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析美国大选:一个令人怀念的2019,一个长期向右的未来|专访

2024年美国大选结束了,这或许标志着一个新的政治秩序的到来。美国政治出现去极化,实际上是普遍的右转。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5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哈里斯在华盛顿特区霍华德大学举行选举之夜观察会。(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新闻记者 | 徐鲁青 实习记者 王鹏凯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当地时间115日晚,特朗普与埃隆·马斯克、前福克斯新闻主持人塔克·卡尔森、反移民的英国政治家法拉奇等人在他位于佛罗里达的庄园里,等待着最终的选举结果。

数十个小时里,地图上的摇摆州,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红色。6日凌晨,关键“摇摆州”宾夕法尼亚也亮起红色,特朗普自行宣布当选总统。在佛罗里达,他开始向群众发表胜选演说,在谈及国会选举结果时,特朗普称赞共和党人控制了参议院,并称美国“赋予了我们前所未有的强大授权”,他承诺“帮助我们的国家愈合创伤”,并补充说将在第二个总统任期内“修复美国的边境”。

这是一场戏剧性极强的竞选——两次未遂暗杀、拜登退选、司法麻烦。他是自2004年小布什以来首位赢得普选票的共和党总统,也是首位在刑事案件中被定罪后当选的总统。他的政治风格被称为“特朗普主义”减税、关税、能源和移民是其重点主张,疫情四年里遭遇危机的人有许多不满,在集会上,他常常这样问到场的选民:你们现在比两年前过得更好吗?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凌晨,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前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会议中心发表讲话。(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马克·吐温曾写道:历史不会重复其自身,但押着相同的韵脚。”那么,为什么特朗普又拿到了白宫的钥匙?

在大选结果落定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访了波士顿学院法学博士、美国政治长期观察者王浩岚。他认为,疫情四年的创伤记忆不仅改变了美国选民的政治偏好,也在全球范围内推动了右翼政治的崛起。经济问题,尤其是通胀对选民的影响,成为了今年美国大选的决定性因素。尽管两党双方在堕胎和移民等议题上展开了激烈博弈,但这些议题并未能完全抵消民众对拜登政府时期经济状况的不满。

王浩岚还特别提到,少数族裔选民的右翼转向以及性别议题在此次选举中的变动,都预示着美国政治面临的根本性转型。特朗普主义的常态化以及选民结构的变化,正推动美国进入一个新的政治周期。未来的政治格局可能不再是近几十年里的两党轮替,美国或许会迎来一个长期向右的未来。

01 年轻男性和少数族裔向右转

界面文化:你是一位美国政治的长期观察者,特朗普获胜对你来说出乎意料吗?

王浩岚:当然意外。虽然能想象到他赢,但没想到他会在这么多地方赢得这么彻底,尤其是几乎横扫摇摆州。

几乎整个美国都在往右移。和四年前相比,红州继续向右走,新泽西和纽约这样的民主党重镇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新泽西为例,哈里斯只赢了4个点,而拜登四年前赢了15个点。纽约也一样,哈里斯赢了10个点,2020年拜登赢了23个点,变化是非常大的。

如果说他赢得选举并不那么意外的话,是因为特朗普主义的常态化是一个很明显的趋势。2016年大家觉得特朗普根本不可能当选,但到了2020年、2024年,他的当选也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虽然今年整体的右转幅度不算特别明显,但这在蓝州特别突出。2016年民主党的希拉里输掉选举时,她赢了普选票,在很多该赢的地方都赢了。今年哈里斯不仅在摇摆州输,在其他本来属于民主党的地方都输得很惨,选民结构的转化值得反思。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美国西棕榈滩,特朗普在海湖庄园与支持者共度选举之夜。(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你认为哈里斯为何失败?

