前妻的痴缠缱绻与无奈后悔的心灵撕扯。800多年后，刘若英的一首《后来》唱出了类似的回肠荡气：“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最为不顺的是，陆游一生立志于抗金复国，可他的抗金志向却屡屡碰壁。唯一一次真正到了抗金前线是在王炎手下，进驻南郑（今陕西汉中）当了几个月幕府干办，相当于现在的军事秘书，才真正和前线将士们一起巡视战场、侦查敌情。戎马生涯中，陆游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他还亲手打死了一只老虎，也因此才有了诗人佩剑的这尊塑像。
好不容易和王炎一起戍边抗金，没想到8个月之后，王炎被调京城，陆游改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只可惜抗金理想幻灭，壮志未酬，报国无门，唯有诗酒消愁。恰在此时，陆游的好朋友范成大到成都担任四川制置使，成了他的直接领导。虽然是上下级，但毕竟是多年好友，又有共同的诗词爱好，二人常常诗文唱和，饮酒对月。诗酒人生成为这个阶段陆游排解心中忧愁的主要方式，可有人因此向朝廷告他“燕饮颓放”。愤懑与无奈之下，他干脆自嘲改名为“放翁”，写下“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的诗句。
那时候的陆游眼前一定是天幕低垂，雨声鸣咽。可是他内心依然执着，从来都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天地放翁，放的只是形式，坚守的还是收复中原的理想。就像苏东坡刚到黄州，眼前看到的是“寂寞沙洲冷”，心里奔涌的却是“大江东去”的豪情。所以梁启超后来评价陆游“亘古男儿一放翁”。一句话道尽了“放翁”的生命密码——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
正因为这样，陆游的一生又是大顺的。从始至终，他心中始终有一团火，炽热的火焰从未熄灭。不仅抗金的信念不改，成为他一生的精神支柱，而且他酷爱写作，以诗明志，前前后后写了一万四千多首诗词，传世九千三百多首，成为中国历史上诗歌留存量最多的诗人。诗歌是他最有效的疗愈，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没有成为抗金英雄，他的剑再也无法在战场飞斩，更劈不散时代的阴霾。但他的诗词早已穿过历史的云雾，浸染着他的血泪，融入到了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
诗人总是浪漫的，对生活充满热爱。陆游就是这样，他情趣广泛，善吹箫，也善奕棋，甚至还是有名的郎中，尤其喜爱各种花草，是个典型的“花痴”。心里充满热情，生活才越发有滋有味，这大约是陆游寿高85岁的秘诀。在成都期间，他赏遍了满城海棠，还专门写了一本《天彭牡丹谱》。他特别痴迷梅花，到处踏雪寻梅。在陆游祠中专门有一片后花园遍种梅花。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值冬春之际，梅花盛开，暗香浮动。据说在崇州不远处的凤栖山有一个梅花寨，是陆游曾经多次游历的地方，也是陆游写下《卜算子·咏梅》的灵感来源。在陆游众多咏梅诗中，我独喜欢这首，忍不住在陆游祠反复回味：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给陆游提供了巨大的情绪价值。时年50多岁的陆游是在咏梅，也是在叹己吧。今天的陆游祠也是以梅花为主题布局，过厅以“梅馨千代”命名，序馆为香如故堂，堂后为梅园，这种布局和命名寄托了后人对陆游的心境领悟和道德推崇。
罨画池的南畔是文庙。文庙是中国自秦朝以来，在全国各地大肆修建、纪念孔子的地方。罨画池的这座文庙与全国各地的文庙并没有更多不同，但也有其独特之处。特别是棂星门，全木质卯榫结构独具一格。在文庙的外侧，有两处水泮，上面有三座石拱桥，民间传说只有状元郎才能走最中间的石桥进入文庙祭拜。如今，每到中考、高考前夕，莘莘学子在此流连忘返，寻求心灵慰藉。崇州的文庙有三尊敬神，大成殿、启圣殿、尊经阁等建筑规整地排列在长约500米的中轴线上，成为文庙的主体。
除建筑之外，崇州文庙最具特色的是廊壁上的50副石刻，选刻了孔子语录100多条，都是《论语》精选。这些语录体现了孔子思想的精华。同时崇州文庙供奉的不是原有的牌位，而是将牌位更换成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塑像，至圣先师和七十二贤从书本走进现实。如果说漫步罨画池畔感受到的是温婉和雅致，那么沉浸于文庙体会的则是庄严与厚重，是以皇家之礼显露出对孔子的崇敬与纪念。孔子诞生于9月28日，每年这一天崇州文庙都会举行隆重的祭孔大典，在钟鼓齐鸣中，八佾舞敬颂先圣，万人空巷。有人提出，把现在的教师节从9月10日改为9月28日，有很典型的纪念意义。孔子是万世师表，中国最伟大的教育家，以他的生日作为教师节日，将更有连接传统与现实的特殊意义。
行走文庙，随处可以感受到陆游与儒家文化的精神共鸣。“忠君孝悌”是孔子儒家文化的基本内容。“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陆游一生忠于朝廷，立志抗金复国，立志收复丢失的河山，尽管总是不为主和派所容，但是愈挫愈勇，矢志不渝，充分体现了这种忠君报国思想在他身上的根深蒂固。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又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以孝事亲深入陆游骨髓，他也因此终生走不出孝道困境。他和唐婉本来伉俪情深，但因为母命难违，才残忍地牺牲了自己真挚的情感，酿成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终生遗憾。在孔子思想中，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核心内容之一，陆游就是按照孔子的教导思想，既有平天下之志，又非常善于经营家庭。在他的诗歌中，有很多首《示儿》诗，他把读书写诗、做人立世的经验与教训，尤其是重于实践、立志复国的决心和志向谆谆地教与儿子。比如给他小儿子写诗的时候提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他临终之际写下的《示儿》诗中，告诫后代“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些既是古代诗礼传家的典范，也是儒家文化在陆游一生中的完美表现。
离开罨画池时，我脑海里一直翻腾着“剑胆琴心”四个字是不是专门为陆游“定制”的呢？文庙的庄重肃穆和罨画池的诗意灵动，犹如陆游生命的两面，既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勇气担当，又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深情挚爱，还有“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文人雅致。忽然，见到一群少年以龙王三太子敖丙等人的装束急匆匆地从文庙来到罨画池瀑布前，摆开阵势，开始表演和拍摄，背景正好是李象昺题写的“罨画池”碑。经导游解释，才知道这种基于动漫的造型与表演是极受当今青少年喜爱的自我表达方式Cosplay（角色扮演）。孩子们的表演一下子把我从厚重的文化氛围中拉回，这又是另一种惊喜。罨画本是色彩鲜明的图画，他们的表演分明让我看到了罨画池另一种鲜活的亮丽。
（综合整理：周阔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