王浩岚:2020年,民主党通过堕胎问题取得了一些胜利,今年堕胎问题虽然重要,却没能盖过经济和移民等议题——这些才是选民心中的主要问题。最终,经济仍然是决定性因素,尤其是高通胀这个标签对任何现任政党的打击都很大。我觉得美国的政治生态本质上是这样:谁在经济问题上占优势,谁就有较大的选举优势。

女性支持哈里斯的比例仍然较大,可能在10个点左右。但这并未能阻止哈里斯在男性选民中的大幅倒退或崩盘。

性别问题对于民主党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困境。整个党充满所谓女性气质的话,在男权社会中是不是会受到挑战,是一个不得不反思的问题。从功利主义的角度看,民主党跟特朗普竞争了三次,两个女性候选人输了,一个男性候选人赢了,这会影响整个民主党思路的变化,下一次2028年民主党选候选人的时候,不太可能会选择一个女性,可能会选择一个温和派男性。在政策方面,民主党也不会再像过去四年那样高举进步主义和多元化的旗帜,更可能会像上世纪90年代的克林顿那样走“第三条路线”。

此外,在文化气质和观点上,年轻男性也越来越偏向特朗普所代表的明确的右翼立场,而之前美国的年轻男性是倾向民主党的。我们从全球范围内也能看出这种趋势,尤其是在东亚,东亚年轻一代男性群体的保守程度远远高于女性。

四年前,拜登在许多城郊选民中获得支持,同时也收回了部分工人选票。但四年后的今天,哈里斯不仅失去了工人选票,甚至在城郊选民中也没能取得显著进展。这也反映了美国社会结构的变化:过去民主党控制城市,共和党控制农村,蓝领和白领选民分别支持不同党派,而这次选举似乎打破了这一规律。今年还出现了少数裔转向共和党的趋势。

界面文化:哈里斯获得的少数族裔选票比预期中低很多,特别是像波多黎各等拉丁裔。

王浩岚:对,拉丁裔整体转向很明显。考虑到文化方面的变化,就是移民问题对他们来说没那么突出了,这是未来值得去思考、值得重新重点研究的问题。拉丁裔之所以出现很多选民向右转的长期趋势,是因为共和党长期以来都在争取他们,这一群体在宗教问题上比较保守,在堕胎问题上相对也比较保守。

还有一个重要要素是教育程度的极化。很多拉丁裔选民是工人阶级,没有大学学位。拉丁裔逐渐白人化,很多选民在几次周期之后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白人,最后更多是归于阶级因素——白人蓝领投给特朗普,那拉丁裔蓝领也会投给他。

此前可能有族群政治的惯例约束,他们可能有一个长期拥护的候选人,即便这个人在政策立场上有相对的偏差,但他们仍会觉得他在保护他们这个群体。这种心态在2020年前后发生了变化,2020年就已经出现了一定的拉丁裔右移的趋势,但不是很明显。随着惯例约束被打破,今年趋势特别明显,像洪水开闸一样。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印度安得拉邦西戈达瓦里,瓦德卢鲁村的村民在家中观看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投票结果。(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02 民主党候选人未必像民主党政策一样受欢迎

界面文化:最近几周美国媒体一直在强调性别议题,倾向于认为2024大选可能是一个性别战争,性别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以堕胎权为代表的议题在大选里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你怎么看?

王浩岚:这在2022年(中期选举期间)是非常突出的 ,今年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可能有很好的对冲效果,但是到了最后选举,反而没有起到任何帮助民主党的效果。从现在来看,民主党不能只靠堕胎问题。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的支持活动场地上的美国国旗。(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就在6号,除佛罗里达州的大部分州都通过了在州宪法中保障堕胎权的提案。堕胎权仍是如此重要的社会议题,民主党的政策为何不足以吸引选票?

王浩岚:民主党本身提出的很多政策都是很受欢迎的,问题是民主党候选人未必像政策一样受欢迎。所以说,政策跟政党在美国政治之中不是完全挂钩的。可能在欧洲的一些地方,政党就代表了某个主张,在议会选举中这些政策是相关联的。但在美国,政策跟政党标签往往没那么贴合,很多时候民主党提出的政策本身比它的候选人要受欢迎得多,包括经济上的福利项目是民主党一直在推的,但到了真正选举的时候,人们是不是会因为这个选民主党,那不好说。

很多选民持有的是这样一种选民心理:vote for the candidate, hope for the best。比如支持特朗普的人里有很多劳工选民,他们很多时候是支持堕胎权的,但是他们并不会(因此投民主党),有时候他们会希望自己支持的候选人支持这样的政策,但即便这个人不支持,有时候他也会去选择,去寄托一种希望。

很多人对哈里斯的顾虑和对她的批评,集中于她在以色列问题上的态度,她过去是拜登的副总统,比较深地介入到了当地局势。但巴以问题今年也不是直接决定因素,它不重要。要说这确实对穆斯林选民的倾向变化有影响,但是密歇根输得如此干脆。大家关注更多的还是经济和移民。

03 疫情创伤或是特朗普当选的关键因素

界面文化:许多特朗普的支持者会提到,他是一个生意人(businessman),因此会有更好的经济上的表现,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王浩岚:确实是这样,过去四年全球通货膨胀加剧,虽然从宏观角度看这并不完全是拜登的责任,尽管拜登通过了一些刺激计划似乎推动了通胀,但是实际上,2022年左右经济问题的根源,跟疫情期间的供应链紧张、俄乌冲突导致的能源危机都有很大关系。

过去四年民主党给民众带来的经济印象产生了直接影响,负面冲击非常明显。虽然特朗普任期的最后一年出现了经济衰退,但大多数选民在2020年并没有把经济衰退怪罪于特朗普。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事实上,全球疫情以来的四年对执政党都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几乎所有主要国家的选举都有反执政党的胜利趋势。这种趋势不仅出现在俄罗斯、日本等国家,现在也蔓延到美国,未来可能会影响加拿大。因此,疫情期间全球主要国家推行左转、支出政策,而疫情结束后,全球右翼思潮抬头,这也反映了美国当前的政治现状。

许多人怀念2019年美国的状态,这可能在最后变成一个决定性的因素。特朗普在经济问题上的认可度一直高于拜登,包括2020年年底之后,民调显示特朗普在经济处理上的表现相对更有优势。即便他在政治上面临许多问题,比如被起诉,民众依然对他在经济方面的表现给予认可。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霍华德大学,由于暂时不会发言,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副总统哈里斯的支持者在选举之夜的活动聚会后离开。(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界面文化:你觉得这次选举结果会如何影响未来政治的走向?

王浩岚:过去这30年,美国一直处于政治极化的状态,民主党和共和党轮流掌权。特朗普在2016年打破了这一格局,尽管2020年他没有成功连任,但2024年,虽然有些迟到,很多人觉得一个新的政治秩序可能会来。

换句话说,这次选举可能促使美国的政治出现去极化。我们常说美国政治极化非常明显,选举的基本盘一直很稳定,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支持率大致稳定在48%-46%之间。自新世纪以来,民主党支持率始终在48%以上,而共和党从未低于46%。民主党一般领先共和党约2个百分点,小布什在2004年曾超过2个百分点赢得选举。现在我们看到的去极化趋势,实际上是普遍的右转。

在政治历史上,两党势均力敌的状态是一个少见的异常时期,一般来说某个党派会在政治中占据主导地位。比如内战结束后直到罗斯福新政之前近70年的时间里,共和党在美国政治中占主导地位,尽管总统选举偶尔失利,但基本上是控制局面的党派,民主党只是一个能搅局的在野党或者少数党。到了罗斯福开启了新政联盟,基本上牢牢把持了国会的控制权,直到1994年,整整64年里民主党控制了众议院60年,控制了参议院54年,所以这又是一个很大的政治周期。

但从90年代开始,两党版图越来越均衡,这段时间里政治极化不断加剧,大家一直在思考,什么样的一个新选举会改变美国的政治秩序。很有可能,这就是一场开启新的政治秩序的选举。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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